走还是留,萧约原先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薛照知道萧约是天外来客之后很是患得患失了一段时间,生怕一觉睡醒身边就空了,恨不得夜里不睡把两只眼睛都黏在萧约身上,攥着他的手一刻不放。
萧约笑着安慰他,跨越时空又不是住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薛照便又追问,是不能走,还是不想走?萧约一下给他问住了,有什么差别吗?反正都是走不了,何必为本就不成立的烦恼而烦恼呢?
薛照非要个答案,萧约使出美男计吻了又吻才勉强安抚好。
如今,走或留的选择竟然真的摆在萧约面前了。
能走了,想走吗?
晨曦一点一点从地平线翻上来,漫射的光线和纷飞飘落的雪沫混在一起,天地苍茫空荡,白晃晃的一片,让人炫目。
萧约的魂魄漂浮在那扇光门之外,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原先的世界——
那是一个不用考虑生死恩仇,不必日理万机的世界,清澈愚蠢的大学生萧约可能遭遇的最大危机就是通宵打游戏错过早八点名。
那是一个阔别二十年,却丝毫不觉得陌生的世界。
萧约伸出手去,在触摸到门环的前一瞬猛地收回手来。
原本的世界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但这光太耀眼了,像是烫手的火。
萧约往后退了一步,那扇门也跟着进了一步,如影随形。
雪沫细碎积不起来,但余光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萧约低头,见沈邈拔下薛昭尸体心口处的银簪,想要擦干净上面的血迹,但颤抖的双手连握紧簪子都艰难。
白中一抹红,像是枯死却保存颜色的梅,刺目惊心。
萧约听见沈邈惊惶无助地一遍遍呼喊听雪的名字,但天地安静,没有一点回应。
或许沈邈还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萧约已经将前因后果全部串联了起来——
自卫国绥平别后,萧约便失去了薛昭母子的消息,一方面是萧约和薛照都想就此同二人解除所有的关联,另一方面薛昭带着冯献棠行踪的确隐秘,让人难以探知去向。
从薛昭和沈邈方才的对话可知,薛昭带着冯献棠去了梁国,这大概是冯献棠自己要求的。
冯献棠这一生难以用史书上那几句不浓不淡的粉饰之言概括。
她的命运起伏之始要从不受宠的郡主被指婚嫁为他国世子之妻算起。
去国离家对于常人来说,大概意味着凄苦悲凉,但冯献棠应当是有过欢欣希冀的,她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女人,她明白,在南地不受重视的海棠,或许能在北国凌寒盛放,让所有人惊艳折服。
然而希冀很快落空,甚至直接堕入噩梦,迎接她的并不是少年夫妻琴瑟在御,而是夫夺子妻君要臣从。
萧约想,是博一个流芳后世的坚贞美名,还是带着屈辱坚强地活下去,蛰伏待机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冯献棠也挣扎过。
显然她选择了后一条路,并且差一点就走成功了。
让她活下去的是心狠,摈弃一切令人软弱依赖的情感,譬如男人的爱情——冯献棠当然不爱无耻无德的老卫王,对怯懦卑劣的现任卫王也早已失望。但即使没有一分真情,她也能演出七八分来,再加上充分利用男人那点少得可怜的愧疚,她便能孤身一人在茫茫他国立住了自己的一番势力。
但最终毁了她的,也是心狠。
萧约记得,皇帝曾经给了薛昭一颗“无忧怖”。皇帝的试探是真的,所以药应该也是真的。薛昭没把药用在萧约身上,大概是喂给了自己的母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无忧怖会让人忘记心底最重要的人。
冯献棠吃了药会忘记谁?薛昭大概很希望他自己能成为那个答案,但如今看来,冯献棠很可能是忘了她自己是谁。
在那段艰难求生的岁月里,冯献棠不仅丢掉了对爱情的幻想,也将亲情作为桎梏从自己身上剥离出去。
可惜的是,即便是愿意付出被忘记的代价,薛昭到底也没能成为母亲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但没关系,他们母子余生都会相依为命,不管是不是最爱的人,反正也只有彼此了。
但沈邈的一句话让冯献棠恢复了记忆。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记起来自己辛酸一生、谋算一生,而她汲汲营营苦心孤诣所追求的权力早已烟消云散,余生只能仰赖着自己曾经无情抛弃的儿子过活。
她这一生的一切努力都是为求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是最后还是任人摆布,即使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也一样可悲。
萧约想不清楚,冯献棠自尽到底是因为权力上的绝望,还是无法面对薛昭,抑或二者兼有。
无论为何,她的死都是薛昭不能接受的,所以他疯了,完全丧失了理智。
薛昭视沈邈为害死其母的元凶,所以咬着沈邈不放,设计让他惊马坠崖。然而薛昭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沈邈的命,而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拆散有情人,让沈邈和心爱之人阴阳相隔对他而言才算真正的复仇。
那么,薛昭歹毒的算计真的成功了吗?
如今沈邈回来了,而听雪到底在哪?
