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金酒楼共四层,每层接待的客人身份地位都不同,层层之间虽无明显的隔挡,但因越往上保密性越强,三楼四楼轻易不可踏入。
回到侯府,给薛照上药时,萧约知道了他下午几个时辰的去向。
薛照目睹了荷金酒楼的全过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好风助力,瑰如彤云”。奉安城内最奢华的酒楼在烈火中烧成灰烬,雕梁画栋珍馐玉馔尽数归于尘土。
有了新婚夜的经验打底,萧约再给薛照上药已经不会脸红心跳,况且薛照说别处无碍,只有箭伤开裂,所以只露出右肩。
萧约坐在他对面,听他描述荷金酒楼起火的全过程,感觉他对这场大火很是快意,疑惑不经意间从眉目间流露。
薛照对他道:“想问什么只管问,对你,我不会隐瞒——”
薛照说着一顿,补充道:“但凡是能见光的,我都可以让你知道。”
萧约因薛照突如其来的“信重”感到无措,思索片刻,心想既然薛照自己想说,那就捧场做个听众好了。
萧约要起身去拿纸笔,薛照握住他手。
萧约下意识缩手,却松动不了分毫,薛照扣着他手腕,摊开他掌心,指尖在上面勾画一番:“就这样,告诉我。”
薛照惯常使剑,但其他兵器也都耍得起来,骑马勒缰更是家常便饭,掌心遍布薄茧,连食指指腹也有。
指尖为笔,触感比劲韧的狼毫更明显,萧约被掌心传来的微痒弄得头皮发麻,根本没认出薛照写的是什么字。
他只听见薛照说:“到你了。”
紧接着,薛照乖乖地摊开掌心伸到他面前。
卧室内安静的片刻间,萧约和薛照近距离对视,好像这一刻才看清他的相貌似的——先前慌张无措,目光总是飘忽不定,怕对上视线被他看透自己的心虚——薛照可真好看啊,该白的地方白,该红的地方好,连五官细微之处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就像艳丽的蛇,每张鳞片都闪着华彩的光。但薛照前两天才满了十九岁,离加冠还有整整一年,束发如马尾,给冷厉沉肃的性格缀上些许轻快的少年气。
这样的薛照让人怕不起来,更何况他是个香饽饽,萧约被薛照身上的香味弄得五迷三道,竟真的抓着他的手写起了字。
“是谁放的火?”萧约写,为了避免显得这个问题太过突兀,他又补充,“荷金酒楼不是一般的食肆,生意做得大,不会考虑不到防火。而且,火烧了那么久,那么多人围观,竟然救不了火,可见有人非要让其彻底消失不可。”
薛照笑,但笑容有些乏力惨淡:“不怀疑是我?”
是否二字足够回答世上大多数问题,大多数人希望得到“是”作为问题答案。
可萧约从薛照眼睛里,看见了另一种希望。
似曾相似的感觉又来了,此时此刻宛如某时某刻,萧约偏头看着薛照良久,然后摇头。
指尖落下对薛照的信任。
“你神智正常,无缘无故烧一间酒楼做什么?”
薛照笑得更弧度更大,但眼睛却越发悲伤:“我这样的人,和疯子没差多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做出什么神智不正常的举动来,或许天生就该如此,或许是命运弄人但我不想认命……不过,的确不是我亲手放的火,是我授意他人。”
萧约感觉到薛照情绪不对,盯着自己的幽幽双眸像嗜血的野狼一样,下意识地想到,是不是下午裴楚蓝和他说了什么?
据萧约所知,裴楚蓝哄骗梁王,薛照需要特定命格之人相配才能活命,梁王重视薛照所以病急乱投医,下了荒唐的令。而薛照自身不像是会轻信这种说法的人,身边骤然多了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不是该好好盘问考察吗,怎么会如此掉以轻心?
难不成冲喜另有隐情?
裴楚蓝一直萧家有所要求,却不明说,只是含含糊糊地耗着。冲喜当天,萧家又要搬家……冲喜之事,打乱了搬家的计划。
裴楚蓝借冲喜之事困住萧家,这一点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了。
但问题在于,裴楚蓝凭什么觉得将萧约和薛照拴在一起,不会惹出更大的乱子呢?
难不成,他和薛照达成了什么协定?
与其煎熬着揣测,不如直截了当说破,萧约张了张唇,薛照抢先对他道:“你又走神了。”
啊,好像是的。
在薛照面前,萧约时常不自觉地放松警惕,这种倾向简直像是本能。就像萧约能通过灵敏的嗅觉判别他人善恶一样,萧约甚至不用刻意去感知,就能判断环境安全与否。
在薛照身边,总是安全的,所以萧约可以安心地放空大脑。
薛照继续对萧约讲火灾的真相:“是冯灼放的火。”
萧约一惊。
紧跟着薛照说出更让他惊讶的话。
“荷金酒楼背后的主子是冯燎。”
萧约惊讶得瞪圆了眼。
薛照盯着萧约唇边两颊的酒窝,以及涂着口脂微张的红唇,喉结滚了滚:“荷金酒楼起先的确只是单纯的饭店,但因菜肴精致待客有面,往来都是达官显贵。是非人惹是非事,有权有势的人聚会,酒过三巡难免要说些恐怕隔墙有耳的话。冯燎渐渐觉察有利可图,于是暗中盘下酒楼,并严格限定各层接待对象,将其打造为密会密谋的最佳选择。他为旁人提供了私密之所,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他拿住了旁人许多把柄,我也早就将他的心思洞若观火。”
萧约点头,并不意外薛照能得知详情,毕竟他掌管的缉事厂最不缺灵敏的耳目。只是奇怪薛照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这些,梁国的两位公子明里暗里争夺世子之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其实又与大众无关。
无论谁上位,百姓都得过日子。
薛照道:“我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在位者,须严防结党营私,一旦成了气候扑杀起来就难了。因此,需要时时警惕,处处警惕,即使亲生骨肉也不可全信。”
萧约听得更糊涂,甚至快怀疑薛照是不是喝醉了。这道理没错,但萧约学了能有什么实践的机会?萧约能在什么位?靖宁侯府夫人之位?说出去都成笑话了。
薛照话锋一转:“可是,夫妻一体……你可以信我。我永远不会再伤害你。我发过誓的。”
“夫妻”二字听得萧约头痛,以至于他没察觉为何薛照用了“再”字。
“你为什么要鼓动二公子和四公子翻脸呢?”萧约在薛照的掌心继续写,残留的药膏消磨尽了,少了那层薄薄的滑腻,肌肤直接相触,粗糙而暖热。
薛照苦笑:“不是鼓动……再说就是不能见光的事了。反正,不是为了站队某一方。”
薛照这么说,反而勾起萧约好奇了。
不为站队,还能是什么?
