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提出要同去卫国,薛照当然是不同意。
“卫国距此有上千里,你眼看着就要生产了,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而且卫宫的情势还没有摸清,贸然前去凶险莫测。”薛照紧皱着眉头极力劝阻。
萧约却道:“除了生产那一条,其他的危险难道你不会面临?我虽然怀着孕,但脑子还灵敏,不会拖你的后腿。”
“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担心——”
“你担心我,难道我就不担心你吗?”
二人对视,薛照面色凝重:“这不一样,我从前各种险境都出入过,但你没有这种经历,我不能让你冒险。”
“从前是从前,就因为你出生入死许多次,所以危险都得由你来扛吗?这不对。”萧约缓声道,“我知道卫国凶险,所以才要和你同去。我不会成为你的后顾之忧,反而要做你的保护神——既然对方能以孝道相挟,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我们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礼数做足了,甚至超出规制,被架到火上烤的就反过来成为卫国那边了。”
薛照摇头:“既然是风口浪尖,我便不会让你撞上去。”
“不是莽撞行事,我考虑得很周全。”萧约继续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其实不必太过担心。要使天下都知道公主作为‘儿媳’尽孝,排场一定要大,我们把随行人员带足,多选一些得力强干的侍卫,有专人时刻保护着,闲杂人等不得近身。除了侍卫,还有你呢,再周全不过了。我想,弄得声势浩大天下皆知,卫国那边就算有所图谋也会心存忌惮。我不信那些人有胆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谋杀皇储,我若是在卫国境内出了事,卫王便会成为千古罪人——我觉得,卫王和太后未必是一条心。这一条,或许我们也可以加以利用。”
萧约说了许多,但薛照并没有被说服,他目光深沉地看着萧约弧度惊人的肚子:“不行,你就快要生了,长途跋涉太伤身,而且卫国王室之人不是沈二,他们会瞧出你是男人,更会千方百计探查你是否真的有孕……陈国皇室的秘密不能泄露,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
“就算他们有所怀疑,只要不掀开我的衣裳见,谁能笃定我是男身怀孕?”萧约双手环住薛照的脖子,“有你这样敏锐威猛的郎君在,谁能碰着我一片衣角?”
萧约一说软话讨好,薛照的心就飘,他平时很吃这一套,但事关萧约的安全,薛照不为所动坚定道:“不行。”
萧约见他油盐不进,笑脸一收拍案道:“忘了家里谁说了算了?你说不行就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想到哪还需要你批准?”
薛照皱着眉头无奈地看他:“殿下……”
萧约受不住他这样伤感的眼神,心里一软语气也柔和下来:“我不是要在你面前拿架子,家里不搞一言堂,凡事咱们商量着来……我真的得去,不止是为你,也是为了天下。我是你的另一半,更是百姓的储君,我得对他们负责。”
“百姓,怎么扯到百姓上头,家事和国事别混在一起……”薛照自知理亏欲言又止。
“卫国的水很深,这一点皇帝早就跟我说过。”萧约叹息着道,“只是当时我并没有引起重视,心想只要卫国不反,彼此相安无事也算是一种平衡。但后来渐渐发觉,隐患不除所谓的平衡也只是假象。不破不立,我应该更果决一些。”
“卫国太后病重的消息散播开来,看似目标在你,实则未必。在这背后,还牵涉了许多人、许多事——譬如一直潜藏卫宫的薛昭,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卫王是否知晓他的状况?卫王对太后的病情又是何种态度?”
