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混沌一片,唯一的光亮,是一小丛漂浮的火。
一个青年逆着火光,拖着淌血的刀,一步步走上了金銮殿前的御阶。
血水从他残破的甲胄上滴落,在御阶上不断蔓延。每走一步,他身后的火光就更亮一些,映出海市蜃楼般的炼狱景象。
那是一座被屠戮的城。满地都是残断肢骸,折断的军旗垂在城楼上,风中回荡着细细的呜咽声。
随着血肉剥落的声音,一支锈箭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周遭突然火光大盛,无数狰狞的亡魂从他身后飞涌而起,在烈焰中凄厉哭号。
“赵胤仪……赵、胤、仪!”
明安帝惊恐地往后退去,跌坐到了龙椅上。
“别过来,朕、朕是皇帝!朕是天佑之子……”
“三弟啊。”一只苍白的手从后搭上龙椅,一个华服染血的青年轻轻笑着,俯身看他,“这位置,你坐得可踏实?”
在他的笑声中,金玉的龙椅化作了一堆白骨。烈火烧上金銮殿,一具具焦黑的尸体爬上御阶,索命一般尖叫着,朝前扑来——
明安帝猛然惊醒坐起,冷汗浸透了寝衣。
已是深夜,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几点烛光在殿角幽幽地亮着。
是梦,只是梦……
他在噩梦的余悸中急促地缓着呼吸,但下一刻,他余光瞥见了什么,浑身猛地一僵。
枕边赫然是一支漆黑斑驳的锈箭。
只一瞬息,明安帝毛骨悚然,面无人色地往后爬去:“来、来人,护驾!护驾——”
他惨叫了几声,因为恐惧过度,肢体不受控地抽搐起来,最终跌落下床,再一次昏死过去。
太医署彻夜灯火通明,天亮时,皇帝中风昏迷的消息就传出了宫。
“圣上先前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
“你没听说吗?昨日太子砸了东宫印玺,圣上当场就气倒了,没想到一夜过去,竟严重到如此地步……”
“唉,荒唐啊!我听说是太子不满太子妃人选,这才大闹一场……”
候在崇文殿外的大臣们窃窃私语着,摇头叹息间,殿门终于开了。
娴贵妃满脸憔悴地被宫人搀扶着,与太医一道走了出来。
皇帝人虽醒了,但神志不清,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一句。在他好转之前,怕是无力料理朝事了。
太医虽说得委婉,但臣子们心里都有了数——连话都说不了,那基本就是瘫了废了。
太子犯下大错,被禁闭在东宫,没有解禁的旨意,是万万不能放出来的。朝政无人操持,积压的折子就只能送到政事堂。
这都还是次要的,更要紧的是……如果皇帝就此一病不起,那太子这储君之位,还算数吗?
众臣隐秘地交换着视线,心思都浮动了起来。
明安帝醒了没多久,喝完药后又陷入了昏睡。
娴贵妃打发了臣子,回来后屏退了宫人,走到龙榻前,把床头隐藏的暗格挨个摸索了一遍。
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她皱起眉,回头不悦地问:“福临,你不是说玉玺就放在这里?”
“这……”福公公胆怯地说,“奴才确实瞧见圣上将玉玺拿到龙榻附近了,但具体藏在哪儿,奴才也说不准哪。”
娴贵妃耐着性子,把寝宫内疑似机关的摆设挨个试了一遍,仍旧一无所获,耐心终于告罄了。
没有玉玺,就没法下诏改立储君,那他们先前铺垫的一切岂不白做了?
娴贵妃嫌恶地瞥了明安帝一眼,只能吩咐道:“把殿内熏香撤了,用的‘补药’也暂时停一停。等晚些时候皇帝醒了,你传道口谕出去,让父亲进宫面圣。”
既然矫诏易储行不通,那就只能吊着皇帝的命,用别的手段了。
皇家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朝野惊动,芝兰台的学子们自然也有所耳闻。
祝予怀一整天心神不宁,下学时与卫听澜同车而行,仍旧愁眉不展:“殿下被软禁东宫,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父亲现下怕是举步维艰。”
卫听澜心里也压着事,思及前世京城的动乱,不禁劝道:“九隅,别管京城的纷争了。你回雁安去,好不好?”
