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夜,无月无风。
夜宴设在朝会议政的大殿上,除了陈国贵客,以及王室成员,卫国重要官员也都参加。
殿中是一张大桌,萧约自然是坐于上位的,薛昭在他旁边,然后才是王室成员。殿内还有两张桌子,是特设给有功于国且上了年岁的大臣的,算是一份与储君同席用膳的荣耀体面,但说是同席,其实桌子已经快摆到角落里去了,离着大桌足有一丈远。其他大臣则是直接坐到殿外去了。
好在今晚无雨,虽然暗云遮月,但繁星闪烁。
殿堂檐下挂着数盏绢布和琉璃罩着的宫灯,殿外各桌旁边还支着半丈来高的彩绘座架挑杆灯用来照明。
殿内是一座从藻井悬下来的巨型宫灯,统照满殿。灯光本身很是明亮,能将殿内任何角落都照及,但洒在辉煌的殿室之中,反而显得苍白柔和,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像刻意罩上的生硬面具。
萧约不动声色地扫过同桌的众人——
在他对面的是卫王的长子和次子,他们今日都没有带自己的妻儿。两人正襟危坐,垂眼避免与公主对视,很是知礼规矩,在这一点上他们和薛识很像。但两人紧绷出的进退有度,又恰好表明了他们心之所图,在储君面前不能犯错,同时又要表现干练有为,最好得到储君的赞赏甚至认可,也好让自己更接近世子之位。
看完对面回到近旁,薛昭正给萧约布菜,萧约的目光越过他,看见了坐得不太安心的卫王。今日的小寿星薛晖坐在紧挨着卫王的位子上,他的另一边是其母冯太后,冯太后的旁边的梁国郡主冯灿。
细算起来,一桌子都是亲戚。
桌上堆金砌玉似的满是珍馐,薛晖却是蔫蔫的,一点胃口也没有的样子,像是要打瞌睡。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活泼好动,怎么会连过生辰都无精打采?才刚入夜,不至于就困了吧?
萧约心中疑惑,面上不显,举杯对众人道:“承陛下天恩牧养,宇内升平。孤一路北上见卫国农桑兴旺百姓安居,内心甚慰。卫国能有如此欣欣向荣景象,也是卫王与众位能臣的功劳,今借晖小公子生辰之机,喜得群贤毕至,孤身怀有孕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敬勉各位,一如既往忠诚大陈,同心齐力造福生民。”
储君一动作,自卫王到群臣都起立应和,口里说些感恩戴德忠顺臣服之言,心中却是别有想法——
全天下都知道,公主是冯太后的儿媳,因为太后病重,所以才身怀六甲还跋涉千里与驸马一同回卫国省亲。可如今太后还好端端地坐在这,公主言语之间也未提她半个字,显得此行不像省亲倒像北上巡视。
公主既贤且孝的名声已经打出去了,但两人关系到底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公主怎么看待太后,自然也就是怎么看待驸马。若是驸马并不得宠,恐怕卫国也落不着什么好处;若是驸马失宠,恐怕卫国也要受牵连——卫国朝廷这边并不指望驸马父凭子贵,毕竟大家都知道,公主怀孕的月份和大婚日期对不上,暗地里很是同情驸马糊里糊涂就当了爹——只希望驸马能如太后一般美貌不衰,多拢住公主的心几年吧。
大臣们心里都在揣摩上意,冯献棠自然也感觉到了萧约对自己的漠视,她唇边与众人一样挂着笑意,眼眸却是冷冷的。
看在血缘的份上,不计较欺君之罪,但也要当众摆些脸色。就算如此,也是天恩。
也就是出身皇家了,若是平民媳妇,哪有这回事?所以说,权力是个好东西啊。什么伦理纲常,在权力面前都要让步。
冯太后兜着薛晖肩膀,把孩子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以只有同桌之人能听见的音量道:“晖儿,不是一直想念你九哥和嫂嫂吗,终于相见,还不起来敬敬兄嫂?”
薛访和薛谈闻言都皱了皱眉。
薛晖懵懵懂懂地摸着杯子“哦”了一声,在他站起来前,萧约道:“小公子才七岁,不能饮酒吧?”
冯太后笑道:“若是平时,晖儿定然是不沾酒水的,但今日他有幸得与殿下同席,自然应向殿下表示敬意与诚心。”
萧约扫过母子二人,收回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银质杯上,余光却还瞄着身旁驸马的神色,如此状似思量一番之后,才道:“不一定非要用酒来敬,孤今日没有饮酒,难道就不是诚心以待卫王与诸位臣工吗?给晖公子杯里换成牛乳。”
宫人很快给薛晖换了杯子,薛晖这下高兴了,萧约和他碰杯,他便对着萧约笑,说:“谢公主嫂嫂。”
冯太后口中说着多谢殿下关怀体贴之情,不动声色地和驸马对了个眼神。
——其实冯献棠一直是怀疑所谓的能让人忘记至爱的“无忧怖”药效的,方才她刻意称呼公主驸马为薛晖的哥哥嫂嫂,一来是为了借陈国之势压一压两位公子,二来便是有意试探,若是萧约没忘记薛照,定然会因此多少流露出嫌恶之态。但方才观察神色,萧约虽有驳斥,却并不是计较称呼,而是善心发作觉得孩童饮酒伤身。
大概真是多虑了吧。
若是无忧怖没生效,薛昭又怎能作为驸马与公主一道出席?虽然是相貌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旁人不好分辨,枕边人怎会弄错?
