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感觉自己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摸,满是水痕。
从眼眶滚出来,尚未被揉散的眼泪直往下坠,萧约伸手去接,但只是打湿了指缝。楼房之上,深巷之中,相隔极近极远,那一滴泪坠下,不知被夜风吹向哪边,落声似乎震耳欲聋,又好像寂灭无闻。
幽香无形,哽咽无声。
萧约徒劳地伸着手,摸不到薛照的眼睛。
齐咎怀也被薛照的话震住,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身在局中,众人都是棋子。我给不了你答复,栖梧也不能,你就更别奢望什么了。”
“奢望,一厢情愿之念才是奢望,我和萧约……”薛照在暗色中困顿良久,如泥塑木偶。
夜风寒凉,乌云遮盖了圆月。
薛照仰头望天,面上一片湿润,他指腹轻触,泪水有无香味只有萧约能够分辨,但薛照能够感知此时的苦涩不止发自他的内心。
就算看不见月亮,但月亮一直都在。即使至暗时,也会有一道光照在身上。
薛照缓缓站起:“不,我不甘心做棋子,除非执棋者是萧约。”
“这由不得你——”
“未必。”薛照擦过耳际,抹去那一滴微凉的泪水,“我知道留不住萧约在奉安,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失去他。无论萧约在哪,我都会生死不离,我会为他扫平荆棘,让他高枕安眠。”
齐咎怀摇头:“这是何苦,他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
薛照:“我说过会让他高枕安眠,但除非我死,否则在他卧榻之侧,一定是我。”
齐咎怀皱眉:“你这是无理取闹,栖梧要娶妻生子,卧榻之侧哪还有你的位置?难道你愿意没名没分地跟在栖梧身边?还是说入宫为嫔为妃?荒唐!简直是不知羞耻!从古至今,哪有男人当妃子的!”
薛照目光定定地警示对方:“不,我不放手,也不与人分享。我不许萧约娶妻生子,在他身边的一定是我、只能是我。违我心愿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我看谁敢与我相争。”
齐咎怀道:“你是得了失心疯了,栖梧将成为天下共主,怎能没有子嗣传承?”
薛照反问:“没有子嗣就不配成为天下共主,你的意思便是当今皇帝的确该被拉下大位?”
齐咎怀语塞:“这,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陛下并没有龙阳之好,也曾立过皇后,而且育有公主,只是公主夭折所以无嗣。”
“到底还是无嗣,所以要从宗亲中择选。”薛照不仅站稳了身子,而且坚定迈步逼退齐咎怀,“皇帝可以从一而终,为皇后空置后宫,凭什么不许继任者如此?不能以身作范,凭什么宽以律己,严以待人?”
齐咎怀被薛照骤变的气势所镇压,不知这少年为何明明已现颓势又翻然固执起来,他一边退步一边断断续续辩驳:“陛下为国事殚心竭虑……陛下……陛下他不以血脉为念,公主夭折之后便着力培养宗亲,一心为国选贤任能,大公无私,岂是你所说的那般为私欲乱国?”
“皇帝还不到六十岁,就算现在充填后宫,未必生不出来。要储君,他自己怎么不生?”
“情势所急,现生哪里来得及!”
“现在说来不及,早些年干什么去了?再说,现在怎么来不及?皇帝是重病缠身活不起了,还是急着去和妻女团聚?”
齐咎怀震撼于薛照犀利言辞:“你!你怎敢如此对陛下不敬!”
“陛下……对陛下更不敬的事我都做过,还顾忌只言片语?”薛照仰了仰头,余光带过楼上窗扉,极低地笑了一声,“老皇帝能从宗亲中选拔储君,为何萧约非得有亲生的儿女?”
“你!你竟然说得出这种话!”齐咎怀瞠目结舌,“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爱慕栖梧,你的爱就是要他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又如何?有我,难道还不够?”薛照微微眯眼,“你身为师傅,张口就是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其实未必是真为萧约好。你指责我只给他我能给的,而不管他需要、想要什么,你更是如此!扶萧约上位,得益最多的,是你们、是天下,却不是他自己。”
夜风卷散了乌云,月亮出来了,薛照眼中也再度呈现光彩:“设若我与萧约不曾相遇相识,他受你们的摆布坐上那个位置,然后找一个家世出众的女子做皇后,一生不过有几种可能——”
“第一种,帝后恩爱,如当今皇帝那般。”
齐咎怀道:“栖梧性情温和,娶得贤妻定能琴瑟和鸣,这难道不好?”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是挂碍,爱是牵绊,若是萧约爱上一个先皇后那样的柔弱女子,难道没有重蹈覆辙的风险?我不一样,我命硬,鬼门关前走过几遭,阎王爷也没能收走我的命。”
齐咎怀脸色难看:“你就是想难产也没那个能力。”
薛照继续道:“第二种,帝后相敬如宾但并无感情,如此便少不了嫔妃若干,诸子相争父子相疑,不就是梁国王室的局面?”
“再一种,也是最有可能的。萧约并不愿意接受你们的安排,若是强行匹配,只会成为怨偶,由家到国都不得安生。”
说到此处,薛照恢复了平常的傲然镇定:“和我在一起,是萧约人生诸多可能中最美满的一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其他情形有丝毫可能,萧约的身边一定是我、只能是我!”
齐咎怀气得发抖:“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痴迷?哪来的底气!”
