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此言语,萧约先前的疑问瞬间开解,柳昭仪不仅知道自己这张脸像谁,而且引以为傲。
既然她主动把话说开,也不觉得羞耻,萧约更不必再顾忌,掸了掸裙面往后靠上椅背:“娘娘如此自信?”
“那是当然。”柳昭仪扬眸勾唇,涂着蔻丹的纤指反抚脸颊,“你我心知肚明,王上有多喜欢这张脸。有句话怎么说的,爱屋及乌,子凭母贵、母凭子贵都是相互的,上天眷顾,既然已经让我时来运转,必会保佑我一索得男。王上念着旧时的情分,薛照得过的偏爱,我的孩儿也有,薛照身世的尴尬,我的孩儿却不必再承受。况且,你以为薛照真能回来?”
萧约闻言瞳仁一缩,双手抓紧了靠椅扶手,但紧张的情绪很快被压下,他镇定地抬眼看向上座的柳昭仪:“梁王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哄我。”
柳昭仪冷哼:“明摆着王上已经厌弃了薛照,忤逆不孝的儿子,再能干又有何用?”
萧约道:“你也知道薛照能干。梁王器重他,难道只是因为郡主的缘故?那怎么没见梁王直接册封你为王后?形近但质远,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加起来,也还敌不过薛照在梁王心中的分量。”
柳昭仪的笑容瞬间垮了:“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么?若是我说的无理,娘娘为何气急败坏?”萧约神色蔑然,“你是四公子送进宫的,进宫之时正值薛照重伤。二公子找到你比这早得多吧?为什么偏偏选那个时候启用你?”
柳昭仪脸色难看。
萧约:“他是预料着薛照会伤重不治,你们才有可乘之机。换句话说,只要薛照在,你们并无胜算。二公子和薛照打了多年的交道,能看明白这一点,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娘娘好魄力,竟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听说薛照冷僻寡言,娶个妻子倒是牙尖嘴利!你再厉害,不过是区区太监的老婆!一路下贱的东西!”柳昭仪气得长眉倒竖,扬声召唤侍从,“来人,给我掌嘴!”
萧约沉声道:“谁敢?你宫里的不过是些嬷嬷侍女,动起手来难道我会吃亏?再者,梁王喜欢这张脸,皮下的性格也不该差太远,娘娘还是别疾言厉色的好。再者,要是旁人进来听见什么走漏什么,梁王会否迁怒,娘娘最好心里多多考虑。”
“大胆!放肆!”柳昭仪气息急重,却也没奈何,只能厉声斥退欲要进殿的宫人,“滚!都给本宫滚得远远的!”
萧约却道:“慢着,斟一盏茶来,我有些口渴。过会就要用晚饭了吧?最好有鱼,娘娘或许害口吃不得,但我胃口还好。”
柳昭仪:“你——”
宫人垂首捧上茶盘,萧约接过来茶盏,吹一口浮沫,眉眼弯弯:“娘娘平静些吧,免得动了胎气。”
柳昭仪闭眼深呼吸几遍,起身来到萧约面前:“就算薛照能回来,但他和王上离心,王上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厚待他。而且,他姓薛,王室玉牒上没有他的名字,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坐上那个位子。”
萧约放下茶盏,依然稳坐:“这倒是。”
柳昭仪抬手轻按额角,冷笑一声:“还算清醒,没有狂妄得过了头。我劝你们识时务些,安安分分做臣子,继续为王上效力,奉安城里就还有你们的位置,否则……”
萧约神色淡然:“昭仪这话说的,像是梁国已经由你做主了一般。薛照是对那个位子没兴趣,但二公子和四公子明争暗斗二十年了,如今告诉他们都是为人做嫁,二人岂能甘愿?娘娘腹中的孩子,才一个月吧,距离足月还有好一段时间。”
柳昭仪护着自己腹部回到上位,目光冷硬锐利:“谁敢动我的孩子?就算当初是四公子送我入宫,可如今我的靠山是王上,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萧约:“这话,娘娘该当面对四公子说。”
柳昭仪:“难道我还怕他?名分上我是他的长辈庶母,论成算我也不比他差什么。也不怕告诉你,我出身贫苦,从前多么艰难都熬过来了,如今金尊玉贵地养着还怕生不下孩子?王上看重这一胎,饮食住行乃至穿戴熏香都有太医照料,断不会出半分差错。不久之后,我会生下让王上满意的世子,成为王后,乃至太后。在生之时,我将是梁国最尊贵的女人,死后也将葬入王陵永享供奉。”
萧约看着柳昭仪神往的表情,心想葬在王陵有什么值得欢喜的?难不成风水宝地能让人死而复生?
