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诗社一年一度的赛诗也在端午,赛诗过后诗社休假,没有学生在内,便显得更加清净了。
参加过公主大婚和册封储君典礼的齐咎怀算是圆满完成了此行任务,不日将要返回梁国。本该在四方会馆收拾行装的他,此刻却坐在了向来谢绝男宾入内的豆蔻诗社中,对面便是他的师妹,念纸居士江蓠。
“师兄,数年不见,一切还好吗?”二人对坐,江蓠给齐悯斟茶,又拿出一沓誊有诗文的上好宣纸,“师兄的学问一定也更加精进了,帮我评阅学生们的答卷,可好?”
齐悯推拒了对方递来的答卷:“又是茶水,又是诗卷,打湿了可不好。”
“师兄在文章之事上越发严谨了,是我考虑不周。难得见面,怎好推责躲懒劳烦师兄。”茳蓠也不强求,将答卷都收了下去,“师兄请用茶。”
江蓠名义上只是偶尔指导诗社,但她的才学和诗社的美誉直接挂钩,她本人以及教出来的那些才女都是诗社的活招牌,很得京城高门敬重。所以江蓠实际上在诗社很有话语权,或来或住都随她自由,行踪不定,常有高门相邀,她都不屑一顾。齐悯约着见面,她便提前让女先生们都休假归家了,腾出地方来给师兄妹叙旧。
作为带发修行的居士,江蓠日常是着素衣道袍,又不施脂粉,相貌不似一般女子柔和,反而有些棱角英气,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了悟凡尘的高人之感。
今日招待师兄,她就如从前同门读书时一般身穿常服,衣裳颜色还是素淡的,长发挽髻戴一支颇为鲜亮的发簪,显得有些突兀。
发现对方目光停留于发簪,江蓠抬手轻轻抚过:“师兄你知道的,我并不是真心向道,只是女人年岁大了,除了嫁人,这条路也勉强算个不太会惹闲话的归宿。我没到心如止水的地步,也还喜欢这些俗艳之物。”
“有声有色些才像真正活着,没什么不好。”齐悯道,“你其实无需守此清苦。凭你的学识声名,只要想嫁,现在也能找到合适的门第。三十岁,年纪也不算大。当今储君,极为英明,世俗言论你不必担心。”
“要嫁也要嫁可心的人不是?”江蓠摇头笑道,“师兄娶先夫人,难道是因为门第?师兄之才,要娶怎样的高门千金都堪匹配。”
齐悯握杯的手一顿,热茶荡出来几滴烫在手背上,他抬眼凝视着江蓠。
江蓠坦然笑道:“师兄离开京城,如今改换身份又回来,不都是为了嫂子吗?师兄的现况,我不多问。但若师兄想倾诉什么,不妨直言。若要饮酒解愁,我也奉陪。虽然师父已经不在,但同门之谊永世不改。”
齐悯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旁人悼亡追怀总要称颂爱妻如何貌美贤惠,然而他的妻子,相貌并不算美丽,甚至连身形都不是时下推崇的窈窕婀娜,从脸蛋到胳膊都是肉乎乎的。看起来很会操持家务似的,但成婚数载,她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可齐悯就是喜欢她,乐意伺候她。
作为大儒学生,齐悯一开始其实并不太热衷于文以载道,因为是师父捡回来的饥荒孤儿,所以自小就对吃的有一份执念,日常敷衍着老师的教学,多出来的时间便研究食谱。
恰巧夫人好吃,两人是因美食而结缘的。
齐悯原先是个木头疙瘩,瞧不出姑娘眼里的情意,反而嫌她老是蹭饭,且对自己的厨艺大加评点。还是对方提出帮他写完先生布置的课业作为交换,他才觉得公平。
后来慢慢发觉,这姑娘不仅会吃,而且很有才学。不仅聪明,而且善良……说不完的好。不知不觉就走到拜堂成亲这一步了,这时候才知道新娘是师父的侄女,上京访亲顺带自己瞧好了夫婿。
婚后一段时间内,夫妻俩都圆润了一圈,当时还叫江蕙的师妹还调笑过,师兄真是人逢喜事心宽体胖。
一晃眼好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齐悯摇了摇头,将思绪收回眼前:“紫苏生前让我少饮酒……师妹,你和谢茳这些年还有往来吗?”
江蓠亦是摇头:“师父去世那年,嫂嫂也……师兄离开京城,霎时间什么都变了,我孤身一人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于是皈依做了居士。谢王爷看我可怜,便投了银钱资助豆蔻诗社,让我有了容身之所,又能发挥所长不至于浑浑终日。我本想好生拜谢王爷,却不料王爷也性情大变,看淡生死之事,一次接一次地给自己办活出丧……师兄此番回京,和王爷见过?”
