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在齐咎怀那又待了一会,齐咎怀对他说:“今年奉安的雪格外下得多,听会馆里各地的同年说,梁国南北各州都有不同程度受灾……近年来,梁国旱涝时有发生,陈国免不了拨款赈济,地方有亏空,伤的是宗主……栖梧,这里是我总结的治灾之策,你仔细观阅,有什么疏漏不足之处,提笔补上——正好我也看看你字练得怎样。”
萧约抬眼看了看屋外天色。
齐咎怀手指点在卷首:“今日看完雪灾一卷就好。”
“是,先生。”萧约静下心,临窗翻阅,不时提笔谨慎着墨。
两个时辰过去,快到黄昏,萧约双手将书卷递还给齐咎怀:“先生,我今日才算真正了解您经天纬地之才,您这样的明珠不该暗投至今,开春会试,一定会夺得魁首!”
齐咎怀看着侧缝里密密麻麻但端正有力的小楷,笑道:“前三名不分学问优劣,更看主考可心于谁。殿试之上梁王钦点名次,才貌俱全者为探花,栖梧以为先生不够资格吗?”
萧约还是第一次听齐咎怀开玩笑,闻言心头仅剩的那点紧张也消散了,他拱手道:“先生自然是才貌双全的,不过幸好我不参考,要不然就要斗胆和先生争一争探花之位了。”
师徒两人齐声笑起来。
这话并不算曲意奉承。齐咎怀长得很正气,与薛照那种明艳张扬的好看不同,他是模范式的读书人相貌,五官正派眼中存有浩然气势。作为参加会试的举子,已经一只脚迈进仕途,无论中或不中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潦倒艰难,况且依照齐咎怀的日常言行,他是必中的,名次还绝不会低。三十来岁榜上有名,未来有大好的前途,登阁拜相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的人,先前怎么会连考十几年无果呢?
萧约从会馆出来,在奉安城中绕路,绕到自己都有点晕,然后才回家去。
薛照果然派人藏于暗中,将萧家团团围了起来,但萧约要进去也并未受阻,然而进到宅内,萧父却不肯见他。
隔着门,萧梅鹤沉声道:“萧约,无论裴楚蓝跟你说了什么,你又答应了什么,都改不了我的志向,我是要一辈子姓萧的!”
这大概是父亲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儿子,萧约心头一紧的同时听得一头雾水,虽然裴楚蓝还没说是什么事,但和父亲一辈子姓萧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要一辈子姓萧啊!
“父亲,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能和我说实话吗?”萧约再次叩门,“父亲,我们面对面把事情谈清楚不好吗?”
萧梅鹤道:“要是你不答应,就是对不起祖宗先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萧约啊萧约,萧家能有今日的安稳日子不容易,就这么过下去不好吗?”
萧约还是一头雾水,对父亲道:“父亲,我不会和裴楚蓝搞断袖的——那些搞断袖的,也没见谁跟着谁姓啊,你放心,我不会成为某某氏的。”
萧父闻言摔了个花瓶:“姓裴的还觊觎我儿子,简直欺人太甚!此何人哉,其无后乎!”
“不是这个意思,父亲……瞧着裴楚蓝对我没什么意思,他应该是喜欢他师父那样的温和小白花。”萧约急忙解释,“他搞断袖也没碍着谁,父亲别那么说他,虽然他搞断袖本来也不会有后代了,但也别明说出来。”
萧约听见来回踱步的声音,良久之后,萧梅鹤语气平和了些,他对萧约道:“约儿,裴楚蓝和他师父,是一笔陈年糊涂账,我们不必成了姓裴的垫脚石,还是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吧。今日他能将我们囚禁,明日就能以我们的性命威胁,逼迫你做不情愿之事,到那时候再想抽身就来不及了,还是及早摆脱这些孽障为好。”
听这话,萧约觉得自家和药王谷是有些渊源的,父亲不仅认识裴楚蓝,还知道师徒俩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萧约不愿对父亲说谎,坦白道:“不是裴楚蓝派人围的家里,毕竟是在梁国境内,他一个大夫没有这么大的权限。是薛照,是我求他,将你们留在奉安。裴楚蓝说了,等年后就为妹妹医治。”
萧梅鹤又急了:“你怎么敢招惹他!薛照是什么人,梁国人人闻而色变的邪魔!他为什么会听你请求?你许给他什么了——约儿啊,就算你是上头的,如此搞断袖也不会让为父有多骄傲!我是不会认一个阉人做儿媳的,我宁愿你一世不娶,也不要弄个搅家精进门!”
