擢兰试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到了武试时,卫听澜却说什么也不肯让祝予怀上场了。
去年武试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阴影,他甚至自己都想弃权,在看台守着祝予怀不走了。
祝予怀颇为无奈。他对武试倒没什么执念,不上便不上吧,可卫听澜这个武状元为了他弃权,这得让人怎么想?
季耀文到六部观习去了,颜庭誉也不在,最后还是谢幼旻带着一帮纨绔坐过来,把祝予怀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保证不让外人越过这道人墙,卫听澜才勉强松了口。
“那我上场了?”他磨磨蹭蹭,“真去了啊。”
谢幼旻挥手赶他:“别看了,走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阿怀给你下蛊了。”
卫听澜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他这什么毛病啊?”谢幼旻回过头纳闷道,“离了你就跟鱼要搁浅了似的,夜里他该不会还要跟你挤一张床吧?”
祝予怀猝不及防被戳中真相,不自然地轻咳几下:“你……别乱想。”
坐在后边的柳雍偷偷瞄过去。
哟哟,耳朵红了。
祝予怀掩了下唇,转移话题道:“对了,崇如不在,你这几日住得惯么?”
谢幼旻哼了一声:“有什么住不惯的?那家伙破规矩一堆,这不让那不让的,他不在才好呢。”
话虽如此,没过片刻,他又佯作无意地打听:“阿怀,他给你写信没有?”
祝予怀笑了笑:“上个月有一封,不过路上耽搁了,月底我才收到。”
谢幼旻心里不平衡了:“他是不是把我漏了啊?好歹也算同过舍,我给他的信他都不回,亏我还想着等他回来,办个接风宴大家一块儿聚聚呢!”
祝予怀宽慰他道:“春汛将至,崇如许是太忙,不是故意要忘的。”
谢幼旻咕哝:“算了,谁让我大度呢。”
说话间,演武场上的锣声响了。
卫听澜背上弓囊,场上起了风,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场边的呐喊一声高过一声,他盯着箭靶迅速开弓,收手之时,感觉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脸上。
两只低飞的燕从身侧掠过,卫听澜下意识地仰起头,嗅到了风里湿润的泥土气息。
好像……要下雨了。
当天夜里,雪亮的电光划破夜幕,一声春雷落万丝。
窗棂被风吹出了一声重响,祝予怀自梦中猛然惊醒。
卫听澜摸黑下床,披着外衫去关了窗。他回到床前,摸索着探了探祝予怀那边的温度:“你冷不冷?”
“有一点。”祝予怀想起身,“要不再盖两件衣裳……”
话还没说完,卫听澜抱起自己的被褥,直接拢在了他身上。
“盖两层被褥吧。”卫听澜轻声说,“我们挤一挤,凑合一晚?”
祝予怀在黑暗中顿了半晌,慢慢地“嗯”了一声。
雨水打得纸窗扑扑作响。这夜,两人裹在交叠的两层被褥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都有些没睡好。
澧京的雨季,提前到来了。
*
颜庭誉披着蓑衣,步履匆匆地穿过田埂,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人。
“年叔!”她唤了一声,加快脚步向前跑去,“您听见泾水那边的声音了吗?”
年齐山站在雨里,回头看了她一眼。
颜庭誉说不清那是怎样的眼神,她身形一颤,猝然停了步。
“年叔……”她的声音都不稳了,“北面那堤坝,扛得住吗?”
年齐山动了动,他的衣靴已经湿透了,每走一步,就有泥水从靴底往外渗。
“走吧。”他的声音有些哑,“老陈他们挨家挨户地敲了门,百姓们已经在撤离了。”
颜庭誉的心狠狠揪了一下,提高声:“可这些田——”
“田没了还可以再耕!”年齐山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把命丢在这里吗?”
大雨倾盆,浇在两人残破的蓑衣上,颜庭誉的脸颊淌着雨水,紧咬着唇说不出话。
远处湍急的水声如滚滚闷雷,震得人心乱如麻。
几场春雨后,泾水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
素舆的轮子陷进了泥里,书童费了老大的劲才将它推动起来。
苏泽延揽着盖腿的毛毯,看了几眼,可惜道:“又溅上泥了。”
书童擦了下汗,苦笑道:“公子你瞅瞅我,我才惨呢,这鞋都废了几双了。”
苏泽延叹了口气,忧虑地望向泾水的方向。
“江河水盛,必然羡溢。崇如担忧的事,怕是避不了了。”
三月下旬,大雨数日,泾水泛涨,声如奔雷。
四月,多处河堤决口,倒灌良田,摧毁民房数以千计。泾水沿线无舍不漏,无墙不倾,流民啼号失所。
青荷县外,无处可去的百姓们冒着雨,拖家带口地往城中迁徙。
颜庭誉走在人群中,听见孩童的啼哭声,脚步越来越沉。
青荷县的府衙门户大开,一个荆钗妇人忙进忙出,正和几个衙役一起安置百姓。
颜庭誉看见她,唤了一声“瑛姐姐”。
妇人听见声音,吃惊地抬了一下眼,连忙走过来,把她拉到不起眼的角落。
“颜姑娘你……你没回京城啊?”
