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以后,天气逐渐回暖,花朝节前夕,太子却忽然病了。
东宫药藏局的医官忙着侍奉汤药,明安帝站在屏风外,听着太医回禀:“圣上,太子殿下这是伤寒之症,初春这天乍暖还寒,容易染上时行病。”
东宫内侍心惊胆战地跪了一地,明安帝冷眼望过去,福公公便心领神会,朝为首的近侍叱责道:“怎么伺候的!早晚天凉,不记得给殿下添衣么?!”
宫人们跪得更惶恐了。屏风后,赵元舜咳了几声,虚弱道:“父皇,是儿臣自己没留心,不怪他们。”
明安帝没答,等侍药的医官端着空药盏出来,他才冷声开口:“都下去。”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赶忙垂着头往外退。
寝宫中很快只剩父子两人,殿门合上后,明安帝越过屏风,看向榻上面容憔悴的儿子。
“元舜。”他开口道,“朕是不是待你太宽宥了?”
赵元舜神情一滞:“父皇……”
明安帝走近两步,忍着怒意道:“就为了回避花朝节的宴席,你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
赵元舜咳得愈发厉害,努力支起身:“不、不是的,父皇……”
“先前让你看岁宴图,你敷衍了事,朕还当你眼光挑剔,看不上那些世家女子。”明安帝从袖中取出两页图纸,径直甩到了他眼前,“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赵元舜只看了一眼,动作便僵住了。
那是张细笔描绘的簪稿,簪花极其灵动,是个抱月玉兔的形象。
那是他耗费数日,改了无数遍,一点点绘出来的。
明安帝逼问道:“这簪子,是打给谁的?”
赵元舜病容苍白,手微微攥紧了被褥,没吭声。
明安帝看着他,声音越发严厉:“你不肯说,朕自会命人去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婢子胆敢媚主惑上!”
“父皇!”赵元舜强撑病体,想要下地求情,“儿臣尚未加冠,尚不急于婚事,求父皇莫要、莫要……”
“莫要什么?”明安帝冷笑,“莫要为了尚未择定的太子妃,加害你的心上人吗?”
赵元舜几乎快咳出眼泪,哀切道:“父皇明鉴,儿臣……不曾有过心仪之人。”
明安帝自然不信,但看着他咳到发红的双眼,到底还是于心不忍,手上用了些力,将人按回床榻之上。
他沉声道:“朕不管你喜欢谁,但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容不得你意气用事。你是一国储君,怎可在这种要紧事上昏了头,让朕失望!”
赵元舜靠在榻上,良久才滞涩道:“儿臣知错了。”
明安帝听到这话,直起身,稍缓了语气:“你既不喜欢行宴,朕也不逼你,这太子妃的人选,朕替你斟酌便是。你可有异议?”
赵元舜嘴唇轻动几下,垂下眼睑,到底只极轻地说了句:“谢父皇。”
明安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些,他就知道,他这个孩子是最听话懂事的。
“待正妃择定后,你想要什么样的侧妃、侍妾,朕都能依你。好好养病吧,往后别再做这样的糊涂事。”明安帝告诫完,又劝抚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福公公候在殿外,看着殿门开了。明安帝迈出殿门,沉沉吐了口气,唤道:“福临。”
福公公察言观色,小心地迎了上去:“圣上有何吩咐?”
明安帝拂袖将手里的簪稿扔给他,神色冷然。
“命人仔细查。朕要知道这宫中,是谁手里有这样的簪子。”
*
太子这一病,花朝节的诗会是办不成了。世家贵女们草草地行了赏花宴,东宫那头再没有动静。
二月便在学子们遗憾的叹惋中,悄然过去了。
三月临近,擢兰试迫在眉睫。进宫候考之前,卫听澜收到了岳潭的密信,抽空去了趟望贤茶楼。
颜庭誉在泾水耗了半年,终于查出了一些端倪。
“泾水官员以赈灾救民的名义,上下徇私,侵吞钱粮,已靡然成风。”岳潭将手里的情报递给他,“泾水一带水利陈旧,堤坝年年修、年年垮,皆因当地官员偷工减料,故意不尽心修缮。”
只要堤坝不完全修好,他们便能凭着常年不绝的水患向朝廷哭穷卖惨,谋取赈灾银。
河渠署官吏的官阶都不高,颜庭誉一行人刚进入泾水一带,行动便受到了限制。当地的官僚乡绅装得客气,还主动带他们参观水利,实则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地方。
颜庭誉几次想靠近疑似失修的堤坝,都被人使了绊子。同行之人也私下提醒她,不要招惹那些地头蛇,否则恐会引来杀身之祸。
颜庭誉只能按兵不动,表面上迎合那些官绅,在酒宴上与他们周旋演戏,背地里偷偷联系遮月楼线人,让苏泽延他们代自己调查。
在此期间,她偶然结识了一个人——青荷县县令崔文勉。
青荷县也归在河阴府下,不过这位崔县令为人驽钝,不善变通,在河阴官场属于不讨喜的边缘人物。
有一回颜庭誉和线人接头时,险些暴露行踪,是崔文勉替她遮掩了过去。
颜庭誉便留心起他来,后来又试探了几回,发现此人心思通透,且家贫如洗,竟是泾水这腐败泥潭中罕见的廉洁清流。
当然,主要是崔文勉太会装傻,看起来随时会把事情搞砸,以至于别人贪污都不乐意带他。
卫听澜看到这里,视线在“崔文勉”这个名字上停了停:“青荷县县令……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岳潭想了想:“对了,崔文勉有个小舅子,也在芝兰台,与你是同窗。”
他这样一说,卫听澜才记起来。
庞郁去年武试时身中蛇毒,昏迷之前,曾托祝予怀将一枚玉佩转交给他姐姐庞瑛。而庞瑛,正是青荷县县令之妻。
卫听澜心思一动,一目十行地看完剩下的情报。