萧约:“……???”
“爹,我说过了,让你别偷看娘匣子里那些话本。”萧约抚额无奈,“怎么见一个男人,就觉得我和他有点什么?裴楚蓝弯得显而易见这就不说了,可薛照,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好,父亲不了解他,难道不清楚我吗?您儿子像是给您找男儿媳的人吗?
萧父沉默了片刻,随后道:“这要怪你。谁让你净和男人来往。”
萧约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沉默良久之后,萧约道:“我确定,薛照对我没什么非分之想,我对他更没有,我们不是什么上面下面的关系。父亲,他重信且优待亲友,答应我留住你们,就不会让你们有危险,这是我能肯定的。”
萧父:“你才认识他多久?”
萧约:“识人不需久,一面即可,我不会闻错,更不会信错。”
萧父唉声叹气:“你这孩子……”
萧约跪地对着门口一拜:“妹妹,我是一定要治的,家中状况我也会慢慢查明。我已及冠,有良师益友扶持,不会往歧路穷途上走,请父亲相信我!父亲,你和母亲保重身体,儿子不孝,待治好妹妹后再向父母请罪!”
说罢,萧约冒着风雪回到靖宁侯府。
离亥时还早,萧约吃过饭便去调香,他摆弄设备时,韩姨就抱着一两给小狗扎小辫,不时还腾出手来,给萧约比划。
萧约连蒙带猜,知道了薛照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毛毛虫,就是爬在柳树上毛茸茸肉乎乎那种,小小一只就能让薛照神色大变。
这等趣事还要追溯到他两岁的时候,在树下玩,一只虫从叶片上落下来掉进衣领里,吓得他扭着身子满院子跑着叫娘。
萧约笑:“那他下次再对我不客气,我朝他扔毛毛虫!”
说话间,大门被叩响了。
“外头湿滑,韩姨你坐着别动,我去开门。”萧约戴着围脖暖耳,上前开门,“一身的味,你又去王陵啦?让我别迟回来,自己踩着子时的点晚归——这是谁?你不是说不会在家办公吗?”
萧约迎面瞧见,薛照身后跟着个垂着头内官打扮的人,那人肩扛着一只大包。
“把东西接过来。”薛照看了看萧约睫毛上的雪花,他倒是会照顾自己,周身裹得一点不漏风。
薛照迈步进了内院。
使唤人使唤得这么熟练,我扔你一脸毛毛虫!萧约愤愤地想,然而双手还是不听使唤地接过了包裹,扒开一看,全是过往卷宗、起居注之类的文书。
对面之人也抬起眼来,是冷漠寡言的裴青,身上同样有陵墓的腐朽气息。
“你让他吃得死死的了。”裴青言简意赅下结论,对一脸茫然的萧约道,“他拿你做交易,让我替他办事。现在开始,不管老东西说什么,听我的。”
萧约跟着两人进了书房,将包裹里的文书一股脑倒在了桌面上。
“你和你师父闹掰了?怎么背着他做事?”萧约见裴青翻阅文书,不时做些批注,凑近了看他所查找的都是有关昭定世子的资料。
薛照皱眉对裴青道:“你告诉他做什么。”
裴青抬头:“我不说,难道他猜不到?”
“瞧着是把我卖了还让我数钱的样子,我本人还在这呢。”萧约双手抱在胸前,“你们这几天都在王陵鼓捣什么呢?”
