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择婿之宴,礼部和太常寺都该有人出席,从旁替殿下考检把关。
萧约以二部已经初筛过一轮为理由将他们拒了回去,又说不想把择婿弄成殿试,还是平易随和些更见真实品行。这话在情在理,官员们也无可厚非。
在原本的章程中,公主先与各位才俊谈论诗文考校其文才,然后择优共游御花园,立靶射箭,选出百步穿杨身手不凡的佼佼者,唯有文武双全的俊杰才堪公主晚间设宴招待。
萧约压根不想和陌生男人赏花弄月,还没想好怎么砍掉这些流程,直接宣布招薛照为婿呢,谢茳这么一掺和,借口不就来了?
黄芳把小质子领进来,萧约装作震怒借故开溜,黄芳也跟了上去。他走后不久,黄芳折返回来,说虽然殿下身体不适,不便同游,但请各位公子移步御花园游园赏景,自便尽兴。
众人面面相觑,公主都不在,还赏哪门子的景?再说,谁还看不出来,驸马早就内定了——
公主和质子眉来眼去,目光那叫一个浓情蜜意,哪还容得下旁人?
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啊,后来也能居上。距离公主最近的第一排就两个位子,驸马之位不落到他姓薛的手中,难不成公主要招六岁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做夫君?
谢王爷也真是的,平日荒唐也就罢了,竟然找个小孩来当众折辱公主,害得大家受牵连都吃了闭门羹。
八人纷纷找了理由告辞,薛照倒是不急着走,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神色怯怯的冯锡道:“你父亲并不是抛弃了你,只有勇敢又聪明的孩子才能留在陈国。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一直留在陈国。”
薛照说着将糖果交到冯锡手里:“我从前也爱吃糖。嘴里甜,心里就不苦了。”
冯锡手握糖果,紧紧咬着嘴唇,良久之后才大着胆子凑到薛照耳边,低声道:“昭哥哥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会杀了昭哥哥吗?”
薛照笑道:“你觉得呢?”
冯锡摇头:“你们都给我吃糖,都是好人。”
“他也相信我。”薛照揉揉冯锡脑袋,或许是自己快当父亲的缘故,对待孩子语气格外柔和,他起身道,“今日让你也受了一场累,回去好好休息吧。”
见薛照领着冯锡往外走,黄芳跟上来:“公子不见殿下了?”
薛照道:“那些落选的才俊都知卫国质子进了宫,若是质子当天没有归府,他们也会知道……尚未成婚,我不好留宿宫中,传扬出去对殿下的名声不好。”
黄芳将人送出,转回潜用殿向萧约汇报。萧约正喝安胎药,闻言抬眼看向黄芳:“王爷今日演的这一出好戏,大伴也是知情的吧?”
黄芳把空了的药碗接过来:“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萧约轻笑:“明人不说暗话,大伴还想把我当孩子糊弄呢。”
“谢王爷推举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他向来是既不关心政务又游离于皇室之外的,怎么突然有兴趣插手我的婚事了?定是陛下有旨。陛下运筹帷幄,洞悉天下之事,早就知道薛照的身世。我们相识相知,或许还要感谢陛下的撮合。”
黄芳垂着老眼:“这话从何谈起?”
萧约目光精明:“在梁国,我家北迁奉安的路上,那队刺杀的人手是大陈禁军。他们虽然看着来势汹汹,但其实并不是要杀人害命,而是用来钓出暗中护送我家的薛照。早在那个时候,陛下就算计着要把我和薛照捆在一起了。”
黄芳没有否认。
萧约继续道:“薛照在梁国很有名气,虽是恶名,但陛下不是轻易听信谣传之人,探明了薛照的身世,又晓得他的本事,便属意他做驸马。这大概是和选中我做公主同时的。我与薛照牵绊渐深,既是志趣相投的同道之人又是心有灵犀的恋人,如今还有了孩子,难道不是正合陛下所望?薛照需要一个新的身份,眼前正有合适的,阖家团圆指日可待,为何陛下还要阻拦?”
