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照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享受过亲情的温度,而萧约的家庭即使被追杀流离也从不缺乏温馨。两个人相爱相守,许多东西都能共享,萧约便把自己的家人和亲情分享给了薛照,这比共享权力更加珍贵。
薛照能给萧约的,便是他最忠诚的拥护,以及超越一切的珍视和爱。
两人说了很久的话,对彼此全然敞开心扉,萧约入睡之后,薛照听见了幽咽如泣的歌谣声。
循声回到春禧殿,只见冯献棠正轻拍着睡熟的薛晖,歌声渐弱调子依稀,也像要睡着了。
似是不经意的抬眼,冯献棠与薛照对上视线,她猝然惊讶,揉了揉眼睛:“我不是在做梦吧?照儿,你——”
怀里的薛晖翻动了一下,冯献棠突然噤声,四顾周围然后吩咐侍女梅英:“把小公子抱到偏殿去睡,不要弄醒了他……”
在她吩咐梅英之时,薛照转身要走,冯献棠急忙追了上来,慌乱之中不慎踩到裙摆,重重地扑在了地上。
薛照置若罔闻。
“照儿,这样哄孩子的歌,我从没对你唱过。你别走,我对你唱一次,这一次只为你!”
薛照停住了脚步。
冯献棠趁机站起,来到薛照身后,目光描摹着他的背影:“孩子,你长得真好,但娘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
薛照转身:“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冯献棠低头和他错开视线:“是的,我没有资格,对你造成最大伤害的是我,我在最应该保护你的时候选择了保护自己。”
对于主动认错之人反而不好继续苛责了。
薛照道:“夜半唱歌,唱得整个王宫都听见,传出去别人会想,太后不是重病濒死,而是得了失心疯。要疯你一个人疯,我是来警告你,不要扰了殿下清梦。”
对于薛照的讽刺,冯献棠并未反驳,而是垂首继续道:“我不该打扰你们的,我是无心的……我做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我这一生都在沿着错误的道路走,歧途深处无法回头,落得母子反目的下场也是我活该。过往一切,我没有颜面辩解什么,但这也是我仅有的活法了。我想活,所以只能做个恶人。”
薛照沉默。
冯献棠叹息一声,然后道:“照儿,在少女时,我曾无数次憧憬过,出宫嫁人的日子。因为父王不喜,又受姐妹们排挤,所以我向往得遇良人。我不是空有美貌,我也读过书,会插花烹茶,自认也算温柔小意,我也善良过。我那时希望自己要嫁的人,也是文质彬彬又谦逊体贴的俊美少年郎,他会珍爱于我,纳妾也不要紧,只要在他心里我是第一位的就好。等成了婚,就真正有了家,三不五时,我们夫妇二人与弟弟相聚,生了孩子也让他舅舅带着玩耍。等孩子长大,得娶儿媳妇了,我看着一对儿璧人,说笑娶了媳妇忘了娘,然后等着含饴弄孙……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可是,父王一道旨意,我就嫁到了卫国。卫国也好,做冢妇尊贵体面,但因为这张脸,我本该是世子妻却成了王后。这些事情发生时,上邦陈国是什么态度?默许。”
“我一人的牺牲,换取两国相安天下太平,合算至极。”
“我该怎么做?死心塌地服侍年龄足够做我父亲的老王?我只能做个心如蛇蝎的坏女人。”
薛照张口欲言,却最终还是没有吐出任何一个字。
在这种处境之下,不是只有一条顺从的路可走,还可以拼死抵抗。但顺从是唯一的活路,伦常所褒奖的贞烈除了让人变成鬼,一无是处。
“照儿,陈国公主待你真的好吗?”冯献棠小心翼翼扯上了薛照的衣袖,薛照身体僵硬了一瞬,但没有挣脱。
薛照道:“你在胡言乱语。我和殿下是结发夫妻。”
“是,你们是少年成婚,元配夫妻。”冯献棠神色落寞道,“你们是光明正大合乎伦理的,不像我……但是照儿,爱能养人更能伤人,即便夫妻互敬,总有一方强势一方顺服,从前在梁国便罢了,如今身份转变,你是依附的一方,焉知你不会走到和我一样艰难的处境,你不能不小心啊……”
薛照闻言皱眉:“你神智不清,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别走!我还没给你唱那首童谣呢!”冯献棠急声道,“我不是想挑拨你和公主,只是人心善变你不能毫无防备。孩子,你的枕边人是一国储君,将来还要做皇帝,你可以付出全心全意满腔赤诚,但对方的心你又能占据多少?就算从前是十分,如今还有多少?将来呢?”