崔文勉虽不大受同僚待见,但因为他无心钻营升迁,一直是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小官,倒也没人花心思去针对他。
他就这样蛰伏在泾水官场中,年复一年地在官员中低调行走,手中逐渐积攒起了一些同僚贪腐的罪证。
有请帖,有账册,他夫人那儿还有不少与其他官员家眷来往的书信。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摆在一起,积少成多,竟也能勾勒出泾水官官相护的大致脉络了。
卫听澜喃喃自语:“难怪……”
前世颜庭誉势单力薄,初入官场才几年,就能在泾水一举挖出那样大的贪污案,估计少不了崔大人夫妇的帮助。
岳潭收回了情报,但仍愁眉不展:“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行之有效地把这些罪证抛出去。如今朝堂,裴党党羽甚众,二殿下在朝中的人脉,未必能与他们正面相抗。”
一旦那些证据交出去,崔文勉就会立刻暴露。他到底只是个七品县令,倘若裴家使点阴损手段,颠倒黑白甚至反咬一口,崔文勉作为至关重要的人证,必定会成为牺牲品。
卫听澜也沉思起来,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抽调人手保护崔大人,他所行之事到底凶险,容易被人盯上。”
岳潭点了点头:“知韫已经加派人手了。”
他们现下能做的不多,对泾水的情形掌握也有限。有关贪污案的检举事宜,也只能等颜庭誉返京之后,再从长计议了。
卫听澜心里存着事,从望贤茶楼出来后,便牵着马沿街慢行。
他一边思索,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贡院门外张榜的地方,忽然看见有衙役在揭去年的旧榜。
擢兰试的文武双榜挂了一年,风吹日晒,那红纸早已脆了,轻轻一撕便四分五裂。
那衙役年纪有点大了,看到高处还有没撕干净的地方,搬了个缺脚的木凳正要往上踩,忽然被人拦住了。
卫听澜看了看最高处的两个名字,对他道:“老伯,我来吧。”
他也不等人回答,径自踩了木凳上去,伸手去够榜单的顶部。
“哎呀,多谢多谢。”衙役有些意外,忙替他扶着缺脚的凳子,“郎君看出我腿脚不好了?我这是风湿痛,老毛病了。”
卫听澜将榜单的残余部分揭了下来,拿在手里轻轻吹了下灰。
单薄红纸上,“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个名字挨在一起,墨色有些旧了,那是它们一道经历过的风雨的痕迹。
他小心地将纸折好,转头对那衙役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老伯,这药你拿着,虽是跌打损伤药,也能缓解风湿骨痛。”
衙役看到他把那红纸当宝贝似的收了起来,本还有点纳闷,这会儿却顾不上问了,忙道:“不不不,这怎么使得?这药肯定很金贵吧……”
卫听澜没等他推拒完,直接把药瓶往他怀里一塞。
衙役生怕摔了药瓶,只得手忙脚乱地接稳了。他捏着药瓶,心里难免有点感动,冲卫听澜离去的背影喊了声:“谢了啊小兄弟!”
卫听澜没回头,抬手挥了两下算作回应,便渐渐走远了。
*
三月初三,擢兰试如期而至。
谢幼旻到底没能抢到心仪的舍友,不甘不愿地独自住了卯字舍。卫听澜依旧寸步不离地守着祝予怀,夜里两人也心照不宣地同榻而眠。
只是祝予怀总有点心虚。
自从除夕夜做了那个真假莫辨的绮梦后,他连睡觉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在梦中发出什么不得体的动静,被身旁的人听见。
卫听澜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得他大半夜在那翻来覆去,实在没忍住,伸手把人按住了。
“九隅兄,”他睡意朦胧地咕哝,“你在烙饼吗?”
祝予怀被他按住了腰,立马隔着被子不敢动了。
他浑身紧绷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对不起啊……我有点睡不着。”
卫听澜困得快不行了,脑子也不大清醒,打着哈欠道:“那我哼个曲儿,哄你睡?”
祝予怀愣住了,轻轻“啊”了一声。
卫听澜以为他是答应了,闭着眼往他身上拍了拍,竟真的哼起歌来。
那是首不成调的曲子,没有唱词,他哼得很轻,大约是困了,声音比平时要绵软温柔许多。
祝予怀从没听过这样奇异的歌,调子飘飘渺渺,就像是草原上居无定所的风。
卫听澜一边断断续续地哼着,一边哄孩子似的拍着祝予怀的被褥。
哼着哼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缓……终于成功地把自己哄睡着了。
祝予怀在夜色中眨了几下眼,转头朝身边看去。
逆着窗外的月光,卫听澜的轮廓毛茸茸的,随着呼吸平缓地起伏着。
祝予怀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又想起了除夕夜的那个梦。
他心里突然浮起个念头,鬼使神差地支起身,悄悄靠近了一些。
濯青的嘴唇……是梦里那样的吗?
发丝轻巧地垂落了几缕,祝予怀俯下身,在卫听澜的唇畔试探地啄了一下。
似曾相识的柔软一触即分。
卫听澜似乎觉得痒,皱了下眉,还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收紧了些。
两人顿时贴得更近了。
微凉的月色里,祝予怀屏着呼吸,心跳仿佛停住了。
他一动也不敢动,意识到自己干的荒唐事,整个人都发起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