黄芳道:“陛下的心意,奴婢不敢妄加揣测。总归,陛下是为了殿下好。”
萧约笑意嘲讽:“好得未免也太曲折了些。天威难测,君心不定。罢了,我就当是因祸得福。谢王爷闹这么一场,其余众人心里也有数了,愿意自行退出,免得我再费手段。择婿已经有了结果,你尽快告诉陛下,端午之前我就要成婚。若是陛下愿意主婚,我会以公主身份给父皇奉上一杯喜酒。若是不愿……这个婚,我也还是结定了。”
黄芳默然退了出去。
萧约原本午后是要与待选才俊们同游御花园的,空出了这段时间也没歇着,在御书房批改奏折直到晚上才回到潜用殿。
夜深人静之时,萧约正在镜前卸妆,忽然听见有细微的响声。
萧约没有惊动寝殿外面值夜的宫人,掌灯上前,停在角落里盖着红布的铁笼前面。
暮春将尽,芳菲已零,但殿内不乏幽香盘桓。萧约凝神屏息,手中的烛火跳跃。
他伸手揭开红布,隔着冷铁栅栏,与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对视。
“殿下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惊讶。”薛照跪坐在笼中,一如今早在文渊阁那般,他对萧约微笑,“我还担心吓着殿下,原来是多虑了。”
萧约弯了弯唇角:“还说怕坏了我的名声呢,不能明着留宿,就夜里来偷情。早都闻到了,只不过纳闷你是怎么进来的。黄芳亲自把你送出去的,又看着你上了马车,宫门落钥之后再进来简直难如登天。”
薛照含笑凝望萧约。
“你在这待了多久?还没用晚饭吧?还真把自己当祥瑞了,藏在笼子做什么,快出来。”萧约打开铁笼上的小门,伸手要拉薛照,却被薛照揽腰圈进了怀中。
“殿下,我在笼中。”薛照埋首在萧约颈窝,贪婪地嗅吸,“我们都在笼中。”
“一个多月不见,在笼子里团聚,你也真是想得出来。”萧约道,“这会又没有旁人,别叫殿下,听得我别扭。”
“遵命,殿下。”
“真是想当驸马想得入迷了。”
铁笼足够宽大,两人也不觉得拥挤,萧约偏头压在薛照肩上顺势倾倒,两人交颈而卧。铁栅腥冷,却因委地摊铺的红绸而显出安稳甚至温馨来,躺卧其间宛如新床喜被。
“有解不完的局,处理不完麻烦的人的事,可不就是身在笼中。”萧约闷声道,“不过也不要紧,笼子里,是我们两个人——不对,还要算上肚子里的。”
薛照一手揽着萧约腰际,一手轻抚他些微隆起的腹部:“嗯,我们一家在一起就好。孩子乖不乖?有没有折腾你?”
“你说这话,我听着也别扭,像是小孩装大人,等生下来再找当爹的感觉吧。”萧约枕着薛照心口侧卧,“你先前让我不要故作镇定,现在你不也是?孩子怀在我身上,我日夜揣着,时不时还觉得恍惚,更别说你了。别管小家伙了,有裴楚蓝照料着,出不了错。你先告诉我,是怎么溜进潜用殿来的?”
“小孩装大人……你觉得我还是小孩吗?我……罢了,我的确还是有些无所适从……我揽过不少差事,头衔也有许多,但身为人父还是头一次。”
“谁不是呢。要是你不是第一次当爹,我才该和你算账。快说,你是怎么溜进来的?”
薛照偏头在萧约额上一吻:“栖梧不先问我,怎么换掉真正的薛昭?”
