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并不意外皇帝会让自己成为“公主”。
从父亲的回忆中,可知皇帝爱女如命忆女成狂。从皇帝的自述中,也能得知皇帝对于女儿不能继位耿耿于怀。
萧约说皇帝清理的宗室都是害群之马,既是出于合理推断,也是奉承之言。宗室死得不少,谁知道有没有一两个无辜被牵连的呢?
公主是皇帝的逆鳞,即使不在人世,其地位也无可撼动。
皇帝坐镇都城,却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萧约心想,自己能从众多待选的宗室中脱颖而出,有女装经验或许还是加成。
即使不从情分上考虑,理智的角度来说,以公主身份监国也比宗室半路上位要好。毕竟公主是正统的皇室嫡系,皇帝的唯一血脉,不是宗室旁支可以比拟的。陈国从前也有女帝执政,公主上位合乎祖制。
“话虽这样说,但只要你穿着这身衣裳一露面,这辈子都换不回去了。”萧父看着儿子作公主打扮就眼睛疼,恨得牙痒,“老燕头就是想女儿想得失心疯了!这下好了,他倒是满意了,我寝食难安,我好好一个儿子被他弄得描眉画眼长裙拖地,真真是生儿育女——哎,要不约儿,你把衣裳给你妹妹试试?”
一家人在花园里说话,萧母坐于廊下,正给儿子的宫装不合身处进行修改,听见这话白丈夫一眼:“亏你想得出来这种馊主意,这也是能换的?”
萧父起身去拿妻子手里的衣裙:“给月儿穿也省得你费眼费心改了,月儿,来!”
萧母拍他手背:“走开走开,胡闹什么?”
萧栎正在花园角落和泥抟土,她本就喜欢捏塑泥人,世代制壶的张小芽来萧家之后,萧栎算是上了道,开始跟她学习制作紫砂壶。
萧栎闻言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满满的疑惑:“爹,你也变成六岁了?怎么说得出来这么不靠谱的话?”
接连被妻子女儿否决,萧父老脸一红,嘴硬道:“也差不多嘛……皇帝想要公主,月儿你可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萧父捋捋胡须,自从月儿大受刺激,神智越来越好转,如今伶牙俐齿聪慧过人,受全家管的变成他老萧了,但他也乐在其中,攥着裙角朝女儿招手:“你拿去回房换了试试,这花色倒是衬你。你和你哥哥是龙凤胎,模样也像,差不多的。”
萧栎摇头道:“差太多了。皇帝想要的是能治理天下的公主,爹,你看我像吗?”
“怎么不像?我女儿学什么都快,未必就当不下皇帝……区区一个皇帝之位,我女儿当天仙都够格。”话虽这么说,但老萧也晓得并不可行,结婚能换一次,当储君再换就太过荒唐了,“唉,当皇帝好是好,但得一辈子男扮女装,太委屈你哥了。”
萧栎道:“穿什么称呼什么不要紧,哥哥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人。天色暗了,娘别再改衣裳了,爹你也别怄气,晚上我想吃鱼,你让厨房去做嘛。”
萧栎三言两语哄走了老爹和娘亲,举着自己刚做好的壶坯对萧约道:“哥哥,我听说你和嫂子是因壶结缘的,你瞧我这只,小芽说新手能做成这样很不错了,我烧出来给你做新婚贺礼好不好?先前没送,现在补上。”
“好,谢谢月月,替你嫂子也道一声谢。”萧约小心接过茶壶湿坯,端详一番,“我妹妹果然是心灵手巧,极有天分。父亲说得不错,真是天仙一般。”
萧栎笑得很甜:“哥哥喜欢就好。其实相比于制壶,我还是更喜欢捏泥人。原先一直待在家里,我只能照着家人的模样来捏,家里就我们几个,做的多了,闭着眼睛都能捏出来……哥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见妹妹在衣裳上擦擦双手,扯着自己袖口摇晃央求,萧约道:“一定是爹娘不会轻易答应的事对不对?”
萧栎眉眼弯弯:“不愧是龙凤胎,哥哥和我果然心有灵犀。哥哥最疼我,一定会答应!”
“让我拿人手短,又捡着好听的说,你都学会这一套了。”萧约在石桌旁坐下,将壶坯放好,“说吧,什么事?”