祝予怀知道他的好意,但还是摇了摇头:“朝堂将乱,父亲不会走的,我也不能舍下家人独自避难。再说……你不也留在京城吗?”
卫听澜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知道怎么劝了。
祝予怀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储位之争何其残酷,祝家已经牵连其中,就不可能全身而退,独善其身。
马车晃了一下,忽然停了。
驾车的易鸣声音有些异样:“公、公子……”
街巷安静得有些过了头,卫听澜直觉不对,将车帘挑开一道缝,神情顿时一敛。
马车外是全副武装的皇城营士兵。
程焕站在最前,冲易鸣皮笑肉不笑道:“小兄弟,又见面了。”
易鸣看出来者不善,强作镇定地问:“大人当街拦车,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程焕搭上佩刀:“卫小郎君在车内吧?使团遇刺一案有了进展,得劳烦他去皇城司走一趟。”
他嘴上客气,官兵们却已虎视眈眈地向马车围拢过来。
易鸣握紧了马鞭:“这是祝府的马车,你们想强行拿人吗?”
“少跟我废话。”程焕拔了刀,“识相的话就让开,否则你主子连着你,都得担上包庇嫌犯的罪名!”
他一挥手,四面都响起兵刃出鞘的声响,卫听澜当即就要起身,却被祝予怀死死抓住:“濯青!”
卫听澜回头看着他,缓了神情:“他们人多,躲不过的。”
祝予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你也不能……”
卫听澜拢住他的手指,俯下身来,与他抵了抵额。
“去望贤茶楼和卫府搬救兵。”他目光明亮,轻声道,“九隅,我等你来救我。”
他最后在祝予怀泛红的眼尾吻了一下,抽身而退,果决地掀开车帘,迎着官兵的刀剑下了马车。
官兵立刻涌了上来,将他制住枷上锁链,粗暴地推搡着向皇城司的方向走去。
祝予怀只能隔窗看着,心脏开始一阵阵地发疼。
“阿鸣,”他按住胸口,努力镇定下来,“快,绕道去望贤茶楼。”
*
皇城营的牢狱在地下,阴暗湿冷,只墙壁上亮着几丛火光。
卫听澜被捆在刑架上,学子青衫沾了斑驳的锈迹,他看着狱卒摆放刑具,脸上没什么表情。
程焕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接过属下递来的茶,慢悠悠地说:“瓦丹使团中有人指认,前天夜里潜入驿馆的刺客,就是卫郎君。对此,你可有要辩解的?”
卫听澜冷淡地抬了下眼:“我记得皇城营只负责抓捕嫌犯,没有审讯之权。你这是要越俎代庖?”
程焕笑道:“我是为你好,刑部大牢里折磨人的花样可比我这儿多。只要你肯配合,我能让你少受点皮肉之苦。”
卫听澜“哦”了一声,轻蔑道:“要是我偏不呢?”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程焕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东宫早有谋反之意,老实交代,是不是太子指使你行刺?你故意破坏和谈,就是为了留住朔西兵权,协助太子篡位,可对!”
卫听澜嗤笑:“这么能扯,你该去茶楼里挂牌说书。”
程焕被他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砰地搁了茶盏,威胁道:“卫家可不止谋逆,还勾结外敌!赤鹿族之所以不降,就是因为你父兄与巴图尔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你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这与前世几乎如出一辙的罪名,让卫听澜几乎笑出了声:“好一个贼喊捉贼。你主子为了夺权,不惜摇尾乞怜做瓦丹的走狗,你们这些卖国贼,也有脸在此罗织罪名!”
程焕怒而暴起,抄起浸在盐水中的长鞭,狠力朝他抽了下去。
这一鞭横贯胸口,卫听澜嘶了口气,短促地笑了两声:“怎么,被戳了痛处,气得想杀我了?”