没错,一切都在如计划进行,只有这一种解释,总不可能是薛昭和萧约合谋——不,不可能,薛昭已经不可能再当卫王,顶替薛照做驸马是他最好的前程,萧约不可能许诺给他更诱人的东西。
宫灯投下苍白的光,气氛有些沉闷。
大人们都各怀心思,桌上两个小孩也没怎么动筷子。薛晖本来就困乏,喝了牛乳更是昏昏欲睡,快坐不住了,倚在了冯太后身上。冯灿倒是坐得端端正正的,但萧约发现她从头到尾只吃了几口素菜。
“给小郡主也上一盏牛乳。”萧约吩咐宫人,又对冯灿道,“梁卫相隔数千里,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气候饮食多有不同,郡主还适应吗?”
本来只是一句平常的询问,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卫王以为这是储君在言语敲打,立马道:“仰赖陛下天恩,玉成这桩良缘,光华小郡主与晖弟相处甚是融洽。郡主的生活起居都是太后一手照料,最是贴心合宜。”
“是吗?”萧约语气冷淡。
卫王被问得惶恐,冯灿见状起身道:“回殿下的话,我在卫国没有不适之处,王上和太后都很照顾我。”
几个月不见,冯灿瘦了一些,但依然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长得很像她姑姑,都是容貌浓丽的类型,美得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但她又和萧约先前所见大有不同了,因为身量的纤弱和目光中的小心回避,减淡了美貌中的张扬,中和成了娴静。
这才几个月,就变化这么大,若是长此以往……
萧约突然想到了薛照名义上的母亲,章台郡主冯献柳。
“太后当然会照顾好郡主,哪有姑母不疼侄女的。姑表之亲,晖公子和光华郡主是表兄妹,怎么会不亲近。亲上加亲,好一个亲上加亲……”萧约似笑非笑,浅啜了一口清茶,目光带过众人,“满目珍馐,怎么不动?都是亲戚,各位不必拘礼。”
卫王哪里吃得下去,越想越觉得萧约话里有话,战战兢兢喝酒壮胆,心想是不是薛昭记仇,在公主面前进了什么谗言要害自己。
饭桌上的气氛格外压抑沉闷,佳肴放冷也没人举箸,一点声响都无。就在众人呼吸都不自在之时,薛昭突然从座位上起身,对太后举杯道:“母后,儿子敬您一杯。”
殿外有瑟瑟的秋风刮起,挑灯摇晃,瞬间添上几分凉意。
冯太后怔了怔,显然这是计划之外的举动,薛昭事先没有和她商量,但她还是很快做出反应,低眉垂眼道:“这如何担当得起,先君臣后母子,驸马折煞我了。况且,我尚在病中,太医嘱咐要忌酒。”
“先前不是还让晖弟称呼兄嫂?母后在晖弟面前论母子,在我这里便只有君臣?”薛昭仍然坚持,甚至从座位里走出,来到冯献棠面前,“母后,若你果真高看于我,而非觉得不堪嫌恶,这一杯酒便当是我祝母后福乐无边,长命安康。”
酒杯已经递到了面前。
那股莫名的畏惧感又出现了,冯献棠下意识地双手紧攥,本来已经快睡着的薛晖叫痛:“母后,你掐我干什么?弄疼我了!”
“别胡说!”冯献棠脱口而出,转瞬她意识到不仅是这张桌子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就连大臣们也在往这边望。
该死的薛昭,发的哪门子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冯献棠又观察了一番萧约,他闭眼按了按眉心似乎是有些不舒服,她这才起身,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来,接过薛昭手中的酒杯,仰头满饮而尽:“多谢驸马赐福。”
薛昭也弯了弯唇,他的脸色被灯光映衬得格外雪白,活像精致的纸扎人,笑容像是画上去的。
冯献棠感觉身上发冷,她坐回原位,握紧了幼子的手。酒喝下去就有些头昏,心脏也跳得很快,她劝慰自己要镇定下来,不能自乱阵脚,快结束了,这辈子的如履薄冰都快要结束了,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
就在薛昭返回座位的同时,卫王突然发出一道短促的声响,紧接着嘴角就流出血来,随后失去意识趴倒在了桌面上。
萧约最先反应过来:“酒里有毒,有人行刺!”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支利箭从殿外射进殿内,却不是冲着萧约,而是瞄准了旁边的薛昭。
紧跟着又是第二支箭。
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