萧约笑着给他一肘:“酸气都快冒出来了。你还好意思说呢,今早可是把我吓得不轻。看你被谢茳句句紧逼,我心里没底,你也不提前跟我通个信,我生怕真把质子搬出来当场露馅。”
“我是想与你提前通气的,只不过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薛照道,“这一个月以来,我一直在暗中观察学习薛昭的生活习惯,包括言语举止,我都要模仿得让人瞧不出差别来。”
萧约有些心疼:“委屈你了。”
薛照摇头:“和你怀孕监国的辛苦相比,算不得什么。就算一辈子都要借用他人的身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都甘之如饴。而且,此事似乎比预料得还要更容易些,我其实不用装得太像,知情者不少,未必会主动拆穿我。我们之前的猜想不错,薛昭知道我的存在。择婿的名单一出,他就猜到了我与你的关联。”
“那他先前说对我一见钟情……”
“他说的确有所企图,但只是为了借势,不会损伤殿下分毫。因为心有所爱,非得手握权势不可亲近,所以才会如此行事。他愿意与我合作交易,将质子身份让给我……是真是假暂且不论,目前薛昭还在我的掌控之中。”
薛照道:“三日之前,我趁薛昭到圆觉寺进香,将他劫持软禁,就此顶替他住进了府中,其间无人发觉异常。今日一早我来到宫外,正要进宫,发现侧门不远处停着一架马车。”
萧约仰头看着薛照:“质子在马车里?你怎么知道的?”
“或许是孪生兄弟有所感应吧——开玩笑的。我将薛昭藏得很隐秘,凭他自己是不可能逃脱的,若有帮手,来头必然不小。”薛照道,“仅从马车外部,看不出对方身份,又是在皇宫附近,我不能贸然上前查验。但还是有些线索可循的,马车轮毂上面裹着一层夹沙的红土,而这种土正好圆觉寺附近也有。”
“所以你迟到是因为截胡了谢茳要送进宫来的质子,还抽空去把冯锡那孩子接来顶替。”萧约想起来便觉得好笑,“你还记得谢茳当时的脸色吗?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再没有隔岸观火的那份从容。谁能想到他把人救走之后又被你用小孩掉包,正好给了我借题发挥的空间。”
“用冯锡替换不完全是为了杀掉谢茳的气焰……栖梧说我善妒,并不算冤枉。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名份上那些人都是驸马的待选,八个已经够多了,再加一个我更要嫉妒得酸死自己。”
薛照和萧约对视,煞有介事地问:“殿下会怪我搅乱了这场相看吗?那八人可是陈国最出色的儿郎。”
萧约明知薛照在说反话,还一本正经地沉思了片刻,然后道:“嗯,这个嘛,的确该慎重一些。要是就这么潦草收场,恐怕对大臣们不好交代,还要伤了礼部尚书许大人的情面,毕竟人家也是辛辛苦苦筛选了一番的,不如等端午的时候再设一场宴会——”
薛照用唇堵上去,缠吻一番:“殿下说过不会始乱终弃的……不许。”
萧约舔舔嘴唇:“谁让你先乱吃飞醋的。质子也就罢了,那些毫不相关的什么张王李赵的醋你也吃。是谁说的自信不逊色于人?这会怎么又小心翼翼试探起来了?模样一等一的俊俏,又是个香饽饽,还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爹,谁能比得过你啊。就算天神下凡,处处都比你好,但我是个直男,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和男人又亲又睡。”
见薛照面色转霁甚至有些飘然得意,萧约哼道:“当爹当出小孩脾气了,非得我说出这些肉麻的话来你才满意是吧?”
“是我的错,别生气。”薛照又讨了一个柔缓的吻,“在心爱之人面前,总会有些患得患失。从前能够同床共枕,如今只能在笼中偷会,成婚还有一段时间呢,我实在想念得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裴楚蓝说了,前三个月不行……稍微离远一点也好,免得干柴烈火的……我也想你,再等等,再等一个月就好了……”萧约被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弄得身上酥麻,极力转移注意,“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在宫门落钥之后还能溜进潜用殿的呢。”
薛照:“不是落钥之后重新进宫。剩下的,你来猜猜呢?”
“还嫌我不够忙是吧,你也考我。我怀着孕还得处理公务,像是用监国给肚子里这个做胎教。”抱怨归抱怨,萧约还是认真思索起来,“你方才说,真正的薛昭其实不想参选驸马,他有自己心爱之人。要不是皇帝授意谢茳把他带来,他愿意把这个身份让给你……所以,其实是他与你配合,你并没有真正出宫,他也一直待在宫外。如此,质子府中有人,你也能来我身边——但是在宫门口不会显得异常吗?你没有出宫,质子就到了宫外,侍卫不会察觉不到。是黄芳帮你遮掩了?”
