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街市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挤得人发热发昏,萧约想喊人又不能发声,喉咙更觉得干涩,心跳也急促沉闷。
萧约一边往纸条上的地址找去,一边四处留意薛照的踪迹,一点味道都没嗅到——说好的不会放手呢?一转眼人就不见了。谁让他系个这么不结实的红绳,中看不中用。
萧约无意瞒着薛照去和齐先生见面,毕竟薛照和裴楚蓝密谋大事也没背着他。再说了,齐先生找自己能有什么大事呢,至多是先生发现了萧约替嫁,痛心疾首地说此事有辱斯文。
是不太斯文,萧约想,一会在先生这种成过家的过来人面前,一定得保持镇静,不能结巴脸红,亲嘴动手这种事都得咬死了不能透露半点,更不能让先生误会臆想出还没做过的事来。
——薛照这厮厚颜无耻,可得看紧了他,免得让他出去招摇传讹,坏了自己的清白名声。
萧约逆流而行,越走越冷僻,最后缓步停在一道漆黑安静的巷口。
四周连一星灯火都没有,更不见行人,萧约这才开始担心是否有诈,但这首诗除了自己和齐先生应该不会有别人知道。
莫不是齐先生出了什么意外?
可是谁会和他这样待考的举子过不去呢?
正当萧约蹑手蹑脚犹豫要不要走进巷子时,一只手从后捂住了他嘴,另一手按着他肩膀往后拖行。
“唔——”
“别出声,是我!”
萧约听见裴楚蓝的声音,心下瞬间安定了,也不再挣扎反抗,由着他挟持着自己退出巷口,转而上了旁边破旧的民房。
“你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你来侯府或者我们去碧波藕榭找你?”萧约被裴楚蓝捂得一脸药味,擦了擦脸,“乌漆嘛黑的,有灯没有?”
裴楚蓝嘘了一声,然后摸黑上前推开窗:“是时候了。不管有什么疑问,都别开口,安静听着就行。”
萧约头一次听到裴楚蓝如此严肃的语气,甚至是有些沉重。
到底出什么事了?难道是梁王造反之事又有异动?薛照知情吗?
萧约几乎是屏息凝气地凑到窗边,窗外就是方才他差点踏入的巷子,也是齐先生留书约定的地方。
——裴楚蓝怎么会知道这个地点?
萧约心头骤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齐先生也是陈国人?
是和裴楚蓝一伙的?
他们的目的是……
萧约一直疑惑,自家到底是什么来历,即使不事生产不擅经营,家产也能用之不尽,甚至达到富可敌国的地步。为什么自家屡次搬家,总有人追杀害命,父母为何对比讳莫如深?
如今,一切疑问仿佛都有了指向。
裴楚蓝为之奔走的是天下大事,齐先生胸有丘壑谋划的也是定天下安万民。
那么深受他们关注的萧约——
“那日,我在楼上亲眼看着迎娶栖梧的花轿打此经过,我恨不得手刃了你。”齐咎怀的声音从巷中传来。
夜色昏暗,但萧约不必望出窗户,就能知道站在齐先生对面的是谁。
薛照的香味在幽暗的环境中格外诱人。
萧约往窗后退避,头脑有些晕眩。
薛照道:“你是陈国皇帝布在梁国的一处暗棋,将来要做梁国朝廷的定海神针,为何轻易冒涉前功尽弃的风险和我见面?”
果然,齐先生果然是陈国人,而且和裴楚蓝一样来头不小,萧约头脑中紧绷的弦越发扯紧。
齐咎怀冷笑一声:“事关栖梧,怎能说是轻易?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回避真相?”
“真相就是他是我的人。”薛照声音极冷。
“真相就是他是天下所归!”齐咎怀振声。
萧约心内轰然,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他站立不稳下意识扶住了窗户,由此发出的声响引起楼下巷中二人的注意,裴楚蓝急忙扯着萧约往后退。
齐咎怀右手虚握成拳,抵唇咳嗽两声:“天寒风紧,正是波诡云谲之时,奉安不可久留,栖梧越早离开越好。”
薛照仰头看了看洞开而寂暗的窗户,喉头滚动,沉声道:“若是你们做得到,径直去做就是,何必知会于我。你们做不到。我不放手,别说奉安,便是薛家,萧约也出不去。”
“好生狂妄!”
“事实如此。”
齐咎怀见强词难以让薛照屈服,估量自己与对方体力相差太大,动手更不现实,便试图讲理:“你不是愚鲁的独夫,应该看得明白——”
“我看不明白。”薛照蔑然回呛。
齐咎怀皱眉:“无论你是否承认,困在宅院之中被人亵玩,和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相比,毋庸置疑哪个才是更好的人生。”
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即使梁卫二国的国主坐拥数城自治一方,也还要臣服于宗主皇帝,在一人之下。
梁王痴心癫狂所为的不过也就是那个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的位子。为了登临大位,他不惜逆天而行众叛亲离,付出孤注一掷的代价。
然而对于萧约来说,这一切,竟是唾手可得。
可是,萧约姓萧啊,当今皇帝姓燕……
怎会如此?简直像是老天开了个天大的、一点也不好玩的玩笑。
萧约感到晕眩,甚至有些作呕,像是突然回到了童年被囚困的充满腐臭的密室。
对于齐咎怀的说理,薛照很快给出了回应:“不必试图让我有负罪感。我待萧约真心真意,谈不上亵玩;至于那个位子,若真是做皇帝百利而无一害,我那岳父虽然年迈但也并没有痴呆,早前躲的什么?我如今所做,正是顺承长辈的心意。你有许多道理,不过是为了成全自身做那无人之下者的师傅,并不显得高尚,也别扯上什么大仁大义。若是不甘,就去和我岳父辩驳,若是他同意——那也不行。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萧约已经是我的人了,你愤懑不平该去找促成此事的裴楚蓝泄愤。良宵佳节,先生回去看书备考吧,成了家的人自然有我们自己的过法。”
萧约听见身后裴楚蓝小声咒骂:“原想找把保护伞用完就扔,谁知道他是属牛皮糖的,黏上就甩不掉了!”
