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偏厅之上,萧约和沈摘星面面相觑。
萧约被掳到沈家已经有两个时辰,街上的闲言碎语迎风就长,沈府下人们向来规矩老实,但也忍不住偷看两眼——
家里两位少爷最近不知着了什么魔,一个比一个带回来的人奇怪。
大少爷和戏子来往,虽然不体面,但一个丧妻一个独身,碍不着谁,说起来也是一桩风流韵事。
但二少爷抢了有夫之妇回来,这可就太荒唐了——还是奉安头一号煞星薛照的老婆。
扫地的老仆握着扫帚来回在偏厅门口转悠,一点灰尘没带走。老人家想劝又开不了口,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憋得发红,不知是替主子害臊,还是担心薛照杀上门来殃及自身。
沈摘星起身将人轰走:“别扫了,晃得我眼晕。去吩咐家丁,都准备着家伙,一旦薛照登门,就给我一起上,把他拿住!”
“啊?拿谁?”老仆苦着一张核桃似的老脸,“我也要一起上?”
萧约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摘星扭头瞪他一眼:“笑什么笑?双拳难敌四手,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家丁,团团围住,还制服不了区区一个薛照?走开走开,去门口埋伏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能靠近这边!”
老仆攥着笤帚走了,但走得一步三回头,心想要不是老爷和夫人这阵子回老家祭祖了,二少爷决不敢做出这种荒唐事。今日是少夫人忌日,难怪大少爷也不在家。这可怎么得了?把人都撵开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哎哟哟,传出去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待会薛照打上门来,应该不至于连老掉牙的也杀吧?阿弥陀佛。
萧约看一眼天色,已经擦黑了,支着下巴叹气。沈摘星见状倒是得意起来了,双臂环抱在胸前,倒在椅子里悠哉游哉抖着腿:“怕了吧?可算让我有出气的机会了,等我哥回来,验明正身你就是铁证,我要你们好看!”
说到沈危,萧约更是皱眉,要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被沈摘星一路跟踪并且识破男扮女装。
事情要从萧约离开碧波藕榭说起。
萧约怀疑自己和薛照从前相识,而且大概率不是纯洁的男男关系,从裴楚蓝那问不出什么结果来,反而更生疑窦。
看着裴楚蓝用来提炼甘油的玻璃器皿,萧约想起自己也有一套玻璃设备,从陈国出来多次搬家都没丢下,辗转各地也始终妥善保管着,一点没有磕碰。自从举家搬到奉安以来,这套价值连城的宝贝就安置在萧约照庐巷的小屋里。
萧约难得有机会出府,便想着顺便回照庐巷看看,途中经过灵光寺,瞧见个背影像是沈危,于是驻足留意了一番。
果然是沈危。
那日萧约旁听薛照和裴楚蓝商谈阻拦梁王兴兵的计划,知道了沈危也是反战的一方,甚至将兵权过渡给薛照也是他刻意为之。
交权之后,沈危清闲了许多,甚至在他人看来有些玩物丧志,不仅流连于戏楼,还将戏子接到家里——
萧约猜到此举是为保护听雪,心底便对沈危更多了几分欣赏,武能统领千军万马,退能淡泊私利以大局为重,而且心思细腻不在乎虚名,不愧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
显然,耽于享乐寄情声色是做给梁王在内的外人看的表象,可沈危为何又会出现在寺庙呢?他这样的人,竟也会笃信神佛?
难道是和近来石龟显灵之事有关?
但薛照并未说过,沈危也参与其中。
萧约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看着,见沈危在弥勒殿虔诚跪拜,进香之后便离开灵光寺,紧接着又踏进一间道观,请了和合二仙的挂像,再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萧约走在回照庐巷的路上,心想,弥勒佛是未来佛,主宰未来世界,和合二仙则是道家保佑姻缘和美的仙人,沈危的妻子前两年亡故,他便没有再娶……要是自己跑了,薛照还会再娶老婆吗?