薛照点头:“就如钓鱼,一松一紧配合着来才好,不可逼迫太过。黄芳都是按照皇帝心意行事。”
“我能感觉,皇帝并不是真想拆散我们,但他又不肯让我们一帆风顺。真是古怪的老头儿。”萧约道,“见招拆招吧。既然你没出宫,我下午去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时候,你就到我寝殿里了?”
薛照道:“不是,是你快回来时我才进来。”
萧约:“那你之前也在御书房?”
薛照摇头:“自从上次……御书房周围加重了守卫,我实在是不能靠近了,于是藏在了别的地方。”
萧约想了想:“你又躲进枯井里了。”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并且用了“又”字。
薛照闭了闭眼,轻声道:“殿下聪慧至极。”
萧约坐起来,靠在薛照身上:“我之前就想说的。你说过,你小时候被梁王饿了三天水米不进,先前我被梁王困在宫里,你给薛然指了枯井里的暗道,让他来救我。当时我就想到,宫里的井底怎么会有暗道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敢细想,没吃没喝的三天里,那么小的孩子在黑洞洞的井底有多害怕。那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以,后来才有了那条暗道。你当时没能救自己,多年以后却把我救了出来……薛照,你还受过多少苦没跟我说?”
薛照轻顺着萧约耳发:“没事的,都过去了。现在有你疼我,便当原先的苦难都是为了与你相遇积攒福气。”
“那也攒得太辛苦了。”萧约在薛照心口蹭了蹭,“一个月不见,你难不难受?我想你想得难受极了,怕你受伤,怕你疼。”
爱人在怀,温热清香,薛照呼吸有些沉促:“是有些难捱,但不全是因为那粒药丸。栖梧,我今日说有礼物送你,不是信口胡诹。”
萧约见薛照从袖中拿出锦盒,他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只茶壶。
萧约认得,是妹妹亲手制作,要送给哥哥嫂子的新婚贺礼:“你还去了我家啊。”
薛照“嗯”了一声:“岳父岳母和妹妹都好。”
“月月和我是同胞孪生,论岁数,她比你大,你叫妹妹叫得还挺顺口。”
“谁让我要做驸马了呢。随着殿下也叫一声妹妹,于礼数上是没错的。”
萧约:“你这是借花献佛,壶是妹妹做的,怎么能算你送我的礼物?”
“别急,还有。”薛照揭开壶盖,里面有一对纯金的小钥匙,还打上弯钩,做成了耳环。他拿起一只亲手给萧约戴上,“如今耳洞瞧着是没有红肿了,还疼吗?”
“早就没事了,你儿子折腾起来比这难受多了。”
“以后好好教训这不孝的小崽子。”
“这话也太无理取闹了,还是胎儿就被安上不孝的罪名,可太冤枉了,他知道什么。”萧约乖乖等他给自己戴上另一只耳环,“怎么选了这个样式?是有什么说法吗?象征手握国库执掌天下?还是说,这是打开祥瑞的钥匙?但我瞧这个笼子也没上锁啊……”
萧约说了许多,薛照都说不是。他给萧约戴好两只耳环,扣着爱人后脑印下一吻。
怀孕初期不能过分亲近,连亲吻也是克制的,在唇上短暂停留,辗转来到耳际,薛照连同钥匙一并将萧约的耳垂含进口中。
轻舔轻咬,言语含混不清,但薛照牵着萧约的手来到了被锁困之地,表意分明。
“一个月实在太漫长了,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想和我妻亲近,生生被这小崽子耽误了。”
两人在红布之间铁笼之中,如新婚,是重逢,薛照让萧约感知自己的渴望和禁锢:“钥匙,是我融了那枚金锁,亲自制作的。两片钥匙用不了多少金子,剩下的……我在笼中,等着殿下亲自拿着钥匙打开,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