裴青几乎是一目十行翻着起居注,将每日昭定世子的饮食和用物都记录下来进行比对,尤其是庆元四年腊月十八这天的,从早到晚世子饮过什么茶,喝了什么药,吃了什么菜肴点心都一一誊写在一张纸上。
萧约看见了章台郡主的名字,这一天郡主亲自下厨做了陈皮赤豆鲤鱼汤,兄妹二人分而饮之。
“如果记录无误,就不是入口之物的问题。这些东西都无毒害作用,彼此也不相冲。”裴青搁笔,“这道汤健脾祛湿,利水消肿,彼时世子咳嗽痰湿,算是食补,对症。”
薛照看他。
裴青:“鲤鱼与甘草不能同食,但世子用的药里没有甘草。”
薛照拿起纸张,仔细阅览了许久:“还有何种原因,会让平素康健之人目眩身软,以至于从马背上跌落?”
萧约闻言抬眼,据他所知,薛照的亲舅舅昭定世子生前弓马娴熟,尤其喜欢蹴鞠,马球场上也从无败绩。虽然世子爱好广泛,但从未玩物丧志,可以说是天纵之资事事出色,可惜英年早逝,没留下后代就溘然长逝了。
世子的死因,梁国官方的说法是病逝。
萧约抿唇,薛照这些天是在清查世子的真实死因?
裴青站起身来:“尸骨上查不出中毒的踪迹。死的时间太久,皮肉脏腑都没剩下,看不出什么能佐证的症状。”
薛照:“不是说你擅长识毒用毒,连裴楚蓝也不如你?”
裴青冷声道:“我是药王谷的,不是天上的神仙,没有一眼看穿二十几年前的本事。”
薛照面色沉沉:“若不能给我结果,就等着叫师娘吧。”
裴青不为所动:“萧约就在此处,我为何非得通过你达成所愿?”
薛照:“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碰不到萧约分毫。”
“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裴青反唇相讥,“梁国弹丸之地,你区区一个内官,我想做的事,你拦不住。”
薛照:“那你尽可试试,有没有命走出梁国。”
萧约眼瞧着薛照和裴青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挤进两人中间:“你们在这把我划来划去,有没有考虑到,我是个成了年的活人?我乐意跟谁同伙才行,你们谁说了都不算。”
两人齐齐看向萧约。
萧约背手,清清嗓子道:“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们都有求于我,现在我是香饽饽了。所以,你们得先顺着我的心意。”
“你对自己的师父有意思,眼看着多了个情敌,怕师弟变师娘,所以得找外援。我就是那个外援。”萧约对裴青道,“为什么你觉得我能镇得住裴楚蓝呢?你知道的,或许正是我想要的,你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妹妹的病,你也得尽心竭力。”
裴青沉默未语。
“至于你,你怀疑昭定世子并非病逝,想查明其真实死因。怀疑是中毒后坠马而死,所以你找到精通用毒的裴青。”萧约走到薛照跟前,使劲嗅他身上的香味,“处处都要用我,还不对我客气点?要拿我卖好,得对我言听计从。眼下关键在我,你不得不捧着我。”
薛照瞧着萧约像是尾巴翘上天的狮子猫,怒而反笑:“你想让我顺着你什么?无非是制香。你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狗眼看人低!”萧约叉腰,鉴于裴青在场,他凑近薛照,附耳低声道,“约法三章:帮我查明身世,并且保护我一家平安;我要什么原料制香都无条件给我;还有,第三条……”
薛照被呼吸说话带出的热气弄得耳廓发痒,却不好挪动,免得像是怕了狮子猫似的,只得僵着身子道:“第三条是什么?”
萧约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再摆一张床到卧房里。虽说你有的我有,你没有的我也有,我还是不大放心你……我可是清清白白童男子。”
薛照闻言冷笑:“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就凭你?你有什么姿色身段,敢大放厥词?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没资格跟我提条件,把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收回去。”
“小声些,难道光彩吗?”萧约觑着裴青神色,讪讪道,“就算我模样不如你,但身段还是不错的,细论起来总是我吃亏的。扒墙根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谁知道你馋我馋成什么样子?你又是有病的人,我不能不加小心。”
薛照:“萧约,我迟早撕了你这张嘴。”
萧约:“一会要缝嘴,一会要撕嘴,怎么老和我的嘴过不去?瞧瞧,你这么阴晴不定,怎么能让我安心。”
薛照还要出言,裴青不耐烦地打断:“没心情听你们打情骂俏。”
两人齐声:“谁跟他打情骂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