“站住!竖子狡辩,难道你心中只有小情小爱,全无家国大义!”齐咎怀对着薛照转身而去的背影怒呼。
“没有。”薛照回答短促,“皇帝可以有很多个,但我的妻子只有一个。”
“你这是与整个陈国为敌!”
“是你们与我为敌,尽管放马过来。”
萧约按着自己起伏明显的胸口,他从薛照口中听过许多次“妻子”这个称呼,有揶揄促狭的、有痴迷动情的,这一次,格外郑重虔诚,仿佛这个称呼就是薛照所向披靡的利刃,或是护他安稳镇定的厚盾。
薛照他,真是好大的胆……
为了一个人,一个男人,竟敢与陈国为敌,与天下为敌。
值得吗?
眼看着薛照已经走到暗巷尽头,齐咎怀颓然无奈道:“质子之死,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薛照顿住脚步,转身目光沉沉地看着齐咎怀。
齐咎怀的音量不高,但足够镇住在场明里暗里所有人。
“质子自小在陈国受教,心向陈国,自然是主和一派。皇帝属意冯煊即位梁王,故而在此时派他回国。若是能劝阻梁王消弭野心,陛下也愿意饶那冯献渠一命;若是无用,那就等铲除了不臣之人,立即让冯煊上位,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波澜。可是,现在竟然弄成了这种局面……”
眼下各方势力交织,互为明暗,冯煊由陈及梁就是一道活靶子,杀他的不是陈国一方,剩下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梁王。
齐咎怀叹息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眼下冯煊并未对梁王造成任何实质威胁,竟已经殒命。他是铁了心要开战,质子之死便是兴兵之由。这样丧心病狂之人,你真的放心,放栖梧在他目之所及?”
薛照沉默良久,再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会保护好萧约,哪怕是舍命相护。相信我。”
夜风拂窗,萧约的心口也像是被温柔地抚触,他听得出薛照的动摇,和近乎乞求的坚持。
于薛照而言,萧约竟有这么重要?
齐咎怀摇头:“于栖梧而言,你只是阻碍而已。”
萧约闻言心头发闷,难以想象薛照心中是何感想。
“你还年轻,觉得拿出自己所有的一切来许诺极显诚意,但那也不过是鸿毛之轻。”齐咎怀声音冷硬而无情,“栖梧是天家贵胄,自身又人品贵重,你能给他的爱,难道他从别处得不到?后宫三千个个仰承君恩,天姿国色解语灵犀自是不在话下,哪个不比你更敬他如神?”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羞辱了,薛照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顿:“敬不是爱。我爱他。我爱萧约,胜过爱惜我自己的性命,普天之下不会再有人比我对他更真心。”
“真心有什么用?”齐咎怀近乎决绝,目光迫问,“真心是能让他呼风唤雨随心所欲,还是能让他子孙满堂瓜瓞绵绵?”
“你爱他,就是要让他受人挟制,一辈子被你圈禁做雌伏人下的脔宠?”
薛照惶然摇头:“不是,不是这样……”
齐咎怀找准了机会,迈步上前,质问更急。
“你为一己之欲,剥夺本该属于栖梧的许多东西,这就是你的爱!”
“不,不只是为我自己,我会照顾好他,我能给他幸福……”薛照言语苍白,但双眸已经猩红,“我会把我所有的都给他!我的命都交到他手里!”
齐咎怀步步上前,薛照步步后退,直至逼入墙角。
齐咎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但他双手紧紧攥住薛照领口,恶狠狠道:“谁稀罕你的命!你只管自己能给什么,不管栖梧需要什么、想要什么,这就是你的爱!多么自私、狠毒的爱!”
“就算别的不论,方才在集市上,栖梧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都能那样温和关爱,等他自己有儿女了,他该是多么端正慈爱的父亲?”齐咎怀松手,看着昂藏强健的男子颓然滑落到阴暗潮湿的墙角。
齐咎怀掸掸衣袖,抛下直白而杀人诛心之语:“正常男子谁不想做父亲?栖梧自是亦然。你困着他禁着他,说要给他幸福,你是能与他生儿育女不成?与一个男人厮守一生,难道是什么荣幸之事?难道他不会因此恨你?你不肯放手,是因为栖梧是你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存在。但你于他而言,并不是。”
“栖梧值得更好的,别拦了他通天的路。”
齐咎怀的一番言语宛如风刀霜剑,句句凌厉刺人心怀。
薛照迟缓地抬头,像是地狱里的鬼魂仰望人间,但眼中只有不见天日的幽冥。
萧约闻见勾魂彻骨的香味,听见薛照前所未有脆弱卑微地说——
“我留不住他,让他带我走好吗?只要让我跟在他身边,怎样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