薛照紧紧抿唇,齿关紧咬,两腮的肌肉微微鼓动,半晌才道:“这世上若是只有一件事永不改变,那便是我和殿下的情意。”
“我儿当然值得,拥有如此才貌理应所有人为我儿倾心,但君王不是人,他们是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神。凡人乖顺有用,就是可爱的生灵;稍有违逆,便是孽障。我在王宫里长大,又嫁到另一座王宫,一生都在陪王伴驾,没人比我更清楚伴君如伴虎。”冯献棠道,“身处其中,自保之法便是同样保留自己的真心。照儿,我跟过两代梁王,但我的心并不在他们任何一人身上。”
薛照目光复杂,缓声道:“你与当今卫王一起,斗败了其他人。”
“同盟罢了,只谈合作太寡淡,用情爱装点一番才显得更加牢固。薛旸若是对我真心,当年肯豁出一切替我争取公道,我未必没有和他一起赴死的勇气。可是他没有。既不能共患难,富贵之时也别怪彼此有异心。”
薛照道:“所以你觉得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王位,做真正的王太后才能安心。”
“我不能安心,永远不能了。”冯献棠叹息道,“照儿,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过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了,我渴望权力,我想拥有抵御一切风险的能力,从而保护自身不受伤害。若是晖儿登上王位,我也不会让他成为卫国真正的王,卫国的实际掌权者应该是我,我要掌握国内至高的权力,直到我死。到死亡的那一刻,我才会真正安心。当对死亡的恐惧变成现实,我才能真正卸下恐惧。在真正下地狱之前,我只能活在自设的地狱里。”
冯献棠说着回望,虽然看不见偏殿之中熟睡的幼子,但她知道那个孩子自从生下来就在她的完全掌控之中,身体健康但又不甚聪慧,很适合替她坐在王位上,扫除所有名分上的障碍。
换句话说,是个很好的傀儡人选。
“有我这样的母亲,是你的不幸。”冯献棠道,“但幸运的是,你没从我这得到的爱,你的兄弟们也没有得到。而且因祸得福,你有了别人来爱,但他们没有。”
冯献棠说着又哼唱起了那首童谣,完完整整从头到尾唱了一遍,然后她道:“我不能满心都想着你,或许公主殿下也不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此时此刻,是独属于我们母子的。照儿,在这一瞬间,你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了。”
薛照闭了眼,阻止自己有丝毫的脆弱泄露。
冯献棠唤梅英,让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酒酿荷包蛋上来。
“三日之后——已经过了子时,便应当是后日了,后日是晖儿的生辰,晖儿不爱吃膳房准备的长寿面,唯爱我亲手下厨做的这一碗‘小团圆’。我从没给你过过生辰,也没法留你们到正月初三,这一碗不够补偿,但也只能如此了。”
冯献棠亲手捧碗到薛照面前。
“小团圆……”薛照睁眼,目光却落在一旁的侍女梅英身上。
冯献棠让梅英退下,才道:“没错,她是韩芮兰的女儿,母女俩长得很像。”
薛照难掩震惊,当年韩姨来到薛家,声称怀中所抱的是自己私生的孩子,因为违反宫规为王后所不容,所以她才带着孩子潜逃。
原来韩姨真的生过孩子,而且她的女儿还活着。
“梅英的身世,卫国再没有其他人知晓了,都以为她是我礼佛途中捡回来的弃婴,实则她的母亲是我的随嫁女官,父亲则是宫中侍卫。”冯献棠道,“当年我发现二人私情,当即处死了男的,却留了韩芮兰性命。毕竟身处异国他乡,多一个伴总要好些。原以为这桩不光彩的事就此了结,没想到她竟然隐瞒自己怀有身孕,一直用绢布勒着,直到快临盆,我方知晓。那时候我也才被诊出有孕,格外心软,于是放过了她们母女。”
“我之所以派韩女官来‘处置’你,也是因为觉得手握着她的女儿,她便不敢违命。然而她才出宫,我就后悔了——我也是母亲,却在扼杀自己的孩子,又怎能寄希望于拿住女儿就让母亲唯命是从呢?所以才派人追杀。世事巧合又荒唐,到头来,我们竟然互相帮着彼此养大了对方的孩子。”
冯献棠说罢长舒一口气,碗里的热气快散完了,就如往事过眼云烟,她将食物递到薛照面前:“照儿,我们母子今生无缘,是我活该。多少让我补偿你一点,一点就好。”
薛照无言而立许久才接过碗来,在冯献棠殷切希冀的目光中只喝了一点甜汤。
然而只是这一点汤水,就让薛照还没走出春禧殿就昏迷失去了意识。
“这药你是从哪找来的?见效极快,不错。”冯献棠俯视着躺倒在地的薛照,扶了扶鬓边簪着的海棠。
薛昭从阴影里走出:“母后方才的话真是让人动容,难怪兄长会中招。只是,我想问,你说我们兄弟三人都得不到你的爱。真是这样吗?我也不行吗?”
冯献棠心底其实有点怕这个儿子,看着他只觉得阴森森的,不寒而栗。
于是冯献棠错开了薛昭审视的目光,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按照计划行事。事成之后你会拥有万人之上的地位,未来皇帝称你为父,这还不够吗?”
薛昭含笑,看看昏迷的薛照,又看胜券在握的母亲:“自然是很够。”
只可惜,人总是贪心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