萧约举目四望,四处都是雪,四处都没有听雪。
银簪上的血迹,除了来自薛昭,也有听雪的。
薛昭曾取心头血试图救回母亲,说者或许无意,但听者有心,听雪也希望用自己的血保住萧约性命。或许是出于被人利用伤及萧约的愧疚,或许是为了报答萧约当初救他脱胎换骨的恩情,或许……是绝望殉情时为了找个借口支开他的师父。
萧约不觉泪流,当时应该帮他起个更硬朗的名字的,听雪,雪落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听雪的消失也是静悄悄的。
雪细细密密地落,越下越大了,给春喜班铺上一层白,整个京城都是白皑皑的一片。
有人在豆蔻诗社院子里扫雪,萧约抹了把脸定睛看了一阵,认出来是许筱竹。她继承了其母的遗志,立誓不嫁,倾尽许家家产支持豆蔻诗社继续开办。
雪中的许筱竹像是一粒芥子,缓缓扫开一道窄径。然后有人又加入了进来,竟然是韩姨。两粒芥子相向而行,两道雪径交汇,慢慢开辟出一片净土。
魂魄感知不到实物,但萧约却觉得身上积了很重的雪,压得他想躺下好好睡一觉。
陈国本就太平,就算有些许蛀虫也已经被挑了出来,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只需要守成之君,作为权威所在维持现有的安稳就好——皇帝还不算太老,刚出生的小郡主也不会被嫌太小。
陈国有他们就够了,萧约可以功成身退了。
雪沫压在眼睫上,萧约渐渐睁不开眼了,感觉周身轻飘又松散。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平和地倒进那道光门里,就可以回到最初最简单的生活了,回到那个皇权江山与他无关、阴谋诡计与他无关、算计搏命与他无关的世界。
萧约快被淹没在雪中,却突然闻到一股勾魂摄魄的异香。
雪是没有香味的,薛照有。
原来的世界没有那么多负担和重压,同样也没有薛照。
薛照的香味是从眼泪里来的,自从两人相爱成婚以来,那股香味渐渐淡了。
所以,薛照在哭吗?
萧约猛地睁开眼,拼命摆脱那道光门的漩涡。
风雪如织,萧约的魂魄拨开且密且重的雪帘,在皑皑茫茫中急切寻觅归家的路途——有香味的地方就是薛照所在,薛照所在就是萧约的家。
萧约有千万个理由应该离开,但留下的理由只需要薛照一个。
潜用殿里。
裴楚蓝神色凝重,他伸手轻轻搭在薛照肩上:“去看看两个孩子吧。”
薛照迟缓地回头抬眼,只是这样小幅度的动作都让他像要散了架,他喉头滚了滚:“整整一天一夜了。”
裴楚蓝不忍和他对视,错开目光点头:“你守了一天一夜,外头下着雪,这么枯坐不动寒气侵体,铁打的人也要熬坏了。我来替你守着,你先去歇息。”
薛照站起身,裴楚蓝想扶他送出殿去,薛照反手将其胳膊紧紧攥住,裴楚蓝感到薛照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薛照脸色颓败,双眼满是血丝,哑声近乎自语:“你说过,栖梧很快会醒过来……”
“我是说过——”
“你说只要两三个时辰!可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为什么栖梧还没有醒?!”薛照骤然对裴楚蓝高声大吼,随后他又急忙转身回到床前,紧紧握住萧约的手,怕惊扰了爱人好梦似的轻声说,“栖梧的脉搏很平稳,掌心温热,就连唇色也和平常一样……”
薛照侧首轻轻贴上萧约心脏,依然有力的跳动震得他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薛照闭上了双眼,一张口声音都在抖:“是不是栖梧怕疼,所以想多睡一会?我不走,我要在这守着他,等他一睁眼就能看见我……”
裴楚蓝也湿了眼眶,他深吸一口气:“薛照,你听我说……”说着一哽,平复片刻才又道,“的确是出了些问题,正常来说,所用的麻药剂量不会让萧约昏迷这么久。我向来自负,自诩医术冠绝历代谷主,有时的确说话太满。虽然也真正做过几次剖腹取子,但都是给妇人手术,萧约体质特殊……”
薛照睁开眼,死寂地看着他。
裴楚蓝抿了抿唇:“我说这些绝不是为了推卸责任,若是萧约有个万一,我愿意一命抵一命,只求你不要迁怒于小青。”
“药王谷神医不该说这些。”薛照收回目光,深情地凝视着萧约,摇头道,“没有什么万一,我的栖梧会长命百岁,我向上天祈求过,栖梧这样好,老天爷没道理会不答应。”
裴楚蓝上前:“薛照,你昏了头了,连祈求上天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你得振作起来,萧约不仅是你的爱人,更是陈国的储君,是国本。你还记得当初在梁国吗,梁王一旦知晓公主早已夭折就悍然兴兵作乱,如今陈国里里外外都在关注储君动态,一旦……一旦萧约真的弃你而去,于国于家你都得撑起来,不为别的,就为了你和萧约的孩子。”
薛照闻言喃喃:“孩子……”
裴楚蓝使劲点头:“对,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好好活下去!何况,何况萧约不一定真的有事。听雪让他师父送了心头血过来,足见他报恩的心意,但这偏方救不了人。求神拜佛也没用,如果现在还有能救萧约的人那就是我了!我一定会拼尽平生所学救他,别等他醒过来你倒垮了。”
薛照若有所思的模样像是听进去了,裴楚蓝急忙拽着他往外走:“你先去歇息,你在旁边我也施展不开——”
薛照被拉扯着走了几步,突然刹住脚步,一字一句道:“之前我说过,栖梧受的痛,我也要同担。裴楚蓝,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一刀,至于落在哪……”
薛照目光落在萧约身上,缱绻深恋:“栖梧在哪,我就在哪,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