薛照一直想把他母亲从王陵挪出来,以结束毕生的羞辱。既然柳昭仪那么喜欢,或许……
萧约摇摇头,还没到那一步。
“即便你这孩子能平安生下来,但襁褓婴儿如何与年富力强的两位公子抗衡?除了梁王的宠爱,你还有什么别的依靠?而这座靠山又能让你威风多久?”萧约正色劝道,“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染上了梁王的自大。你以为的康庄大道,焉知不是一条路走到黑?”
“不管大道还是黑路,总之我如今比从前过得好上千万倍。怀着这个孩子,我就有赌一把的筹码。不像你,呵,身为男人却如此打扮,竟也不觉得羞耻?还是说,想为薛照开枝散叶想得痴了?你就算想生,也生不出来。”
萧约的劝说,柳昭仪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对方是羡慕得至于嫉妒了。
“王上还不到五十,又有太医精心调养,体魄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差别。”柳昭仪笑容略带娇羞,看得萧约起鸡皮疙瘩,她道,“王上跟我承诺过,他会打理好天下,为我儿铺好上位的路……等我儿成年即位,我也才不过四十岁,太后之尊受天下养,我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萧约眼看柳昭仪做着春秋大梦难以自拔,便不再相劝,径自起身往偏殿去了:“那你就好好养着吧,记得晚饭时叫我一声。”
虽然萧约言行镇定把柳昭仪气得够呛,但他心里的担忧其实并不少——
虽然梁王暂时还没有斩尽杀绝的打算,但薛照不仅要保护自身平安,还要维持边境稳定,免不了腥风血雨一番。回到奉安城内,也还是龙潭虎穴。
明枪暗箭还好对付,诛心之事却难以招架,若是薛照知晓柳昭仪有孕,该作何感想?看着那张脸趾高气昂,薛照的心里该有多痛?
这群疯子,为了权势简直是丧心病狂。
萧约在合欢殿的偏殿里住了两日,期间梁王没再为难,但萧约自身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
深宫之内行动受限,不是坐监而胜似,薛照的归期未定,柳昭仪一日请三遍太医——说到寻医,萧约想起裴楚蓝给妹妹治病定下的一月之期,算起来就是明日了。
二月二龙抬头,也算是节庆,梁王夜里设宴阖宫同乐,身侧坐着柳昭仪,被禁足许久的孙昭仪也得以解禁,萧约坐在孙昭仪对面,看得出这位对柳氏分明的恨意。
怎能不恨呢?
不难想象,四公子冯燎在送柳氏进宫时打的是什么主意,虽说柳氏正式册封刚满一月,但根据她这么快就被诊有孕,大概是早就成了梁王的人,趁着薛照重伤之时才正式得了名分。
这一胎绝对是出乎老四母子意料的,本该做棋子的人,反过来将了他们一军,甚至踩着他们上位,孙昭仪恨不得撕了柳氏。
宫斗这回事,萧约敬谢不敏,他忧心妹妹的病情,面对珍馐也是味同嚼蜡,又不敢太过表现出自己的焦虑,被困在座位上如坐针毡。
梁王或许是瞧出了萧约的异色,叫停嫔妃们的恭维之语,将话题转向了薛照:“观应十五岁那年,就正式接手司礼监了,这些年来宫内大小仪式总是他来操持,今夜家宴,若是他也在场,是再好不过的了。”
好什么好?谁乐意参加这场夜宴似的?萧约心想要是薛照在场,桌子都得给你掀了。
敷衍的话尚未出口,萧约便听见簌簌疾风,有一道残影从眼前飞过,定睛一看,梁王面前的食案竟然被利箭对穿。
“有刺客!护驾!”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
柳昭仪尖叫一声护着肚子慌忙逃离,梁王一把将她拽了回来,目光沉沉俯视全场:“都别乱!孤倒要看看,是何方逆贼,竟敢潜入宫廷公然行刺!”
话音刚落,又是一支利箭射出,这次直接穿透了梁王肩膀。
萧约在大乱现场努力保持镇定,追寻流矢源头,却发现不止一处来路,难道说,有好几拨刺客同时动手?
萧约盯上了其中一片黑影,他略作思索便提裙快步跟了上去。
萧约并没有什么身手,仅有的一点锻炼便是薛照先前教他骑马射箭,但他一路追踪,竟然也没将黑影跟丢,而且明显能感觉对方速度逐渐减缓,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
来到王宫偏僻角落处,那道身影停了下来。
萧约也停在五步之外,充满戒备地看着对方转身,然后摘下遮脸的面罩。
一张似曾相识却又叫不上名字的脸出现在萧约眼前,且对萧约笑着——
“堂嫂,我哥让我接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