“别以为我忌惮卫家,不敢杀你。”程焕拿鞭子阴狠地碾着他的伤口,青衫上很快渗出了血,“政事堂已拟了诏书,传你父兄进京受封。没了朔西兵马,你大哥纵有三头六臂,也是笼禽槛兽!通敌谋逆都是诛九族的大罪,等你父兄一死,我立刻就送你下去和他们团聚!”
卫听澜忍着剧痛,听到最后一句,奋力挣扎起来:“你做梦!”
他力气惊人,整个刑架都晃动着发出剧烈的声响。
程焕终于愉悦地笑了,将鞭子丢给身旁的下属:“继续打,打到他服软求饶为止。我倒要看看,卫家人的骨头有多硬。”
长鞭又过了一遍盐水,卷着狱中陈腐的血腥气,一鞭接着一鞭,凌厉地打了下去。
*
入夜后,地牢中灯火昏暗,没光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老鼠跑动的窸窣声响。
刻漏滴答地淌着水,刑架下尽是血迹。卫听澜气息微弱,时昏时醒,整个人像浸在冷水中。
看守的狱卒打着哈欠,走到了换值的地方。
“那边捆着的人,瞧见没有?”狱卒往刑架那头随意指了指,“一会儿记得给他喂点水。统领说了,这小子还不能死。”
与他交接的两个同僚点了点头,拿了钥匙,提了油灯,准备往里走。
“哎,等等。”那狱卒忽然眯起眼,“你们的腰牌呢?”
那换值的两人同时顿了步。
灯火微晃了一下,狱卒忽觉不对,要惊喊出声时,已迟了一步。
个高的那人身形极快,一个掠身将他掼倒在地,另一人拔了佩刀,转头就往牢中跑。
卫听澜在半昏半醒间听见动静,勉强睁眼,依稀看见一头黑熊在哐哐撞牢门。
他气若游丝地笑了一声。
祝予怀竟然派了一只熊来救他。
好离奇的幻觉,可能是快死了吧……
候跃试了几把钥匙都打不开,只能连劈带拽,靠着蛮劲把门锁扯崩了,一头撞了进来。
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侯跃看着刑架上一动不动的血人,声音都颤了:“小郎君?”
卫听澜本能地发出一丝气音,以示自己还没死透。
侯跃挥刀斩断了锁链,束缚一解,卫听澜整个人脱力地往前栽了下来,被候跃慌忙接住。
焦奕已经放倒了几个闻声赶来的狱卒,侯跃不敢耽搁,顺势把人往背上一扛,和他一道往外撤。
地牢外,高邈和于思训已带人在皇城司放了把火,眼下大半个府衙都烧了起来。
士兵们忙于救火,地牢这边看守疏忽。焦奕在前开路,一鼓作气杀到出口,想趁乱偷溜,却还是被几个官兵发现了异样:“有人越狱!”
焦奕低骂了一声,当机立断与候跃调换了位置:“带小郎君先走!”
不远处,高邈和于思训砸开了西角门,远远看见侯跃逃了过来,立刻拉弓放箭,射倒了纠缠焦奕的几个追兵。
“猴子,出门往东走,找徐伯!其他人随我殿后!”
“是!”
他们前后配合,从角门逃出了皇城司,在狭窄的街巷上拼命疾奔。
卫听澜在颠簸中疼醒了过来,勉强睁开眼,听到了烟火升空的呼啸声。
澧京城中,各处都有烟花腾空而起,绚烂夺目。防巡铺敲响了救火钟,钟声渺远,一阵阵地在夜空中回荡。
“娘嘞,这是在庆祝什么?”候跃边跑边问,“小郎君,您在茶楼的那些人脉真的靠谱吗?!”
“跟过年似的。”焦奕头也不回,“没事儿,咱可是玄晖营出来的,没有外援照样干翻皇城营……徐伯!”
街巷尽头,卫府老兵们牵马赶来,徐伯挥手催促:“赶紧的,两人一匹,都上去。”
将士们手忙脚乱地被催上了马,才发现马匹数量不够。
老兵们都站着没动,徐伯冲他们和蔼地笑了笑:“我们这些老骨头,又伤又残的,不拖累你们了。”
众人顿觉不妙,只见徐伯下了狠劲,扬起马鞭重重一抽:“走!”
