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你想杀我。”薛昭按着伤处低声自语。
这一声轻叹混和在惊呼声、哭声之中无人听见,即便是薛昭身侧的冯太后也没察觉。正如薛昭的伤势如何,她也同样不在意。
太医匆匆赶来,初步诊断卫王已经气绝,冯太后第一个哭喊起来:“怎会如此!王上怎会英年薨逝!王上,你这是让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王上!你怎能就此抛下国民啊,世子未定,卫国该如何是好啊!”
霎时间殿内被哭声充斥,此处混乱不是停灵之所,众人哭着簇拥着将卫王转移至后宫寝殿,这时候,薛昭拉住了一心想要冲在前头掌控大局的冯太后。
薛昭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长公子薛访注意到了“驸马”神色的异常,公主还没找到,不能再出别的乱子,能撇开太后是最好的,即便只是拖延一时片刻或许己方胜算都会再大些。
于是他道:“太后受惊了,驸马又有伤在身,太后便在此和驸马稍歇,父王的事我会料理。”
这是要把她踢出参与决断的行列,这怎么能行!筹谋那么久,就等着今夜,怎么能在关键时刻缺席!
冯献棠想追上前去,却被薛昭死死拽住,直到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薛昭终于松手,冯献棠盛怒之下一掌扇在薛昭脸上:“你发的是什么疯!卫王死了!现在正是决定继任的关键时刻,大臣们都在,只要按照计划,我在人前将此事栽给老大,然后再从老二家中搜出我们提前安放的巫蛊之物,他们就都完了,只剩下晖儿。再加上陈国公主的支持,没人敢说不字,这事就算成了!等等,陈国公主去哪了——”
薛昭被这力道十足的巴掌扇得嘴角带血,他缓缓转回头来,不同于冯献棠情绪激动双眸猩红,他冷静得可怕,双眸像是深夜的寒潭。
“母后,你想杀我。”
“什么,不是……”冯献棠不受控制地身体发颤,她小步往后挪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疯了,胡言乱语……我后面再跟你算账,等我拿下王位……”
冯献棠步步后退,不慎踩到落在地上的银杯,摔倒在地。
薛昭站了起来,俯视着她:“母后好算计,想让晖弟夺得王位,只需公主首肯就好了,驸马其实不是必要。反正公主已经失忆,对驸马没有丝毫情意,只会权衡利弊做出决断,公主怀着你的孙儿,怎么会不向着你呢?杀了我,驸马之位就彻底空了出来,不用担心外戚乱政,皇帝也会满意。无人在意我的死活,所以没人会追究于你……”
薛昭说着俯身,凑近冯献棠:“好算计啊,我心爱的母后。”
近距离看着那双淡色冷冽的眸子,冯献棠感到无比寒意,她嘴唇小幅度地翕张颤抖,鬓角被汗水湿透了,呼吸也慌乱急促:“昭儿,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想着杀你呢,你是我的儿子,亲生儿子!”
“是啊,亲生儿子,可你对薛照是怎么做的,我都看见了。”薛昭扯了扯唇角,“母后,我在你心里会是特殊的吗?我有自知之明。这样也好,我心里的愧疚会少一些。”
冯献棠听着这话不对,紧皱眉头道:“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母后该问我已经做了什么。”薛昭重新坐回位子上,桌面狼藉,金碟玉盏碎的碎破的破,佳肴琼浆乱成一片,薛昭找到一壶还算干净的酒水,执壶仰饮,“灵前敲定世子,得公主在场才行,可是公主如今何在呢?”
冯献棠瞬间感觉头皮发麻,她眯眼看着薛昭:“你,与公主合谋了什么?”
“不是合谋,我替公主驸马扫除烦恼,他们给我一些赏赐。这才是为臣侍君的本分。我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但母后你仿佛没有这个自觉。既然想借助公主的权势,就得果真把他当成君主对待,而不是用所谓的血缘情分来索取好处。你僭越了,母后,他们跟你没那么亲。我倒是想和你亲近,但你又不愿意和我同心。你不能怪我,母后,是你奢望太多了。”
听着薛昭的话,冯献棠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一步踏空跌落悬崖。
如梦初醒,功亏一篑,一切成空。
她手脚都软了,挣扎半晌也没能起身,最后只能膝行上前抱住薛昭的腿:“昭儿,你不能这样对母后,不能……母后错了,母后不该连你也算计在内,我只是太怕了,怕一切我不能掌控的东西,若是你像晖儿这般年纪,我一定会选你,一定!”
一壶酒都倒尽了,少半喝了下去,多半打湿了脸面,淌进华服之中,把心脏都凉透,就如很多个薛昭藏在被窝里哭湿衣裳的夜晚一样。
薛昭抬起了冯献棠的下颌,看着梨花带雨的母亲,即使迟暮之年,依然称得上是绝世美人:“母后是在怪我生得太早了?可我记得,父王在时,母后无数次感慨,有了我,你才真正有了活路,我是你唯一的指望,让我要多思多谋。如今我不是唯一了,母后怪我城府太深让你忌惮。哪一句才是真的?我到底该不该做母后的儿子,母后你告诉我,我实在是有些糊涂了。”
薛昭语气平静,可他越是如此冯献棠就越是害怕,她哆嗦着摇头:“当年的话是真的,今日所说也是真的,昭儿,不是母后不爱你,是凄怆的命运把我们母子推到现在这种地步的,我只是尽力在与天争命……昭儿,母后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和你有二心,你是母后最出色的儿子,母后一生都要倚仗于你,你原谅母后,不要记恨母后!”
