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裴楚蓝答复,齐咎怀四顾:“此处能说话吗?梁王也来消寒会了。”
裴楚蓝:“小青望着风呢,不会让人听见看见。这小子用毒杀人是一绝,身手也不错,有他守着没人能靠近。”
齐咎怀:“药王谷传人不是该治病救人?怎么用毒?你这师父当得……陛下太纵容你了。”
裴楚蓝笑:“医毒不分家,毒药未必就不能救人。小毒物天生冷心冷情,有我管着已经不会乱杀人了,这还不算好师父?皇室管不着药王谷的事,燕戎也没那么闲,不过——”
裴楚蓝话锋一转:“不过,陈国是得好好清扫一番,梁王竟能得知我的行踪,我已经去信给皇帝,让他好好查查身边的人。梁国近来闹出这些动静,怕是从上到下都不安分,虽然蚍蜉撼树不足为惧,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当今梁王看似守成,实际……既然知道有人泄密,你还和梁国这些人搅在一处,岂不是更容易走漏消息。”齐咎怀拧着眉头,“不行,我们还是改日找个稳妥的地方详谈。”
裴楚蓝:“你个酸儒,怕什么的。小青做事让人放心,有他守着,不会让一只蚊子飞过来。梁王先前让我再收几个徒弟,明里暗里想往我身边塞人,都被他收拾了,不敢再有所动作了。再说了,梁王算什么,我是救人的,但小青是用毒行家,动动手指就能要他的命,他碍不着我们的事。”
齐咎怀走出亭子又转身回来,在裴楚蓝身边坐下,还有些余怒未消:“你还有脸说‘我们’。你若是没忘来梁国的目的,为什么把栖梧往火坑里推?”
“哟,这才认识多久?一口一个栖梧,叫得好亲热。”裴楚蓝托腮,“莫不是你也瞧上了萧家小公子?他哪就那么抢手了?啧啧,你可不一定抢得过姓薛的那小子,他轻轻松松就能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齐咎怀:“浑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梁国!”
“别急嘛,我最近在配一种药,叫无忧怖,能扫除烦恼让人快活,配出来你要不要尝尝?”
齐咎怀摇头:“无忧怖不如有挂碍。否则人活一世,无异于行尸走肉。”
“有挂碍,这名字好,我试试也配一剂药出来,让人梦萦魂牵欲罢不能。”裴楚蓝桃花眼笑得眯起,“我知道,你是因萧约才来的,但又不是为了他。你不喜欢男人,得,又少一个竞争对手。”
齐咎怀:“跟你说正事,你怎么这样!药王谷掌握天下至高医道,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不说多端庄,起码不能随口戏谑,你师父要是知道你这个样子——”
“别提我师父,你又没见过他。他都死了好多年了,早不知道去哪投胎了,哪管得着我。谁稀罕当神仙,我偏要做欲海沉浮的俗人。”裴楚蓝收起笑容,“别跟我唠叨了,我刚从萧老头那回来,老头儿吹胡子瞪眼骂我,真是不识好人心。”
“你去见萧老太爷了?也不怪他生气,我们这么算计,害得他家颠沛流离,实在是过分。”齐咎怀道。
裴楚蓝道:“别猫哭耗子。什么算计,哪里害人了,萧家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样的好事还要上赶着求他,不知好歹。”
“人各有志。”齐咎怀叹气,“匹夫尚不可夺志,何况栖梧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萧约我还没好好了解过,目前瞧着还行。”裴楚蓝指尖勾勒衣服上的花纹,垂眸正色,“据我所知,他待家人极好,尤其疼爱那个心智缺陷的妹妹。所以,咱们要从他妹妹入手,老萧头不让治,我偏要治,还要让萧约求我去治。如此,他不敢不听我的。”
齐咎怀面露犹疑:“这样,会不会太歹毒了些?萧姑娘本来就是因为……才弄成这个样子,你分明有能力治她,却要以此为筹码,拖延着不施援手,让她白白承受疾病折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舍不得儿子,让女儿受苦是老萧头自己的决定,要说歹毒也是那个老东西。”裴楚蓝有些不悦,“你听着,我不要一个君子,更不要活菩萨,心慈手软当不起事的拿来何用!我要一个够睿智够决断顶天立地的男人,别把他教得太乖了!”
齐咎怀长叹一声:“也罢,我也没什么脸面责怪于你。但你做事不可太激进,别把栖梧逼得太狠,更不能让他和薛照再来往了。奉安盐案,十八岁的少年郎轻松摆平且让各方无话可说,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如今他炙手可热,栖梧和他走得太近,恐怕容易被牵连,要是被梁王察觉,就危险了。”
裴楚蓝点头:“薛照确实不容小觑。不过,是萧约自己找上他的,我有什么办法?说不定是他们两情相悦呢。”
“胡说!”齐咎怀怫然,“别把所有男人都想得跟你一样,栖梧不是龙阳断袖之徒!薛照区区一个阉人,怎么配和栖梧相提并论!”