萧栎蹲在萧约面前,郑重道:“我想出去游历,一个人去。”
见兄长微微皱眉,萧栎道:“哥哥,别急,你先听我说。我想出去游历,当然不是现在。皇帝让你监国,但又没正式册立你为储君,应该是还要考验。在皇帝彻底放心之前,我和爹娘大概只能一直待在这间宅子里。”
萧约面露愧意:“月月,我知道你在家中憋闷了十多年,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本来你已经痊愈,可以和爹娘四处游山玩水,却因为我又被软禁。”
“哥哥,你说什么呢。”萧栎摇摇头,“我从前虽然像个小孩,但我分得清楚,什么是保护,什么是爱。我记得哥哥给我带回来各种好吃的,我记得每次惊恐发作都是哥哥陪着我,我记得哥哥四处为我寻医问药,我能好起来也是因为哥哥……这间宅子是我们住过的地方,还是在我没生病的时候住的,我很喜欢这里,不觉得太闷。更何况,等哥哥真正做了皇帝,我就成了全世界最娇贵的小公主,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不急于一时。”
萧约揉揉妹妹脑袋:“哥哥一定让你做最娇贵的小公主。”
“也别太娇贵,我还想四处走走看看,多见识一些,捏出各形各样的泥人来。”萧栎偏头靠着兄长胳膊,“哥哥,我舍不得你们,但我也觉得要是不把这些年失去的自由补回来太可惜了。等你做了皇帝之后,不,等你得到实权,能够给我自由的时候,就让我独自游历吧!我会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回来的。哥哥,求你了!”
萧约看着仰望自己的妹妹,心头的不舍让他忽然意识到,虽然妹妹从前需要全家寸步不离细心照顾,但其实家人之间的牵绊是相互的,真要细论起来,是他更离不开妹妹。
萧约垂眸道:“我相信你能保护好自己。可是,我有些舍不得……”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逢年过节,我还要让哥哥给我发压岁钱买好吃的呢!就算平时我不能陪着哥哥,还有嫂子啊。”萧栎眼睛亮亮的,“我记得,嫂子长得好看极了,又满心满眼都是哥哥。等你们团聚,哪还记得起妹妹啊!”
萧约失笑:“你这丫头,不仅学会了贿赂,还打趣起你哥了……”
萧栎捧起那只壶坯,笑吟吟道:“本来就是嘛……哥哥,我这就去烧制茶壶了,一定赶在你走出这所宅子之前给你!刚才的事,咱们就说定咯!”
萧约点头,见妹妹欢欢喜喜地走出花园,萧约原地又坐了一会,回到卧室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公主”。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但也算转瞬之间。皇帝已经三日不朝,去行宫休养的消息也散播了出去,很快萧约就要以燕臻的名义监国理政,吏户礼兵刑工各部都将直接与他对接,天下大事都将经他之手。
紧张么,怕么?
当然,萧约虽然看完了皇帝送来的那些奏折,也对朝中官员、皇室宗族有了一定了解,但也只是纸上谈兵。
臣子奏报皇帝批复,一来一往之间国家大事就被处理妥帖,看着轻易,但轮到自己来做决策,朱笔就有千钧之重。
只要成为公主,千家万户生死祸福,陈国朝野为政得失,都要系在萧约一人身上了。
镜中人影鬓发短缺了一缕,盛妆浓抹如新婚嫁娶,萧约深吸一口气,不,不是萧约孤军奋战,还有薛照。
为了保护薛照,为了和薛照在一起,有薛照在,没有什么值得退缩畏惧。
皇帝那日离开萧府,特意交代了两件事,其一是卫国质子奉命护送光华郡主到卫国联姻,即将返程。另一件是梁国新王会派遣使团来陈接回妻儿。
册封冯煊为梁王的旨意前些日子已经颁布,送回王后与公子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冯煊幼年就来到陈国为质,在陈生活到快三十岁,自然是已经在此娶妻生子,且是皇帝赐婚。除了正妻之外,冯煊还有二妾,都是陈国人。妻妾三人总共给他生下二子三女。这些人,不会都去梁国。
藩王之子留在宗主为质是自梁卫立国以来百年传习的惯例。
冯煊有二子,留下哪个萧约还不知道。
从宗主的角度考虑,自然是该留下藩王最心爱的孩子,才能起到辖制作用,否则就成了废棋。但实际也不尽然,譬如冯煊本人,虽然是长子,但并不受梁王疼爱——梁王这样凶残无道之人,大概对谁也不会真心。
对于梁国来使,萧约不仅要掌握好代表宗主身份的礼仪和态度,还要敲定质子人选,需得深思熟虑,但这并不是萧约眼下最在意的事。
相比于梁王的另一个外甥卫国质子,萧约更期待梁国来访,因为他有预感,使团之中会有他想见的人。
三月十三,萧约被皇帝用龙辇迎回皇宫,入住潜用殿,“公主”多病甚至早已不在人世的传言不攻自破。
次日,萧约垂帘早朝听政,听闻梁国叛贼冯燎业已成擒将被押解至京,又与百官议定留下冯煊长子为质,还听取礼部官员汇报明日卫国质子回京和梁国使团抵达的参拜流程——虽然公主尚未入主东宫,既行监国之权便如同储君之位,藩属来朝理应叩拜。
三月十五,萧约立于五凤楼上眼见卫国质子与梁国使团同时抵达,众人跪于皇城门口。
萧约居高临下俯视,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张面容,却不在梁国的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