薛照沉默片刻道:“卫国的事,我可以摆平。”
“你也想到了背后复杂的牵扯,知道事关重大,为什么把我撇开?是嫌我碍事吗?”萧约没给薛照回答的时间,紧跟着又说,“我问过薛识了,薛晖的身份很可能有问题。”
薛照的目光闪了闪,不敢与萧约直视:“我原想查实了再告诉你,并非是有意隐瞒……”
萧约握着他的手:“又说胡话,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怪你。”
“有时候我以为,已经经历过了所有荒唐不堪,却总会有更出人意料的事情摆在面前。”薛照不由得叹息一声,“薛晖是当今卫王的儿子,几乎是铁一般的事实。我派去卫国的人,甚至还没有潜入王宫,只在几个公子府里就探到这条情报,想必在卫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或许不止薛晖,我和薛昭的生父——”
萧约手指压在薛照唇上:“不要胡思乱想,你是我的人。”
薛照吻了吻萧约掌心,轻声“嗯”了一声。
“王位的传承直接影响卫国安定与否。”萧约道,“卫王心意不定,一直未向大陈表态请封。显然太后是想让自己的幼子继位的,这些年来一定没少向卫王使劲,但到底明面上薛晖只是卫王的弟弟,宗法上说不通。而且薛晖年纪太小,完全不能和卫王那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相提并论,所以太后只能韬光养晦,等着儿子长大再做图谋。因此,太后该好好保养身体,最是惜命。她突然病重,要么是他人下手,要么是她自己有了新的打算。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不安定的预兆。作为陈国储君,将藩属国家牢牢掌控,维持天下太平是我的职责,所以我必须要去。”
萧约郑重道:“观应,不要只把我当成你怀孕的妻子,我还是个有勇有谋心系天下的大丈夫。怀孕不会让我变得更加软弱、需要保护,反而会让我推己及人,像爱护腹中孩儿一样,庇佑天下万民。”
两相对视,眼中包含了太多情绪,他们不止是一对相爱的眷侣,更是肩扛天下之人。
薛照仰了仰头,长长太息:“好,我们一起。”
萧约点头:“我家郎君最通情达理了——”
“但要约法三章。”薛照又说,“第一,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我身边;第二,若有危险你一定要听我的,我让你走就得赶紧走,不能有丝毫犹豫;第三,不要因为我,对卫国王室之人有丝毫怜悯宽恕,不要心慈手软。”
萧约道:“第一条和第二条不是矛盾了吗?”
薛照:“答应我。”
萧约低头抚着肚子,没看薛照眼睛:“好好好,我答应,我什么都听你的。”
——才不呢,就算危险,也不会丢下薛照不管。生死同命,经得起兑现。
两人又商议了其他事项,薛照反复叮嘱,让萧约以自身安全为第一位,然后便将公主与驸马将回卫省亲的消息昭告天下。声势弄得非常浩大,但薛照计划至多只去半个月,九月之前一定要返回陈国,让裴楚蓝时刻照护产期将近的萧约,最大程度上保障萧约的安全。
在两人准备启程的同时,皇帝又带着黄芳回了行宫,恰巧在这时候收到了裴楚蓝从蜀中寄来的信。
皇帝看罢便将信纸撕碎扔进池塘中,坐在池边闲淡垂钓。
碎纸浮在水面上,随着鱼儿上钩扯出的涟漪而荡漾,白纸黑字晕染开来,像墨梅飘零。
伺候在旁的黄芳一面将装鱼的木桶放近,一面对皇帝道:“殿下此行,是否太过危险了?大陈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位合适的继承人,若是出了差池……”
“你这老货,也开始干政了?”皇帝提鱼上岸,睨了黄芳一眼。
黄芳揽过钓线来把鱼摘下,口中说着“不敢”。
“跟了朕这么多年,底下的小太监都管你叫老祖宗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萧约才进宫多久,就让你向着他说话了,他给你什么好处了?”皇帝伸手把黄芳掉进木桶的衣摆拉了出来。
黄芳笑道:“我的陛下啊,奴婢打小就伺候着您,什么好的香的您没赏赐过?别人能拿什么来收买我?我永远是陛下的奴婢。萧家虽然家产丰厚,但殿下的私产早都贴补国库了,日子过得不太宽裕。我也不是向着殿下说话,只是觉得……”
皇帝抬眼:“觉得什么?”
黄芳浑浊的老眼里含着泪花:“殿下性情好,又有才干,不愧是陛下千挑万选出来的。老奴觉得,若是臻臻公主平安长大,会像栖梧殿下一般仁慈,根儿上随着陛下呢,是明君的坯子。”
皇帝闻言垂下了花白的头颅,良久之后才道:“最后一遭了,等他们料理好卫国那头,朕就再也不折腾了。朕去见妻女,你这老家伙也就轻松了,找个可靠的干儿子回老家养老去吧。”
“自小进宫,哪还有什么老家啊?说句僭越不恭敬的话,陛下身边就是奴婢的家。”黄芳抹了抹眼睛,“也就是托陛下的福,奴婢算是狗仗人势,在外头抖抖威风。要是陛下不让奴婢依靠了,那些小崽子们得把我踩在鞋底狠狠碾上几脚。干儿子,恨不得敲骨吸髓把我榨干的儿子。”
皇帝怆然一笑:“你这老家伙,还想赖着朕给你养老不成?朕也老啦。”
黄芳道:“陛下不老,陛下还得教养孙女呢。”
“孙女……”皇帝闻言一怔,随后叹息道,“你啊……谁知道那俩小子会不会记仇?卫国那边也不算什么棘手的难题吧?朕选中的继承人,不至于这点小麻烦也解决不了……你怎么不早说,绊子已经使了,现在收手也来不及了,至多他们走不通的时候朕抬一手……朕是皇帝,给什么他们都得感恩戴德,还敢埋怨不成?要是不让朕看孩子,那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