“算我胡说吧。不过,薛照可不是区区一个阉人,这小子……你看不惯他,等你当了梁国的官随你怎么去斗。”裴楚蓝起身要走,“年后就要开考了,要不要我去给你偷题?考不上再等三年的话,什么好事都轮不着你了。”
齐咎怀摇头:“文人虽轻,还有几两风骨在。你不必管我的事,往后无事也不要轻易见面。若有余力,多留意沈家。梁国太不太平,沈家很要紧。”
裴楚蓝点头。
回到消寒会上,冰蹴球正接近尾声,而热闹也才刚开始。
梁王到场不久,二公子冯灼也来了,梁王才和沈家姑娘说了几句话,赏了沈和羲一柄红缨枪,见次子前来见礼,笑道:“下去玩耍吧……你向来是不爱凑热闹的,难得难得。”
冯灼道:“父王委以吏部重任,儿子不敢怠慢,虽资质粗陋,但多尽些心少睡几个时辰,总要把父王交代的差事办好,不辜负父王一番信任。”
“哈哈哈好好!”梁王一脸赞许,侧身看向孙昭仪,“还是要年岁大些才更沉稳,老二办事孤向来是放心的。老四好吃躲懒,都是七八个孩子的父亲了,还和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们玩在一路。”
冯灼道:“四弟在赛场上英姿勃发,据说颇有当年昭定世子的风范。”
梁王面色一沉:“小儿怎可与王兄比肩。”
“是妾身没有教好燎儿。”孙昭仪脸色实在不算好,袖中双手紧攥,吩咐内侍,“去,把四公子叫上来。”
“孙娘娘言重了,我们兄弟二人父王一样教导,四弟之智为兄的望尘莫及,便是体力上,四弟也一直不显露山水,实在叫我汗颜。今日盛会,许多观众喝彩,哪有未得结果而叫停的,也免得他不尽兴。不必叫他上来了,我下场去,和四弟好好赛一场,看看谁胜谁负。”
私盐之案,双方都没得着好,却又没彻底撕破脸,敷衍着若无其事的一团和气,此时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了,孙昭仪看向梁王:“这……马上就要结束了,二公子再加进去……只是闹着玩的事,哪里说得上输赢呢?燎儿怎么敢和兄长相争。”
冯灼看着冰面上身形微胖却灵活矫健的冯燎,哼笑道:“球场上还谈不上争,只是比赛竞技而已,暖暖身子消寒。”
梁王沉吟未语,裴楚蓝上前:“这么多人看着,当然要公平些才好。二公子要加进哪个队里?”
“来人,看座。”梁王起身,给裴楚蓝和裴青指了身旁位置,“二位,这里来,正好孤有事同你们说。”
除了薛照和萧约,在场梁国众人都不知二人身份,甚至是第一次见面,诧异这两位如此年轻何德何能得到梁王这等礼遇。
萧约在看台下,四处张望走慢两步就跟丢了薛照,偶然一抬眼,正巧看见裴楚蓝在台上,薛照背着左手迎面走来。
萧约心头一紧,一瞬间什么都顾不上,抓住薛照右臂:“你看,那两个,是不是!是不是他们师徒!”
薛照低头看萧约的手:“你怎么知道,是师徒两人?”
“我……”萧约找回理智,松开手,吞吞吐吐道,“说来话长……我当时也想不到……以后再跟你解释。是他们,没错吧!”
薛照点头,摸了摸左边袖口:“你鼻子那么灵,闻不出来,还要问我?”
萧约心神不定,不想跟他吵嘴。
裴楚蓝坐下,重复了一遍问题:“二公子想进哪个队?”
冯灼对裴楚蓝恭敬一礼:“劳尊驾过问,既然要和四弟竞技,自然是进另一队,和沈二公子一起。”
裴楚蓝道:“四公子那一队就少了一个人。王上,两边人数不一样,不公平呀。”
梁王道:“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我只是个看客,不好说什么吧?”裴楚蓝笑。
梁王:“先生是梁国上宾,能得先生一乐,今日之会才不算虚度了。”
“王上如此厚待,我心里就有数了。”裴楚蓝桃花眼满含笑意,目光扫过台上众人,“我觉得,起码要两边人数一样,赛出来的输赢才有意义。”
冯灼道:“那自然,否则也胜之不武。”
梁王若有所思:“先生也对冰蹴球感兴趣?要亲自下场?”
裴楚蓝摇头,看过各人各异神色,目光又投向台下,和萧约对视:“听闻梁宫规矩严谨,宫里选用的人手都是上好的,靖宁侯手下更是能者辈出。那就从中选一个顶上吧。”
四目相对如电光石火。
萧约后背几乎湿透了,他的心跳极快喉咙也发干,要上场吗?裴楚蓝指定了自己上场,是吗?是不是上场,踢赢了,他就会答应救妹妹?