齐悯神色紧绷,他没有回答师妹的问题,接着又问:“谢茳参与了诗社多少?”
江蓠面露疑惑,有些没听懂师兄的意思:“师兄不是回来祭奠嫂嫂的吗?怎么一直问旁的事?”
齐悯瞑目调息一番,沉声道:“我怀疑紫苏的死和豆蔻诗社有关。”
这个话题是师兄妹间第一次谈论及,江蓠大感讶异,低声问:“师兄何出此言?嫂嫂不是自缢身亡的吗?怎么会和诗社有关?而且事情已经过去数年,当时师兄怎么不——和诗社有关?难道师兄怀疑我?有了官位在身,才来兴师问罪?”
“我与你是同门兄妹,自小读书长大的情分,你与紫苏又一直亲厚,我怀疑你做什么?若有一点不放心,我都不会同你说这些话。”齐悯道,“我有怀疑的对象,但不是你。”
江蓠面色凝重,目光转了几转,拾起桌面的团扇轻打:“是谢王爷?”
齐悯没有点头也没摇头。
“这也没道理。”江蓠道,“谢王爷和师兄相识甚至在你和嫂嫂成婚之前。当年他还是越王世子,成日跟在你后头非要赖着听老师的课,说什么求学若渴,真到了课堂上又打瞌睡,还说梦话……气得老师脱了鞋子追着打,让他不许再踏入书塾,但他即便翻墙也还是要来……他和师兄是极要好的朋友,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又怎么会害死嫂嫂呢?他爱屋及乌对我也施加援手,在京这么多年,也从没做过欺男霸女之事,他不像是那般穷凶极恶之人。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齐悯还是没回答,又问:“这些年,你和谢茳果真没有来往?”
江蓠怔了怔,目光有些闪躲,齐悯探身追问:“师妹,跟我说实话!”
江蓠只好道:“这些年,师父忌日,谢王爷都来祭拜。其实他只挨过师父的打,能有多少敬慕之情?他总是向我打探师兄的下落,祭拜之时连师兄你的那份也一起供上……师兄,你别错怪了谢王爷,他还念着当年的情谊——师兄,你要走了?再坐坐吧!”
齐悯头也没回地大步离开。
江蓠目送师兄直至背影不见,然后低头看着堆在案边的诗卷,默然片刻,叹息着用茶水淋湿个透。
豆蔻诗社本年度赛诗的魁首是许尚书的女儿,许小姐将要及笄,正值议婚的阶段,诗魁的名头让本就热络相看的高门更多了一倍。
然而许尚书似乎并未瞧上那些高门,而是看中了一位今年春闱刚刚考上,授了个清闲文官的寒门之子。因此朝堂内外都夸他是清流人家,重人品不重家世。
尚书夫人却又不大满意女婿人选,在小姐及笄宴会上当众说,夫妇膝下只有一女,想在身边多留两年。宾客当面应和,转过头来却议论,即便是这位许夫人亲生的女儿,婚嫁也未必由得她做主,何况她只是继母呢?平素许夫人可不是这样强势之人,怎么突然转了性?
因为女儿的婚姻,向来相敬如宾的夫妻俩闹得不大愉快,这事没捂在家里,连宫里的萧约都知道了。
萧约也觉得奇怪,隐约觉得和许家小姐刚得了诗魁有关,但因为许家家事纠缠,以及梁国使者返程,他暂时没能顾得上约李氏见面谈话。
转眼间来到六月,萧约的肚子实在是遮不住了,索性借着早朝将散的时候向朝臣宣布了储君有孕的喜讯。
众人都是山呼祝贺,萧约顺势提出既然驸马为皇家传嗣有功,理应嘉奖,给薛照安排了礼部的实职——一方面因为礼部权重,另一方面也好和许景多打交道——大概是还在和夫人争执,许景今日告假没上朝。
此事无人持有异议。
下朝回宫,萧约正要迈进潜用殿,抬起左脚却没落下,顿在半空。
薛照急忙迎上来:“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就说我不去前朝,留在宫里时时照顾——”
萧约直接一拳把搀扶自己的薛照擂开:“都怪你!”
薛照一头雾水:“什么?”
萧约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看着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我恍惚间还会觉得自己是吃胖了,有时候会忘了怀孕这事,毕竟我是个男人,男人怎么会怀孕……可现在千真万确抵赖不得了……”
薛照一孕傻三年才开了个头,他还是没明白萧约的意思,又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就叫裴楚蓝来!”
“怎么傻成这样了。”萧约哭笑不得,握住薛照手,带着他感受胎动,“摸到了吗?肚子里的崽,在动……而且,好像不止一处……裴楚蓝的嘴可真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