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晨风穿堂而过,祝予怀的心绪轻动了动,望向他沉静的瞳底。
卫听澜忽然走近一步,抬起手来,像是要替他梳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祝予怀的心惊诧地一跳,不远处的易鸣看见这一幕,噌地站起来:“卫——”
卫听澜的手却轻掠过祝予怀的发顶,只一瞬就收了回来。
易鸣勉强刹住即将脱口的吉祥话。
祝予怀有些恍神地垂下眼,才见卫听澜收回的手中多了一片被风吹落的竹叶。再抬头时,正对上他眼中慵懒的笑意。
脑袋里第一时间晃过的念头,无关方才的交谈,而是——这人好像又长高了。
不止长高了,眉目的轮廓也更趋锋锐,衬得那眉眼越发恣意疏朗。
卫听澜将那竹叶捏在指间掸了掸,若无其事地浅笑:“九隅兄怎么呆住了?”
他的神情太过自然,仿佛替人挡一片叶子只是随手之举。
祝予怀轻飘飘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咳,忽然有些感慨。”祝予怀笑了,抬指轻轻比划了一下,“我还记得初见时,你比我矮了半头。不想如今竟已同我差不多高了。”
卫听澜把玩竹叶的手指微顿,不露声色地稍稍挺直了背:“……是吗?”
祝予怀点点头,由衷地赞叹:“你长得很快。”
卫听澜站得愈发端正,谦虚道:“是你府上伙食太好。”
祝予怀忍俊不禁:“先进屋吧。一会儿厨房就送点心来了。”
两人便一前一后迈上廊阶,易鸣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半晌,一脸苦大仇深地蹲了下去。
德音颇为老成地拍拍他的肩:“你总这么愁做什么,卫小郎君又不会跟公子抢吃的。”
易鸣愁得头秃:“他是不会抢吃的,他会直接把公子连人带糕点一块儿端走。”
就他们公子这软和的性子,到时候跟糕点一起被吃干抹净了,没准还要劝人家“多吃些长得快”。
真愁哇。
德音闻言,却回想起那日他们仨在卫府里飞檐走壁的奇景,乐出了声:“公子喜欢被人端着跑,你防也没用啊。”
易鸣愈发沉痛地抱头叹气。
他想破脑袋都不明白,那一张嘴能气死人的家伙,到底是哪儿好了?
*
屋内药香清浅,书案上堆叠着不少书籍纸笔。
祝予怀落座后随手翻了翻,抽出一沓略显散乱的草稿,执笔誊抄起来。
卫听澜坐在他对面,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剑。
两个人似乎都习惯了这样平淡如水的相处方式,祝予怀心无旁骛地思索什么时,卫听澜就自己给自己找事做,从不出声打搅。
他能做的事也不少。佯装擦剑,佯装看书,佯装品茶,佯装……不经意地看一眼对面的人。
以至于祝予怀每回坐累了起身活动时,看到的都是和自己一样忙碌且充实的卫听澜。
今日却不大一样。
祝予怀誊抄好药方,放下笔活动微酸的胳膊时,就见卫听澜一手攥着绢布,眼睛直直盯着手中的剑发呆。
他迟疑道:“濯青?”
卫听澜一下子回了神,转头望来。
窗外的天光倾泻了一半在他肩头,祝予怀从他乌黑得如同幽潭般的眼瞳中,隐约看见了些不曾见过的情绪。
只一瞬卫听澜又垂下眼帘,心不在焉地重新擦起剑,斟酌着开口:“有件事还没同你说……我打算今夜回府。”
祝予怀一怔:“这么快?”
卫听澜轻点了下头:“我有预感。那些瓦丹细作近日就会有所行动了。”
祝予怀望着他稍显凝重的神色,心底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隐约惶惶不安起来。
尽管早在遮月楼时,他们就已初步分析过幕后之人的意图,推演过此事可能发展的走向,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
祝予怀看着卫听澜初显锋芒的面庞。
他到底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
自那日在遮月楼中,收到侯跃送来的“阳羽营急报”之后,朔西军将在在图南山中再度遇刺一事,几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澧京城。
左骁卫才刚剿除“流寇”不久,竟又出了这样的传闻,百姓人人自危,来往商贩宁可绕路也不敢靠近图南山一带,私下里对朝廷剿匪失利一事更是颇有微词。
有刺杀案在前,根本没人留心去探究事情的真假。因此短短几日里,流言愈演愈烈,甚至逐渐转了风向。
有人开始议论朝廷对刺杀一事不作为,是故意冷待朔西劳苦功高的将士,战乱未平就想着鸟尽弓藏了。
易鸣将街头巷尾的传言讲给他们听时,祝予怀便知道,这事是冲着卫听澜来的。
流言的指向性太过明确,处处维护朔西、贬踩朝廷,怎么看都是有人刻意引导。
卫听澜听了只是笑:“这传言骂得还挺动听,句句说到我心坎儿里了。”
幕后之人这法子直白又粗暴,简直是把皇家的脸面撂在地上踩,明安帝哪怕不疑心卫家,心里也难免得留个疙瘩。
卫听澜在祝府短住的这几日里,梳理了手头仅有的线索,对幕后之人的动机作了许多种猜测。
借流言扰乱人心,进一步挑拨澧京和朔西的关系,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但令人不解的,还是那封所谓的“阳羽营急报”。
这耸人听闻的密信,就像是这场骚乱的预告。
“三人成虎。”祝予怀思来想去,只能这样猜测,“一封真假莫辨的信尚可以让人保持理智,但当满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任谁心中都会惊疑不定。一旦你冲动之下做出逾矩之事,或私自出城,或拿着密信向禁卫求证、甚至向圣上讨要说法,便很可能落入圈套。”
“若高将军安然无恙,此举就是无理取闹;要真出了事,思及城中过早爆出的流言,圣上恐会疑心这是朔西有意做戏……万一再有人落井下石,你又不能自证,这事就麻烦了。”
卫听澜琢磨一番:“他们未免也太低看我,当我做事不过脑子吗?”