顿步抬眼已到家门口,萧约一拍额头,拍散诸如“俊俏萧约溜之大吉,惨兮兮的薛照痛哭流涕”、“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之类的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这都哪跟哪,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萧约,和薛照的老婆,完全没有画等号的可能!八竿子打不着!
小屋大门锁着,萧约摸摸衣裙,当然是没有钥匙的,要进去只好卷起裙角翻墙。
萧约左顾右盼一番,双手才扒上围墙,便感觉脚踝被人扯住,低头一看,竟是沈摘星。
萧约瞬间想到是在灵光寺时就被沈摘星盯上了,可他无端端地跟踪薛照的老婆干什么,不要脸——呸呸呸,才不是薛照的老婆!
沈摘星咬牙切齿:“竟然真的是你!狗太监为了搞断袖,撒了天大的谎!我非拿你们去王上面前,结结实实治一个欺君之罪不可!”
他竟然看破了自己是男扮女装?!上次不是都没发现,这次怎么……
萧约心头一慌,连踢带踹从沈摘星手中挣脱,一骨碌翻进院子里,站稳了才后知后觉这不是成了“瓮中捉鳖”?小屋就这么大,跑也跑不了,藏也藏不住。
听着沈摘星纵身翻墙之声,萧约心里迅速决断,快步跑到自己制香的作坊——来都来了,得看一眼久违的老本行,好久没制香了,怕是玻璃瓶都落了灰——却见室内空荡荡的一片。
萧约怔了一瞬,心想都怪薛照,把自己圈在侯府,顾不上这处,家里许久没人都遭了贼了,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趁着沈摘星还没追上来,萧约又跑到卧室,也几乎是家徒四壁了,翻箱倒柜只找出一只小竹筒,从里面倒出两颗糖莲子。
哪来的爱吃糖的蟊贼?这么缺德,连锅碗瓢盆被褥枕头都不放过!
萧约现在想起来还对此气愤不已。
沈摘星见萧约出神,挑眉道:“怕了吧?薛照踹我那一脚,我可要记一辈子。”
“我劝你早点放我回去,否则薛照找来,就麻烦了。”萧约道。
沈摘星:“等的就是他来!小爷我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一雪前耻!”
“天罗地网,你指的是刚才那老头儿?”萧约实在是饿了,说不出多和气的话来,他反复将装着糖莲子的竹筒盖子拧紧旋松。
萧约鼻子很灵,他闻得出糖霜的甜腻和莲子的清苦,都在恰好的程度,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萧约说不上名目,但直觉是无毒的。
“我警告你,对小爷我放尊重些,别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沈摘星皱眉,“要不然,就不是让你这么好端端地坐着了。”
“怎么个尊重法呢?”既然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是男人,萧约也不必刻意捏着嗓子说话,他抖了一颗糖莲子给沈摘星,“沈二少,吃颗糖息怒息怒。”
沈摘星瞅一眼糖莲子:“想毒死我?你怎么不吃?”
萧约确实不敢吃,想让沈摘星先试试,便故意激他:“不敢吃啊?就这点胆量,还是别设什么天罗地网捉薛照了,趁早把我送回去。早都到饭点了,不说饭菜,至少弄杯热茶来吧?”
“有什么不敢的?”沈摘星抄过那粒糖莲子丢进嘴里,哼哼一声,“还想喝茶吃饭,想想怎么保住脑袋吧!你男扮女装嫁进薛家犯了欺君大罪,别指望薛照能护住你,他是同伙,还大有可能是主谋,他也得玩完!”
萧约看他吃得还挺香,吃下去过了一阵还神色如常,心想,应该的确是没毒的,自己也咬了一颗来抵饿。
哪至于就对薛照这么大的怨气?不就是被踹了一脚?谁让你先嘲讽他太监娶老婆的,还想对他老婆动手动脚?