薛照:“就凭萧约服下无忧怖忘的是我!而我愿意为他吃下有挂碍,以示忠贞誓死追随。”
巷中的对话渐渐低不可闻以至于彻底结束了,齐咎怀没能说服薛照,含怒拂袖而去,然后薛照也离开了。
倚在窗边的萧约慢慢滑坐下去,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微声道:“你们瞒得我好苦。”
裴楚蓝也往地上一坐,并着肩叹息:“冯煊死了,连带着小青的消息也没有了……先前他每隔两日就会给梁王发一封密信,同时夹一味药材给我。我最后一次收到的是独活……他娘的,老子还没好好教训他,独活个屁!”
萧约乏力道:“为了你在乎的人,就来逼我。我哪像是做皇帝的料?”
“哪里是逼迫?我这是救你。”裴楚蓝辩解道,“你不是恼恨薛照对你那些非分之想吗?奉安已经不安全了,薛照这把保护伞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尽早离开对你有利无害。至于是不是当皇帝的料,你可别妄自菲薄。当皇帝有什么难的,底下那么多人做事,延续从前的规章就行了,又不必你自己事事亲历亲为。好孩子,听话,你一走了之就是,别的不用管。就当在这里的一切是做了场梦,改明儿你从龙床上醒来,前尘往事都是过眼云烟了。”
“可这不是做梦。”萧约声音闷闷的。
他垂眸看着手腕上那截断开的红线:“你闻到没有?”
裴楚蓝:“闻到什么?”
“薛照的眼泪。”
裴楚蓝一怔,摇头:“我没你那么好的鼻子。但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吗?我相信无忧怖的药效,薛照对你深情款款不可自拔,但你心里也不过是雾里看花吧?对他,你顶多是有点歉意和愧疚,你可别和喜爱弄混了。”
萧约沉默片刻,然后问:“有挂碍是什么?”
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呢,裴楚蓝犹豫一番还是说了实话:“和无忧怖一对儿的药,吃下去就会让人一辈子离不得心爱之人,否则生不如死。”
“竟然还有这种药,不是纯粹的自讨苦吃?要是我走了,薛照会怎么样?”萧约喃喃,不知是在问裴楚蓝,还是在自言自语。
“哪里顾得上他,梁王已经杀红眼了,再不走,等他发现你的身份,就是死路一条。薛照生里来死里去那么多回,血都不知流过多少,哭一哭算什么?哎,你去哪——”
陋室昏暗,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方,但裴楚蓝能感觉身边空了,又听见踉跄摇晃的脚步声。
“我们一时救不出你,好歹缓缓再回去!你这副模样,还不让薛照一眼看出来?”
萧约置若罔闻,失魂落魄地下了楼,漫无目的地在奉安城内游走。
真是可笑,原以为再世为人运气极好投胎成个富二代,没想到竟是皇帝命,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的。
未来的天下共主,陈国宗亲,梁国权宦之妻……这他妈都什么跟什么?这些身份怎么可能同时落在一个人身上!
胆大包天的薛照,连皇帝都想睡,可把他能耐得不行了!有缉事厂和司礼监还不够他忙的,还想当皇后!
哪有皇后比皇帝还高一头壮一圈,随随便便就能强按着榨干皇帝的!
萧约泄愤似的一脚把路边石子踢得老远,听见不远处有野狗叫唤,转过头去朝对方狠狠“汪汪”了几声:“住嘴!知道我是谁吗就敢龇牙!砍你的头!诛你九族!”
野狗也怕疯子,悻悻地夹着尾巴逃走了。
萧约踉踉跄跄喝醉了似的,他脑海中快速闪回残缺的记忆,有了答案之后再倒推回去,一切就显得合理多了——
因为是陈国宗亲,所以家产无数;因为是储君备选,所以被其他候选人追杀;因为要肩负大任,所以裴楚蓝和齐咎怀都围着自己打转。
薛照同样早就知道了萧家的来历,但他也缄口不言。
别人是怕萧约知道身份不要皇位,薛照是怕萧约要皇位不要他。
凭什么要他!他那么欺负人!萧约想,要是我当了皇帝,先把他那条漏网之鱼给剁了,让他成真太监!看他还怎么一口一个“我妻”!
可是……净身都是从小才好做的,薛照这样的年纪,那样的分量……会弄出人命吧?
萧约并不想薛照死,甚至在看见他身上伤口时会难以自控地心尖发颤,而且并不是因为恐惧。
无忧怖,这药真是神奇,竟然能将某人从记忆里如此彻底地挖去。但副作用也很明显,记忆残缺的空洞像是一大片不能愈合的伤口,一碰就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无爱才可无忧怖,萧约服下无忧怖忘的是薛照,那么也就是说……萧约从前爱着薛照。
如今呢?
萧约擦了擦脸,虽然脂粉涂得不厚,但能想象一定妆容是已经全花了,得赶紧回家收拾打理,免得丢脸不说还吓着旁人——
萧约在阑珊灯影里站住脚步。
家?
为什么想到回家,下意识朝向的是长更巷薛家?今夜是元宵佳节,为什么从早到晚一点没想起来去城南和父母妹妹团聚?
难道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呸呸呸。
要嫁也是薛照嫁。
元宵彻夜欢游人多杂乱,巡防自然更加严密。萧约一个恍神的工夫已经被巡街的盯上了,兵士们见他鬓发不整妆容凌乱,上前询问是否遇到什么麻烦。
萧约情急之下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目光神色也闪避不定,于是对方陡生怀疑,正要仔细盘查是否奸贼细作,薛照的声音响起。
“他是我的人。”
萧约抬眼看去,薛照提着一只猫灯,一只松鼠灯,向他伸手——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