一旁的易鸣听了,顺口就道:“那可不?毕竟你带着几个家将就敢跟瓦丹人莽,这有勇无谋的形象在话本里简直深入人心啊。”
不得不说,还挺有几分道理。
但祝予怀一听“话本”,就忍不住心虚。
他想赶紧把话本这茬糊弄过去,卫听澜却先挑起了眉:“哟,这么说来,易兄还观摩过我的话本呢?”
易鸣当即嗤笑:“你少自作多情!我听人讲过一嘴罢了。”
卫听澜“噢”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转眼看向祝予怀。
祝予怀摸不准他这眼神是几个意思,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那封密信……”
卫听澜笑了笑,收起了戏谑的表情:“我有个猜测。幕后之人不止想往我身上泼脏水,恐怕还想把别的什么人也一并拉下水,一箭双雕。”
祝予怀想了想:“别的人……是指阳羽营?“
“不好说。”卫听澜摸出密信,展平放在案上,“我后来又研究了一下,总觉得这纸质柔韧,墨色上佳,不像是军营里会用的。我对笔墨纸砚没什么研究,你看着如何?”
祝予怀低头细看了一番,伸手刮去纸面上沾的少许蜡痕,又拿起来嗅了嗅,逐渐蹙起了眉。
“纸为长陵纸,墨为衔山墨。”
卫听澜不是很懂:“有何特别之处?”
祝予怀看着密信,神情慎重起来:“长陵纸是岭南贡物,非皇亲国戚不能享。而衔山墨,我刚好有一块。”
是除夕那天,谢幼旻赠的贺年礼。
寿宁侯退隐之后,酷爱收藏笔墨珍玩,据说他最青睐的就是长陵纸和衔山墨。
卫听澜听他解释完,不禁唏嘘:“寿宁侯,真是我的难兄难弟。”
祝予怀轻咳一声:“濯青,窜辈份了……”
城中流言四起,明安帝自是坐不住。他们从遮月楼回来后没几日,宫中便派出了人来安抚卫听澜。
福公公和沈阔带着御赐的慰问品,先去了趟卫府,得知卫听澜几日未归,才迷茫地转道来祝府寻人。
福公公心思圆滑,道明来意后,拐弯抹角地同卫听澜说起外头的流言如何如何甚嚣尘上,又安慰他禁卫已赶往图南山探查真相,一面暗暗观察他的反应。
谁知卫听澜不等他说完,就大步上前拉着他震声道:“公公所言极是,我岂会轻信宵小之辈的谣言!”
福公公一个趔趄,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
卫听澜神情肃然地扶稳他,继续慷慨陈词:“图南山若真有未除的贼人,将士们自会就近求援,可如今三大营皆未收到求援急报,流言却先一步传得沸沸扬扬,可见是有不轨之徒故意搅乱人心!
“依我之见,定是因为那些流寇余孽势单力薄,不敢正面与朝廷相抗,只得用这种阴损法子搅浑水,害得百姓不敢过图南山,只得从荒僻小路绕道,他们好趁机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简直罪大恶极!”
福公公和沈阔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
明安帝疑心城中流言与卫听澜有关,派他们来试探虚实。可眼看着这热血少年一身正气地拉着他们叭叭好一通分析,一副全心要为圣上排忧解难、出谋划策的模样……
这能试探出个啥?
一直到两人头昏脑胀地要告辞回宫时,卫听澜还拉着沈阔情真意切:“沈统领,城中百姓的安危皆系于三营八卫的将士们,万万要劝谏圣上,这几日加强京城内外的巡防啊!”
他顶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将人送走后,全程旁观的祝予怀和易鸣都露出了叹为观止的神情。
卫听澜得意道:“我背得不错吧?”
虽然知道有表演的成分在,但祝予怀还是被这过于精湛的演技深深折服。
他不禁抚掌:“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濯青果然一心赤忱。”
易鸣大惊失色:“公子快醒醒,他这些说辞可都是你写的啊!”