——呸呸呸,才不是薛照老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萧约道,“揭发薛照,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眼下奉安正是暗流涌动之时——”
“你知道什么叫暗流涌动,你看得懂局势?就凭你?”沈摘星鄙夷地皱了皱鼻子,“薛照身边的人和他一样狂妄自大,真是近墨者黑。我一直听说奉安断袖成风,这回可算是见到真的了。不过,你脑子不聪明,身板也跟小鸡崽似的,薛照看上你什么?”
萧约忍着饿,本来还能和言温声,一听这话可就来脾气,沈摘星还有资格说别人脑子不聪明?
萧约料想沈摘星对自己的智力没有什么自知之明,便不和他争执这一点,而是道:“当街抢人竟然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真是没王法了。我这身板怎么了,冰球场上不一样把你打成手下败将?”
“赢一局算什么?而且你是最后才上场的,我们都踢得乏累了——”沈摘星撇了撇嘴不肯服输,但又忍不住将椅子拖过来靠近萧约,“对了,你那招倒挂金钩的脚法多久能练成?我至多能在草地上翻得起来,冰面上可太难了,我后来试过,只能摔成狗趴……哎,是不是因为你这样做内官的,少了点累赘所以格外轻盈?”
萧约无语至极。
你才少了点累赘,脑壳里没装瓤子,无脑一身轻。
萧约虽然记忆模糊,但通过只言片语也足够分析出这个痴迷蹴鞠的二世祖没什么心眼,萧约便故意引他说出当日消寒会上发生之事。
从沈摘星以为自己也是内官这句话上,萧约分析得到一条重要信息——
果然是薛照带着自己进入消寒会的。
为什么薛照会帮自己呢?
萧约头脑快速运转努力思索——
来到奉安之后,萧约便一直在寻找裴楚蓝师徒的踪迹,和薛照扯上关联大概是为了通过他求医。
但合作这事讲究互利互惠,薛照能帮着自己找人,自己又能给薛照什么好处?
不会是……
萧约想起那个血腥味十足又酥麻热烫的吻。
难道薛照早就馋自己身子?这也不奇怪,毕竟本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萧约急忙摇摇头,将不合时宜的自矜压下去。
“踢球这种事,既要天赋,又要锻炼,更重要的是勇往直前……原来你是通过我这双腿认出来的,有这份痴迷蹴鞠的心,成为当世第一只是迟早的事。”
“嘿嘿,我也觉得。”
萧约三言两语让沈摘星对自己的态度大为转变,接着又道:“你记得可真清楚,过去这么久还记得我。”
沈摘星:“当然记得,那天多热闹啊,你那一脚多精彩,还有薛照救驾负伤,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看哪边……而且,薛照总是独来独往,哪见过他带小尾巴?”
萧约皱了皱眉:“不至于吧?小尾巴?长随不都该这样?薛照从前没带过我这样的长随?”
薛照待自己格外不同,萧约深知这一点,也对这一点深感烦忧。
沈摘星让人上茶,悠哉地一口糖莲子一口茶,还给萧约斟上一杯:“薛照嘛,身边哪会有亲近的人?靠近一点都晦气。你是头一个——你这不是在自鸣得意吧?我提醒你啊,不管薛照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别指望在他那能过什么好日子,他这人恶狗一样,发起狠来能把人活吞了。再说,两个内监,凑不出一个囫囵男人来,能有什么花样可搞?迟早厌烦了你。不如你来我这,什么活都不用干,每天只管陪我蹴鞠就是了。”
萧约心道可不是两个内监,薛照岂止囫囵,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萧约晓得沈摘星没有什么坏心思,就是纯傻,把竹筒里的糖莲子全倒了出来和他分着吃,好言相劝:“话不是这么说的,其实薛照这个人吧……”
说谁谁到,薛照的声音传来:“看来那一脚还是没让你长记性,沈邈,挖墙脚挖到我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