在一瞬间,萧约感觉全场几千上万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了。
——不,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小的长随,或许裴楚蓝看的也不是萧约,而是萧约前的薛照。
薛照面无表情,沉声道:“见到人了就回去。”
萧约急声道:“光见一面有什么用!我……我想跟他说两句话,我想求他一件事,我想——”
“你想?轮不着你想。”薛照快步走上看台,把萧约撇在了下面。
萧约不敢贸然跟上去,站在原地焦急地朝上望。
看台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但音量都不大,萧约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都听不清。忽而大家都不说话了,齐齐望着他。
裴楚蓝伸手一指:“前面都比了那么多局,太较真也没意思,还是以娱乐为主,随便挑一个充数就是。”
紧接着就有人给萧约递来上场所需的护具和冰鞋,沈摘星上前:“踢过冰蹴球吗?和蹴鞠差不多,你这身板也别在前面冲了,尽量别挡其他人的路就行了……哎,在听吗?你有运气,跟着同队的四公子学两招也算长见识了。大胆去踢,四公子宽厚,输了不会怪你,赢了有赏!”
萧约和薛照遥遥对视,对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厌烦。
给他惹麻烦了。
冯灼和冯燎明着针锋相对,萧约加入到冯燎的队伍里,实在是太扎眼了。若是赢了,冯灼要拿一个小长随撒气太容易了;若是输了,冯燎觉得内侍添了晦气,也要恼他。司礼监长随的所作所为,都要算在掌印头上。
此时此刻,萧约算是体会到薛照的处境了。
卖糖葫芦的抱着个空草垛在外围看热闹。
临上场前,萧约又往上看了一眼,薛照已经不在台上了。
去哪了?生气了是吗?
没办法,为了妹妹,必须顺着裴楚蓝。
冰球簌簌作响快速从身边滑过,顾不得多想,萧约匆匆追了上去,投入最后一场对局。
这是萧约头一次参加冰蹴球比赛,但他原来踢过足球,大学时还是足球校队成员。同龄的男生可能大多数喜欢篮球,观众更多,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不仅容易获得异性青睐,连对手都会喝彩。
而萧约更喜欢足球,因为足球场上更能浑然忘我。
超时持球会犯规,两只胳膊两只手失去了灵活动作的权限,能依靠的只有腿脚,要在不停奔跑中护住自己的球,冲向进球的目标。
一切尽在脚下,踢着这颗球往前,既要奔跑,又要守住别把球弄丢。
第一次踢球时,萧约才七八岁,朝着足球快速冲刺,伸脚没踢到反而踩在球上,整个人仰面腾空,飞起很短的一瞬间,紧接着后背结结实实地摔在绿茵场上。
同队和对手们都围了过来:“没事吧?”
没事的。
他的背在疼,他的心在震,但没事。奋不顾身往前冲,每一瞬的命运都在脚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和大地亲密接触。
不知不觉冰蹴球到了萧约脚下,他快速滑行推着球往前,冯灼紧追不舍地跟在后面,冯燎也追了上来。
此时,只要萧约把球传给冯燎,这场争端就和他无关了,这一节小片段不会太过影响谁输谁赢。
可是——
球门就在正对面,萧约有把握踢进中心,此时传球失误的可能性则要大得多。
萧约回头,又看见了薛照,他回到看台上,身后跟了个男子,温温和和白白净净的相貌。裴楚蓝像是有些不高兴,不,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盯着那个男人出神,裴青的脸色才叫难看。
“二公子,你上还是我上?”沈摘星越过冯灼,也追了上来,“看不出来,你这小内监还挺会踢球,改天再约你!专心点,我要抢球了!留心脚下!”
沈摘星一个滑铲冲来,萧约急忙兜着球扭身躲开,沈摘星没抢到球一点不恼反而更加开心:“真好!真好!踢球就是要这样尽力才好!”
萧约冲着球门滑去,余光里裴楚蓝拂袖离去,薛照冷冷地站在梁王身旁,目光却并没有放在台下比赛上。
看来是真生气了。
正面逼近球门,对方守门的摆开了架势要拦,萧约咬了咬牙,脚下一旋,转身带球折返,正在大家以为他要传球或者继续迂回时,他抬腿重重一踢,将冰球铲起,借着向前的力道整个人凌空腾跃,脚尖勾着冰球将其向后抛去。
砰的一声响,紧接着咔嚓,落进球门的冰球碎裂成屑。
场上众人呆滞在原地,真把冰蹴球当蹴鞠啊,球都飞起来了!球都碎了!
众人来不及思考到底算进球还是没进,看台上发出一阵惊呼。
萧约仰面摔躺在冰上,听到周围都在喊“有刺客!救驾!”,睁圆了眼,看见薛照挡在梁王面前,右胸插了一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