载着侯跃和卫听澜的那匹马应声而动,飞快地窜了出去。
老兵们如法炮制,纷纷挥鞭赶马。在惊慌的马嘶声中,将士们都措手不及,被带着猛冲了出去。
他们身后,皇城营的官兵已经追了上来。
“都别回头!”徐伯拔了佩刀,转身望向自己昔日的战友,笑道,“老将白头,犹有一战之力,诸位,让这些兵痞看看,什么叫作‘朔西突骑’!”
喊杀声骤起,老兵们跟着他一道,转头向皇城营杀去。
官兵们被救火绊住了脚步,好不容易分出人手来追,又被卫府老兵们截了去路,彻底错过了追捕的最佳时机。
与此同时,遮月楼的暗卫在城中乱放烟花爆竹,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响声。
响箭、烟火信号都失了效,分散在城中的官兵传讯困难,一时间如同没头苍蝇,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
朔西将士们一路疾驰,用最快的速度,踏上了出城的马道。
只有少数官兵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在后穷追不舍。
“拦住他们!”程焕带着下属快马加鞭,“守住城门,别让他们跑了!”
可惜城中太乱,把守城门的校尉根本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倒是瞭望楼上有人慌乱地惊叫起来:“快看城外……那是什么?!”
城门校尉回头一看,只见京畿一带沙尘弥漫,马蹄阵阵,不计其数的火光在晃动,乍看过去,简直像大军压境。
“我日他祖宗,阳羽营那帮孙子是死绝了吗?”
“这怕是要攻城!敲钟,快敲钟!!”
守城官兵冷汗都快下来了,哪还顾得上城内,所有人都急着调动军备,在城楼上胡乱奔跑。
却没人注意到,一群黑衣遮面的暗卫凭借飞爪,无声无息地从后攀上了城楼。
知韫成功落地,扫了眼城外的火光,知道是岳潭带着北疆兵马来接应了。
岳潭实际只带了两百人,但这两百人在马匹尾巴上绑了树枝,来回奔跑,才伪装出了这沙尘飞扬的庞大气势。
但阳羽营早晚会赶到,这伪装撑不了太久。知韫抓紧时间,在暗卫的掩护下,摸到了控制城门的绞盘附近。
城内马道上,焦奕和于思训策马在前开道,忽然看见城楼上远远飘下了一块红纱。
这是知韫和他们约定的信号。
焦奕立刻回头打了个呼哨,所有人都加速朝城门冲去。
绞盘转动,城门抬起,城外的吊桥也轰隆坠下。程焕鞭长莫及,简直目眦欲裂,当即挽弓搭箭,对准了人群中那个青衫染血的背影。
这姓卫的小子……既然抓不回来,那就去死吧!!
利箭骤发,裹着强烈的杀意破空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道迅疾如风的竹箭斜向飞来,带着清厉的啸声,硬生生将程焕的箭打偏了几许。
两道箭矢都冲着卫听澜而去,射中了他束发的银扣。
本就松散欲坠的银扣断裂开来,划出一道弧线,叮当几声,滚到了马蹄之下。
夜风吹乱了卫听澜被冷汗浸湿的头发,他蓦地睁大了眼睛,不顾伤口的疼痛,奋力回头张望。
可满城烟火中,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落月弓仍在嗡鸣不休,祝予怀虎口发麻,手抖得厉害,甚至感觉弓身在发烫,几乎灼痛了他的掌心。
这一箭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看到了卫听澜满身的血痕,也看到卫听澜回头望来的模样。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头疼欲裂,心脏突突地抽痛着,过往梦魇中的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他忘记了。
远处,朔西将士们策马穿过了城门,那半悬的城门轰隆坠下,在祝予怀模糊的记忆中,也发出了同样震耳的巨声。
他曾经见过这一幕。
祝予怀的心脏疼得厉害,他抬起手,摸到了自己脸上不受控的泪水。玉韘的红穗子在风里轻轻拂动着,像一只小兽在轻蹭他的脸颊。
祝予怀的身形轻微晃了晃,在易鸣惊慌的呼声中,俯身吐了一口血。
落月弓坠到了地上,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