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惊诧且难以置信的话出口,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
谢茳眨了眨眼,双眸让酒气熏得雾蒙蒙的,他直愣愣地望着萧约,目光却是空洞的,并没有聚焦,仿佛透过面前之人在对视虚空,凝望远方,一眼望到了多年前。
良久之后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却是一声苦涩的笑:“是啊,我嫌疑最大,最想杀她就是我。”
这话既像是承认又像是否认,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萧约看着谢茳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
在梁国的时候,萧约吃过许多次齐先生做的饭,从佳肴美食中尝得出先生倾注了浓浓的情意。爱生活的人才会爱烹饪,掌握火候如同经营人生。萧约记得齐先生说起因为夫人好吃所以他就锻炼了厨艺时眼里有光,也记得先生提起亡妻的满脸落寞孤寂……
鹣鲽本情深,忽而生死隔,人生苦痛莫过如此。
如果这一切都是谢茳造成的,而他因为皇室身份一直逍遥法外,而齐先生反过来还要给皇室卖命才能获得一丝报仇的机会——
何其残忍。
“以我的身份,要杀死一个寻常妇人,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没有人比我更看魏氏碍眼了,不是我还能是谁?”
“嫉妒吗?不止吧,恐怕还有恨,还有不甘,凭什么,那女人既无美貌身段也不曼妙,凭什么是她?我连她都比不过?”
谢茳喃喃自语,边说边笑,笑得停不下来,萧约怒上心头,拽住他衣领:“到底是不是你!”
谢茳抬起头来满面湿凉,目光更凉:“殿下心里不是已经给我定罪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
想要逃避罪责之人往往会狡辩,萧约看他像是毫无希望一心求死,答案反而分明了。
丢开他退到薛照身边,萧约缓舒一口气道:“我不想在这种晦气的地方多待,这种荒唐的事以后也不要再做了。”
谢茳笑得比哭还难看:“那正好,殿下给一道赐死的旨意,我就算是弄假成真了,再也不会丢皇室的脸。”
“我虽然做了储君,但也不至于能够随意赐死宗室。”萧约扭头看了看厅上陈设的棺木以及案头的香,“我只给你一炷香时间,你要是什么都不肯说,我们帮不了你,你就只能与先生误会至死了。”
谢茳瞳仁颤了颤,双手撑着座椅两侧扶栏坐起身来:“你信我?”
未待萧约回答,谢茳站起,踉跄上前,几乎要和萧约脸贴脸,被薛照一脚踹回了座椅里。
烂醉的浊气瞬起瞬散,薛照侧身挡护:“就在那说。”
谢茳肩膀撞在椅背上,反手去揉,五官都皱在一起:“没见过防这么严的,我只是喝多了,又没带着瘴气,这一脚踹得我心肝肚肺都快吐出来了……怎么说我也是皇叔,从来没人敢这么对我……大侄子,治国先治家,看看你这驸马……”
薛照拖了椅子过来让萧约坐下,他则站在旁边警惕应变。
萧约道:“皇叔又如何?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任性妄为。何况是你先为老不尊的,怪不得我家驸马无礼。踹得也不太重吧?要是齐先生踹你一脚,大概你会欢喜三天三夜。”
谢茳摇头苦笑:“他恨不得活剐了我……大侄子,别打趣叔叔了,若你那先生是个开窍的,还轮得到你来做储君?”
谢茳对齐悯果然有情。
萧约想到先前在梁国,齐先生对断袖之事深恶痛绝,态度激烈地反对他和薛照,还以为他身为正统的读书人觉得此事有违伦常,原来是因为谢茳。
“皇室血脉特殊,皇叔想如我这般,大概也是可以做到的。只不过,齐先生不是观应。”萧约双手交握在腹部。
谢茳皱了皱眉:“谁像你……我……要是齐孟肴他……唉,算了,不着边际的空话不说也罢。如今做储君的是你,即便不是你,也不会是我,江山皇位于我而言只如云烟。你这肚子,对外说是一个月,看起来连四个月都不止,知道是女孩还是男孩了吗?若是男孩,你还得受二道罪。”
感受到一道温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萧约抬头和薛照对视,一手与他相握,一手轻抚腹部:“多谢皇叔惦记,儿女都是我们二人的福份,不必强求,到时候生出来就知道了。”
谢茳点点头:“这是你们和皇帝的事,我不该多问——你为什么相信我是清白的?”
萧约反问:“先前皇叔带薛昭来参加驸马遴选,是想和皇帝交易什么?是让皇帝帮你找到杀死齐先生妻子的真正凶手吗?”
“大侄子真是聪慧。”谢茳坐直道,“我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让我受了这么多年的冤枉。”
萧约没接话,听他继续说。
“皇帝身处深宫,却能知天下事,能让天下人都为他所用。他本来还吩咐了我许多拆散你们的事,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或许父凭子贵吧,这孩子来得及时——既然大侄子你已经查到这一步了,我也不必绕远和皇帝再讨价还价,你替我查明真相还我清白,我助你稳坐帝位。”
“真相我当然要查,不过并不是为了皇叔,也不会和你做什么交易。作为齐先生的学生,这是我该做的。”萧约目光定定,“若是皇叔果真与此事无关,我自然会让齐先生知道你的清白。可若是皇叔对我说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一定会为齐先生主持公道。”
谢茳扯了扯唇角:“要是我想杀人,他们成婚之前就动手了。大侄子,别再试探我了,我没做,想过,但真的没做。”
对方的话是真是假,萧约暂时不做判定,他问:“当年你们对簿公堂,齐先生为什么笃定是你杀了师母?除了你有杀人动机,他还掌握了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吗?”
