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摘星被这一巴掌打得发懵,水鬼似的摇摇晃晃一番,终于站住了,眼神还是木的。
沈摘星用力甩了甩脑袋,溅得水花四散,他指着萧约骂道:“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大哥,你、你们都是一路货色!靠着讨好男人混得人模狗样,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恶心的兔儿爷!”
薛照皱眉把人提起一摔:“再不清醒胡言乱语,拔了你的舌头!”
“你敢!我大哥会保护我……有我大哥在,谁也不敢动我……我、我大哥……我大哥不在了……要不是你给我吃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怎么会沾上他……我,我怎么会连大哥出城都没去送一送……”
沈摘星烂泥一样滚在地上又哭又骂。
萧约听着沈摘星前头那些混账话,本想再给他一脚,但听到后来,大半的愤怒都转为惋惜和自责。
原来沈摘星和听雪扯上关联,是因为那一罐糖莲子?
萧约抱歉地看向听雪:“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听雪埋首用力摇头,事发之后他最想瞒着的就是萧约,偏偏难堪的话被当面说了出来。听雪简直羞愤欲死,从前再屈辱的日子也熬过来了,此时却恨不得投水了断,免得在萧约面前使得本就艰难维系的颜面更加一败涂地。
“稍后我们送你回春喜班。”萧约轻拍听雪肩膀,“往后不许他再踏足,连靠近也不行。你放心,没人能再欺负你。”
萧约说罢看向薛照,薛照点头:“你答应的事,我自然会做到。”
听雪揩了眼泪,抬起眼来仍是摇头:“沈二公子不是有心的,先前……先前是他喝醉了酒,此时也是……我听说过,冬至那日消寒会,他在越人湖上打过一场冰蹴鞠比赛,那次沈大人也在场……沈二公子是太思念兄长了,醉中又分不清时令,以为湖水还结着冰,所以才会落水……我自己就可以回去,萧公子你们还是先送沈二公子回府吧……”
沈摘星的哭骂停了一瞬,然后他翻身起来,恶狠狠对听雪道:“你懂什么!关你什么事!谁让你跟着我的,我是死是活和你有屁的关系!要你在这假惺惺地充好人,唱两出慈悲救世的戏,真把自己当菩萨了?也不看看自己身份,就算我淹死了也轮不着你给我守寡,滚!”
听雪被沈摘星的话弄得脸色煞白,萧约则是气得想再动手:“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听雪怕你出事,夜半还守在你身边,你不仅不领情还发疯乱咬。身份怎么了?沈危也从没像你这么盛气凌人!”
“不许提我哥!”沈摘星吼道,“他是替薛照死的!护送联姻使团本该是薛照的差事,迎接质子的也该是他!怎么会变成我哥!”
沈摘星越吼越激动,他冲向薛照:“你是不是早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是不是你故意陷害?是不是你谋杀我哥?”
“杀了沈危,于我有什么好处?”薛照沉着脸把扑上来的水鬼拂开,冷冷下视,“就算真是我从中作梗,你这副模样,难道还能为他报仇?沈危关心呵护,就养出个只知道发酒疯的废物——我若是你,痛苦愤恨之下,策马直奔边境,哪怕不能手刃仇敌,找回兄长尸骨扶灵回京也不枉手足之情。可你在做什么?”
薛照语气冰冷:“别说你是为了沈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丢死人的脸。”
沈摘星嗬嗬地喘着粗气,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咬牙挤出一个“滚”字。
薛照目光指向听雪:“没听见刚才萧约说的话?给他道歉。”
沈摘星:“道个屁的歉!老子给过钱!嫌少是吗?直接去沈家账房,想要多少给开多少!”
萧约一拳砸了过去:“你这个混蛋!”
听雪含泪拉住萧约胳膊:“本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对沈二公子,我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感激沈大人的庇护,意外之事不必再提了……沈二公子还不清醒,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大人的弟弟悲痛过度伤了自己,否则对不起沈大人在天之灵。”
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二人皆无声叹息。
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没有说明,但大概也能梳理出来——那罐糖莲子有下火败兴的功效,萧约只吃了两三颗第二天都一蹶不振,更何况沈摘星那般胡吃海塞?
事关男人的尊严,沈摘星一定是慌忙寻医问药,大概并没能立竿见影,所以忧闷醉酒,紧接着酒后乱性,就有了他和听雪的事……好巧不巧,错过了沈危奉旨出城接应冯煊一行,兄弟二人自此天人永隔。
沈摘星说的话混账,可他心里也是真的难受,听雪能够体恤,所以不计前嫌守在他身边。
沈危的死,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事情怎么就会到这种地步呢?