街头巷尾的屋檐下都挤着人,颜庭誉轻声说:“我想见见崔大人。”
庞瑛歉疚地说:“夫君他筹粮食和药材去了,一时回不来。是很急的事吗?”
“我……”颜庭誉深吸了口气,“回京之后,我想去击登闻鼓。”
庞瑛握着她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她四下望了望,紧张地压低声问:“能成吗?你真的想好了?”
颜庭誉看着远处衣衫褴褛的百姓,神情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很怕,怕此事不成,白费了你们这么多年的心血,还反过来牵累你们。”
朝堂之事,庞瑛也没有把握,她只能道:“要不这样,等夫君晚些时候回来,我们……”
“瑛娘子,瑛娘子在吗!”
不远处忽然喧闹起来,一个满身是泥的青年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带着哭腔呼喊。
“瑛娘子,出事了!”
“我们的车马翻进了泥坑里,大人他……受了重伤,全是血,全是血啊!”
*
澧京的雨沥沥淅淅,下得人心烦意乱。
卫听澜粗暴地甩了下伞,顾不上乱溅的雨滴,大步闯进望贤茶楼,湿嗒嗒地就往楼上冲。
岳潭凝重地站在窗前,听见门被撞开的声音,转头望去。
卫听澜呼吸急促,合上门着急地问:“怎么回事?”
岳潭手里捏着急报,说:“崔文勉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颜姑娘已经在返京路上,她要击登闻鼓。”
“不行!”卫听澜疾步走近,“她无官职在身,击登闻鼓要挨廷杖,且不说她熬不熬得过去……一旦有人揭发她的女子身份,她便必死无疑!”
前世她能全身而退,因为那时朝堂已经改天换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手握兵权的赵松玄。
可如今还是明安帝当政,裴党猖獗势大,欺君之罪岂是说免就能免的!
“我知道。”岳潭沉沉叹气,“知韫已经亲自带人去了,只要她踏入京畿,我们会立刻将人拦下。”
卫听澜这才冷静了些许。
先把人稳住总是没错的,但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崔文勉出事只是个开端,害他的人必不会善罢甘休。颜庭誉、还有崔文勉的家眷,都有危险。
“危机也是契机。”岳潭又开了口,“此案是个可以撬动的缺口,但我们还缺发声之人。一人之声或许微弱,但天下人之声,却能撼动九霄。”
卫听澜盯着他没吭声。
岳潭说:“我想请白驹出面……”
卫听澜立刻打断:“你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屋内沉寂了一会儿,岳潭低声说:“但此举若成,能救千万人。”
卫听澜攥紧了拳,眼中几乎带着怒意,他盯了岳潭几息,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岳潭追了两步,提声道:“即便你不允,登闻鼓一响,白驹必不会袖手旁观!还不如——”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摔门的重响。
*
窗外雨声潇潇,竹叶轻垂,笼着一团朦胧的雾。
天色已晚,祝予怀拨了拨屋内的炭火,被呛得咳了几声。
炭受潮了,他裹着薄毯,还是觉得有些冷。
门外有人踏过积水的声音,祝予怀以为是易鸣拿了狐裘回来,忙过去开门:“阿鸣……”
他看清了门外的人,话音一滞。
卫听澜站在阶下看着他,手里虽撑着伞,衣摆和鞋靴却也湿透了。
他这么站在雨中,活像一只走投无路的丧家犬。
“你怎么……”祝予怀回过神来,赶紧把他往屋里拉,“先进来烤火,我去给你拿干净衣裳。”
卫听澜被他拽了进去,在门口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泥脚印。他低头看了一眼,犹豫道:“我先擦擦再……”
祝予怀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到了炭盆边上。
他扯下薄毯往卫听澜身上一裹,又把巾帕、汤婆子一股脑地全塞给他,道:“桌上有姜汤。”
卫听澜勉强接稳这一大堆东西,腾出一只手来拉他:“我、我有事要和你……”
“你头发怎么也湿了?”祝予怀回头看见他的发顶,皱眉把他束发的银扣一拆,捞起巾帕就往他脑袋上一顿猛搓。
卫听澜:“……”
这手法很狂放,好像在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