薛照名声不好,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是不能见光的?
薛照迎着萧约探究的目光,想到另一双眼睛,冯燎时常笑着,笑意却总不达眼底。看着荷金酒楼付之一炬,他索性直接撕破了那张笑脸,诘问薛照:“老二不是我的对手!你点拨他来坏我的基业,不过是为了渔翁得利!”
薛照冷冷看他,仿佛注视一具死尸。
冯燎扯着唇角嘲讽:“指使老二来对付我,不怕剑有双刃伤着自身?”
薛照:“我使的是单刃剑。若不见血,绝不回鞘。”
冯燎冷笑:“你以为我怕你?薛照,你从前算得稳坐得住,如今也会气急败坏。你想想,等老二那个莽夫回过神来,还会受你的利用?宫里那张脸就是明晃晃的提示!”
薛照按剑向前:“在碧波藕榭之中,你就打起了这个主意。冯燎,我告诉过你,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
冯燎听他语气阴森有些恐惧,但对权力的渴望和被蒙蔽的愤怒让他撑起气势:“不错,当时我就想到了。二舅舅坚信郡主有奸夫,却无论怎么追查,都不知到底何人。到底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力,一手遮天?后来郡主再嫁薛家,不久之后就生了你,月份算起来实在可疑。再后来,薛家获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父王有意针对,加上父王对你的优待荣宠……答案呼之欲出。”
“毕竟无凭无据,我不敢妄下结论,于是千方百计找到一位酷似郡主的农家女子。结果显而易见,我所猜想完全正确。”
冯燎脸上笑意前所未有的真诚:“看起来亲如父子,想不到真是父子。从前我总疑惑,就算父王觉得你有用,也不至于偏宠至此,如今终于想通了。算起来,我还该称你一声‘五弟’……”
说着,冯燎目光向下:“父王太偏心于你,说不准还给你留着什么。有一个老二就够烦人了,再来一个你,这可真是不妙。从前我是真想过,和你君臣互倚。可前提是,我为君,你为臣!你先宣战,别怪我不顾手足之情!”
薛照出剑利落,洞穿冯燎胳膊:“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可顾——我说过,剑不见血,绝不收回。”
冯燎捂住伤处,看着薛照背影恨恨咬牙:“你等着!”
薛照并不惮于和老四撕破脸皮,多年来他冷眼看着冯家人所作所为,太明白他们看似仁厚谦和,骨子里有多狂妄自大,自以为掌控一切,其实愚者千虑疏漏无数。
或许,薛照自身也是这样,手里没什么筹码,却想赌一场天大的赌局。
薛照定定地看着萧约,问他:“和父母相聚,是否开心?”
话题太跳跃了,萧约迟疑地点点头。
“那我就让他们长久地陪着你。”薛照笑弯了唇角,眼里却没有方向,惶惶失焦,像迷途的鬼,他说,“你陪着我,他们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改变。”
薛照语气温柔又恳切,但听起来有种病态的执拗,萧约有些害怕了,想往后缩,却被薛照紧紧攥住手,他的指尖戳在薛照掌心。
薛照急声催促他:“就这么一辈子,好不好?给我答复!承诺我,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我是谁,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萧约目光怔怔,颤抖着手指,没法画出完整的文字,就像风过水面,涟漪很快消散。
薛照也在发抖,他将萧约的指尖引到自己右肩下的伤口,蘸墨似的猛戳伤口。
萧约周身一颤,用尽力气想挣脱,薛照却强硬而固执地握着萧约的手,一笔一划,在自己掌心写下一个“好”字。
“好。”薛照眼尾晕着一片红,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他轻轻擦拭萧约指尖的血迹,将人扣着肩膀放倒躺平,随后自己也枕在了萧约旁边。
萧约一偏头就能看见,薛照紧紧攥着掌心红字,像是被热烫的血液灼得发抖,却怎么也不肯松手。
薛照哄孩子似的对萧约道:“好了,这样就好了,睡吧。”
萧约哪里睡得着。
次日,薛照又早早离府,萧约赖在床上补觉直到中午,奇怪的是韩姨也没来催他梳洗穿衣。
好像从萧家回来之后,韩姨就一直不太对劲,可到底哪里不对,萧约又说不上来。
用过午饭,薛照回来了,他交给萧约一套轻便的骑马装。
“下午跟我出去。”薛照说,“补上欠你的聘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