谢茳看看萧约,又看薛照,虽然后者只是静静地站在他所效忠的君主旁边,却是一道再坚固不过的护身屏障,也是出谋划策安定心神的智囊。两人同心,便可其利断金。
真让人羡慕。
谢茳不太愿意回忆当年,但还是详细说来:“那时候我刚袭承越王之位,我那老爹,生前常因我动气,到死也没得到个孝顺儿子,更别说抱孙子了……我再不是个东西,也得给他好好守孝吧,所以有半个多月都闭门不出……再出门就是上公堂了。孟肴言之凿凿说我是杀人凶手,要我偿命。我被他几拳打懵,堂官把他拉开才告诉我,苦主从死者的鬓发里发现一小片碎纸,是豆蔻诗社专用的纸张,鞋底踩烂的花瓣是那边独有的,脖子上的勒伤也有问题——”
薛照发问:“验尸的结果说明人是死亡之后才被悬挂梁上的?”
谢茳点头:“堂官私下对我说了来龙去脉,魏氏的确不是自杀,但他让我不必担心,对方只是一个藉藉无名的穷儒,证据也不充足,根本告不赢——但人真不是我杀的!就算魏氏的死和豆蔻诗社有关,但我只是资助了豆蔻诗社,怎么就资助出一桩杀人的罪名了!天大的冤枉!”
谢茳说得情绪激动,但高声未必为真,萧约语气平静:“但是最终此案还是错判了,分明是谋杀,却以自杀结案。皇叔认为,这是因为什么?清白与否暂且不论,皇叔不觉得亏欠先生吗?因为你出身皇室又牵涉案件之中,所以早该澄明的真相,至今不白。”
谢茳一下子就泄了气,他承认:“官府为了‘包庇’我,所以草草了事,我难辞其咎。但我真的没有杀人,我也想帮他查明真相找出真凶,但他根本不听我解释。我是冤枉的,我不该被孟肴误会这么多年。从那之后,他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再回来也只剩下满腔仇恨,就连今日他师父忌日,他因为不想见我,也没来——”
萧约道:“齐先生如今是梁国的官员,处处要按规矩办事,他早就随着使团回去了,怎么能来?皇叔,你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谢茳哼道:“什么狗屁规矩,若是他想多留一段时间你会不允?他就是不想见我,他恨死我了……分明我们曾经那么要好,分明是我先认识他的……他做饭还难吃得要死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是我硬着头皮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厨艺一日一日好起来,凭什么最后坐享其成的是别人……凭什么都没了?就因为我是个男人吗?”
萧约打断谢茳的自怨自艾:“这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齐先生他并不喜欢男人,你不能要求他非得回应你的单恋。”
谢茳咬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别说了!最没有立场对我说理的就是你了,你是轻轻松松什么都有了,却让我不要强求,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怀着孕,站着也腰疼。”萧约要他认清现实,冷声道,“齐先生和你,从来都没有可能。这不是说理,是事实。就算你们认识在师父师母结缘之前,但你们至多也就是知交好友,是你奢望强求,不怪先生给不了你想要的。就算从前有知己的情谊,因为师母的死,也都耗尽了。你要是还想挽回这个朋友,就该振作起来,好好去追查真凶,否则就算你办再多次丧事,先生也不会来。”
萧约言尽于此起身要走,谢茳在背后道:“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萧约回头看他:“皇叔何意?”
谢茳脸颊还有醉酒的酡红,他抿了抿唇,双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头:“有朝一日证明了我与此案无关,而他又是鳏夫,我们……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吗?”
萧约摇头:“皇叔你怎么执迷不悟呢,我说过了,齐先生不是断袖,就算他妻子亡故多年,他要再娶,也不会和男人在一起。”
“是男是女有什么分别!真心不都是一个样!你俩难道也是天生的断袖?凭什么你们能成,我就是奢望?”谢茳吼道,“你也这么说,他师妹也这样说,像是你们很了解他一样!你们不知道!当年孟肴他和我在一起有多开心,你们不知道!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不开窍,他是个榆木脑袋,万一呢,万一他突然回心转意呢?”
萧约自知劝不动他,叹息道:“难怪先生觉得你是凶手,皇叔,你太偏执了。你对先生的这份痴狂真是充分的杀人动机。”
“我说了,我想过那么做,更极端的做法都想过,到底是没有付诸行动。”
谢茳惨然一笑:“大侄子,大侄婿,别用那种怀疑的目光看我,我说的都是实话。设身处地想一想,假若事情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会杀掉对方的爱人,将其占为己有吗?爱一个人,怎么会舍得让他痛苦,只能是自己把孤单的煎熬都咽下去。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