薛昭笑了:“母后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记恨您呢,我当然要做您的倚仗,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冯献棠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她扶着座椅慢慢站起身来:“昭儿,我知道你是最聪明最体贴的孩子,方才都是跟母后开玩笑的对不对?你怎会与公主合谋呢,有薛照在你一世不能出头,按我们的计划行事你才能得到最好的前程,你不会选错的。现在好了,卫国已经快到我们手里了,你快让公主露面,不要耽误了大事。”
冯献棠急于让薛晖在卫王灵前定下名分,于是拉着薛昭就要往卫王的寝殿永福宫走,薛昭却在原地不动。
冯献棠狐疑地看着他:“昭儿?你不是说会帮我?”
薛昭闭眼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深深沉浸其中:“母后,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你怎么总是不戴呢?嫌弃不好看吗?没关系,我会给你更多更好的,但前提是只有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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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约和薛照到底还是没能将三个时辰的独处时光享受足够,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长公子派出的侍卫就将他们找到,并请公主和驸马移驾到永福宫主持大局。
卫王还在床上躺着,萧约上前看了一眼,真像是断气了一般。
萧约心里犯起嘀咕,薛昭这小子不会借机报复,真把卫王给弄死了吧?那可就玩大了。但他面上不能表露丝毫,显得无比威严镇定:“先别哭,孤方才听见有人说起继任之事。”
在场众人皆是一悚,摸不清萧约心思,尤其是薛谈,方才差点和他兄长打起来,就为了争谁跪在离父王更近一点的位置,唯恐储君怪罪。
萧约却道:“是该商议起来了,国不可一日无主。正好众位大臣也在,三位公子谁堪当大任,或是自荐或是他人举荐,孤都听听。”
薛照适时抽了靠椅过来,让萧约坐下,他则负剑站在旁边。
薛访和薛谈对视一眼,两人目露竞争却都没言语表态。薛晖方才在混乱中本来是一个劲地找娘,但冯献棠先是盯着卫王然后又被薛昭绊住,根本顾不上他。冯灿及时拖着薛晖才跟上了人群,此时他躲在冯灿身后藏得严严实实,便是因为不敢看卫王的“尸体”。
众位大臣不确定公主所说三位公子,究竟是包含在陈国为质的薛识还是年幼而辈高的薛晖,见在场两位成年的公子都不出头,也缩在一起当哑声的鹌鹑。
萧约不动声色地观察一番,薛访和薛谈脸上都带着泪痕,但具体有多少真心就不知道了,在位当权才能其实不是最要紧的,有大臣辅佐,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当好守成之君。品德性情是萧约更在意的东西,尤其是在对待亲人之上,最能体现良善与否。
萧约便道:“都如此谦让吗?若是朝廷举才,谦卑一些还好。但此时讨论的是一国之主,要敢为万民不敢为之先,敢当万民不敢当之责。在这一点上,卫王薛旸并没给你们做好楷模。”
此言一出,众人皆道惶恐。
薛照振剑:“要说话一个一个地说,否则就保持肃静!”
“惶恐什么,孤只是一时在卫国,长久做主的到底还是卫王。要是没有一位强干有为的王上,不能临危自定主持大局,国家如何能够安稳,那时候你们才真该惶恐。”萧约指头在肚子上轻点,“如此危急关头,就没有人能表现几分担当吗?”
此言一出,薛谈立即道:“卫国一切都是上邦恩赐,薛家世代忠诚于大陈,今日骤然生变,父王被贼人所害,我等已经乱了方寸,请殿下裁夺!我等皆唯殿下之命是从!”
萧约道:“这位是二公子?看着并不像方寸大乱的样子,在众人皆乱之时尚能镇定,不错。”
薛谈被这一声夸奖弄得有了底气,他抬头挺背,继续道:“让殿下遭遇如此凶险,是我等的失职,罪该万死。也万幸有殿下坐镇,才不至于酿成大乱。卫国之安定,全赖陛下与殿下天恩!”
萧约勾唇笑了笑,歌功颂德起来就顾不上哭爹喊娘了,看来眼泪并不太真。
萧约又看向薛访:“长公子以为呢?”
薛访叩头在地:“殿下,父王素来身体强健,又有陛下钦命的福寿,断不会如此短命,或许只是气闭,请殿下允许太医再行救治,恳求殿下不要放弃我父!”
萧约余光瞥见床上的卫王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笑着起身:“两位公子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还是那句话,孤只是来卫国做客的,真正做主的还是卫王,具体选谁做继嗣,还是让卫王自己决断吧。”
薛谈大惊:“父王……”薛访则在他惊讶无措之时膝行上前,牢牢握住了卫王的手:“父王吉人天相,果然化险为夷了!”大臣们也拥上前来。
宫殿里可算是太热闹了。
萧约起身,薛照随之而动,经过冯灿时,萧约停步:“小郡主受惊了,太后大概也无暇顾及于你,今夜就跟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