不论如何,明安帝那边暂时算是糊弄过去了。
卫听澜心情不错:“谢幼旻这回可欠我一个人情,便宜他了。”
毕竟,要是自己没长脑子,在福公公上门时急于自证清白,直接把密信交给禁卫彻查……那么这封用长陵纸和衔山墨写就的密信,大概率会把寿宁侯府牵扯进来。
一个曾经执掌过三大营的外戚侯,一旦和这事搭上了关系,以明安帝多疑的性子,保不准就要猜疑是寿宁侯放出流言,意图煽动民心、趁机拉拢朔西了。
而今靠着装傻充愣,直接斩断了幕后之人埋下的这条线,卫听澜心里还挺痛快。
更叫他松了一口气的,是于思训用信鸽传回的消息。
坠崖一事纯属捏造,高邈和方未艾并没有什么大碍。
也许是担心信鸽中途被截,于思训将信伪造成了一封寻常家书,写得十分隐晦,只道“长兄”和“先生”一路平安无恙,虽遇窃贼,好在人财无伤,不日将由家从护送到京。
祝予怀拿着信笺琢磨了好几遍,不确定道:“这意思是,高将军他们要返程回京?”
“私自率军返京是重罪,高邈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卫听澜稍作思索,伸手点了点信纸上的字迹,“我猜,这所谓的‘窃贼’,才是他们回京的真正缘由。”
祝予怀有些担忧:“难道他们真的遇到了刺客?可信中又道‘人财无伤’,那按理说他们只需原地整顿,将事情移交给阳羽营后便该继续启程。高将军忽然返京,该如何向圣上交待?”
卫听澜也不能确定,只能说:“人没事就好,高邈那么大个人了,应该有分寸。”
祝予怀叹了口气:“也是,待他们到京后再细商吧。”
卫听澜安慰地朝他笑了笑。
所以,眼下还需要操心的事就只剩一件——秦宛母子,还有被活捉的那名刺客。
瓦丹人在小羿身上中下百花僵的目的暂不能确定,但秦宛胳膊上的青黑色,显然是“天谴”试验失败留下的痕迹。
他们母子和那名刺客一起失踪,现场还留下了打斗的痕迹,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被人劫走。按照那些瓦丹细作谨慎的行事风格,定会想办法斩草除根。
卫听澜心里清楚,朔西与瓦丹不共戴天,自己在图南山又和他们有过节,那些人疑心到自己身上是早晚的事。
刺杀案后刺客便销声匿迹,也不见有人趁他独行时再次动手,可见瓦丹的势力渗透还算有限,不便在澧京内高调行事。
卫听澜原本的计划是在烟花巷住下,装作乐不思蜀,让细作放松警惕。等时机差不多了他再潜回府中守株待兔,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烟花巷……向来是销金窟,住不起。
因此祝予怀一邀他回府小住,卫听澜不曾犹豫便应下了。
之后几日,京中流言纷飞,皇帝已然心存猜疑,卫府上下一派紧张模样。于思训不见踪影,卫听澜又故意连日不归,府中只余几名散兵游勇、几个年迈老仆,小羿的药瘾也濒临发作……
瓦丹细作兴许心存疑虑,但对他们而言,眼下是上门搞事的最好时机。
宜早不宜晚,他是时候回去了。
祝予怀听他说完打算,有些犹豫,问道:“你府上都布置妥当了?”
“有焦奕和侯跃在,定然稳妥。”卫听澜稍稍攥紧了自己的剑,很快又松开,“这事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这几日,多谢你。”
祝予怀看了他许久,想说些叮嘱的话,又觉得心里沉沉地压了些什么,怎么都开不了口。
他比卫听澜年长两岁,答应过高将军要将这少年当作自家弟弟照看,不叫他孤立无援。但到了这种时候,却不能与他并肩作战,更遑论保护他。
明知前面是腥风血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孩子自己去扛。
屋内沉静的时间过于长了。
卫听澜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双有些黯然的眼睛,祝予怀直直地将他望着,好似有道不出的千言万语。
卫听澜的心莫名地静了下来:“你担心我?”
祝予怀眉睫微动,眼中透出几分类似挣扎的情绪。
卫听澜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前蹲了下来,轻笑道:“之前不是都答应你了,要教你习剑,教你挽弓,还要带你去策马。那我肯定得平安回来啊。”
这话说得轻巧,祝予怀只觉得他又拿要紧事开玩笑,忍不住想要戳着他的头好好教导教导。
盯着卫听澜的脸看了半晌,他却又泄了气,小声说:“君子千金一诺,你立字据。”
卫听澜不可思议道:“九隅兄,你真把我当君子啊?我看着哪儿像……”
祝予怀刷地抬头,一双澄澈的明眸写满了难以置信,仿佛在看一个刚承诺完就不认账的负心汉。
在这过于灼热的谴责目光中,卫听澜改了口:“……好吧,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