薛照看出萧约的心思,握着他手劝慰:“不关你的事。酒后乱性之人,自身德行本就有亏,醉酒只不过是个借口。”
萧约明白道理如此,但对命运凄惨的听雪仍是十分同情。
眼看着快要天亮了,沈摘星径自在前踉踉跄跄,听雪意欲搀扶却数次被其拂开。
沈摘星也是实在醉得狠了,摔倒爬起反复几次,一刻钟过去,没走出几步。
萧约叹一口气:“沈二可恶,摔多少跤都是活该。但放任他这么满街乱蹿,实际上是折腾听雪。让沈摘星就在小屋里歇一会吧,等天亮了再叫沈家人把他弄回去。”
薛照考虑片刻,点了头。
照庐巷里的小屋只有一间卧房,听雪刚把沈摘星扶上床他便要往下跳,薛照直接一掌劈在他后颈,立马就晕过去老老实实躺平了。
其余三人便到被腾空的作坊里坐等天明。
萧约心里想着近来发生的许多事,随意坐了个位置,刚坐下薛照就挨了过来。
“家里都被你搬空了,就剩下几条板凳,还非得跟我抢?”萧约推了推薛照,不动如山。
薛照道:“我就坐这里。”
萧约目光越过薛照,看见旁边低头拭泪的听雪,瞬间了然,咕哝道:“宣示主权也不看场合,至于吗?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被说幼稚也好,小气也罢,薛照打定主意要把萧约和听雪隔开,他坐在两人中间,对听雪道:“沈家家风严谨,我会让他们给你个公道的。”
萧约手肘捅捅薛照,小声说:“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这时候说吗?你就别添乱了,将错就错其实就是错上加错。沈家门第虽高,但沈二那种平时没脑子遇事更加扶不起来的货色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萧约看向听雪:“此时什么言语都是苍白的,我也没资格说感同身受,但我知道你受苦了,决定权在你,你想如何处理此事,我们都会支持。”
听雪神色近乎麻木了,但听到“我们”二字还是抬起头来,张了张唇,发出的声音有些哑,说的话也显突兀:“萧公子,是自愿的?”
萧约下意识看向薛照,他微微皱眉,眉眼间除了排斥情敌的戒备,更多的是紧张。
薛照也需要萧约再次答复来安心。
萧约垂眸看着两人腕间的红线,点头:“是。”
听雪泪如雨下:“可是我们相识更早……”
薛照轻咳一声,吓得听雪咽回了后面的话。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你先出去赏赏月。”萧约目光示意薛照,又轻推了一把,薛照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出门。
作坊里只剩下萧约和听雪两人,听雪终于能哭出声来:“我有时候也会埋怨老天不公,为什么让我的人生如此不堪,为什么要让我在登芳阁遇到公子……若是没有公子,我早就吊死了,也不会像如今这样不尴不尬不死不活地过日子;若是在别处遇到公子,我……我至少是干净的……”
听雪自卑怯懦,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他的极限。
萧约看着他伏在桌面上痛哭,叹息一声轻拍后背:“听雪,抱歉让你这么痛苦,我打心底里想让你快慰一些……”
听雪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萧约,鼓足勇气道:“公子,让我跟在你身边吧!我不敢奢望什么,让我洒扫侍奉烧火洗衣都好——若是你嫌我不洁,我去喂马砍柴,不在近前,只要能长久地远远看着公子就好!”
萧约目光悲悯:“何必自苦呢?你如今已是良籍,登台唱戏是你喜欢的事,而且还能满足温饱,甚至攒下一些积蓄。眼看着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为什么要为了旁人而委屈自己呢?”
“不是委屈!没有委屈!跟在公子身边是我最大的心愿!”听雪急声道。
“你是生来就喜欢男人的吗?”萧约问题突转。
听雪咬着下唇缓缓摇头:“不……我不……我不知道,我很早就进了登芳阁……”
萧约又问:“在你幼时,邻家有玩伴吗?”
听雪点头:“我还记得,我邻居家里有一双儿女。”
“那你是更喜欢和他家儿子还是女儿一起玩呢?”
“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女儿吧,我们一起过家家酒……”听雪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我和那个妹妹扮夫妻,她弟弟假装我们的儿子……”
“那你再想想我刚才那个问题,其实你心里是有答案的,对吗?”萧约按了按听雪手背,“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什么,反而很是敬佩,敬佩你坚韧的意志。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若是我来经历,我绝不会活得比你更好。从前那么不好过都坚持过来了,为什么要在柳暗花明时重蹈覆辙呢?”
听雪似懂非懂,但他听得出萧约字字都是拒绝,他紧紧握住萧约手:“可是萧公子和他们不一样,只要你真正把我当人看待!我不是天生喜欢男人,但我……我真的喜欢萧公子!”
“除了我,还有很多人在善待你啊。”萧约余光瞥了一眼屋外,温声道,“你的班主师父,以及梅雪臣在世时,他们都对你很好。还有沈危,他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要保护你。你得到他们的照顾,一方面因为他们都是好人,另一方面因为天理公道本该如此。听雪,你受过太多的苦,但你要相信好运是会眷顾于你的,努力生活的人总不会被生活辜负。你已经从火坑里逃了出来,未来会越来越好。无需依赖谁,你自己就能活出一番精彩来。我从前就对你说过,我不是你的救世主,人生这条路是靠你自己走下去的。”
听雪喃喃:“可是,我对公子的心意是真的,不比那位少……真的,我的身子是脏的,但我对公子的心意再干净不过!我的心里全是公子!”
萧约摇头:“我想你大概是弄错了,把感恩和爱混为一谈。你并不是天生喜欢男人,从前是迫不得已,遇到恩人又错把感激当成了爱慕。不止我一人对你施以援手,沈危做的其实比我更周到,你对他和我的态度之所以有区别,只不过因为我在他之前给了你温暖。可是,听雪,你人生中还会遇到很多人,先来的不一定是对的。真正的爱,不是你现在所以为的这样。”
听雪沉默良久后再开口:“真正的爱……公子你呢?你是先天就喜欢男人的吗?”
萧约默了片刻,目光投向屋外的一片衣角,摇头:“可是,谁让薛照偏偏是个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