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圣驾还未到时,芝兰台演武场上就聚满了人。
演武场边的高台上旌旗招展,不少全副武装的守卫在周边巡视。学子的坐席在台下两侧,隔着些距离,也能感受到声势浩大的皇家威仪。
为了行动方便,祝予怀今日换了身云水蓝的箭袖衫子。竹木簪子也被他收到了怀里,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群青色的发带。
他虽清瘦,脊背却挺拔,那修身的衣裳把腰身细细地勾勒了出来,立在人群中,像只鹤。
卫听澜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望着他的侧影,嘴角总压不住地上扬。
祝予怀喜欢宽松的衣裳,即便是前世也总穿月白的宽袖旧衣,唯有在演武场上,会换做这样利落的打扮——当然,也是月白色的。
但现在不同了,这身云水蓝的衣料可是他精挑细选的。
他的九隅兄无论怎样,都是极好看的,换上他送的衣服,那就更好看了。
谦益斋的学子们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块儿,看见他们过来,纷纷熟络地打起招呼。
季耀文一面唤两人过来坐,一面感慨地看着祝予怀:“哎,果然人比人气死人,我穿这样式的衣裳,就穿不出九隅这般的气韵。”
颜庭誉在旁嘲他:“何止是穿不出气韵,你这黑脸包公套上这么秀致的衣裳,比钟馗捏绣花针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学子们笑个不停:“崇如这嘴是真毒啊!”
卫听澜挨着祝予怀落了座,不多时,就看见谢幼旻从博雅斋那边把柳雍几人给提溜了过来。
谢幼旻其实早想押着他们来赔罪了,只是觉得私底下说不够诚恳,今日人多,正好叫他们当众来道歉。
祝予怀听见周围动静,不解地看去。
柳雍羞得抬不起头,被谢幼旻一把推到了最前面,扭捏地开了口:“祝郎君别来无恙,小弟柳雍,今日是来……”
他其实早打好了腹稿,可一抬眼看清了祝予怀的模样,脑子不知怎的一空,演练了数遍的话就卡了壳。
“那个,”他的舌头打起了结,“我是、是来……”
他在这儿吞吞吐吐,后头几个纨绔挤在一块儿越发局促,实在扎眼得很。
周遭谦益斋的学子都安静了些许,季耀文见柳雍两眼呆滞,直勾勾地盯着祝予怀的脸,顿时就皱了眉。
他起身把祝予怀往身后一护:“你们想做什么?”
气氛霎时沉了下来。
柳雍注意到学子们防备的目光,一瞬间醒了神,赶忙摆手道:“别误会别误会!我我我是来向祝郎君道歉的!”
他紧张地向祝予怀长揖下去:“那日大庭广众之下,是我言辞无状,轻慢了祝郎君。我柳雍在此承诺,今后绝不再逞口舌之快,绝不以相貌论人,凡事三思而行,还望祝郎君宽恕。”
纨绔们面带赧然,也跟着垂头道歉。
祝予怀颇觉意外,探究地看向不远处的谢幼旻,就见他朝自己鬼灵精怪地眨眨眼睛。
仿佛在问:这样够解气吧?
季耀文看他们态度诚恳,不像做戏,这才半信半疑地转头问:“九隅,依你看呢?”
祝予怀见他们如此低声下气,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温和地笑了笑:“无妨,当日之事,我本也没放在心上,诸位只当从未发生过便是。”
柳雍更觉羞愧,面红耳赤道:“祝郎君宽容有量,弟自惭形秽。往后如有所需,愿为君肝脑涂地。”
这就有点夸张了。
卫听澜觑着这人手足无措的羞涩样,不由得高度警惕起来。
博雅斋和谦益斋的关系不算亲近,没好到能同坐一席的地步。柳雍说完该说的,就依依不舍地和同伴们转身离去。
谢幼旻看祝予怀身边已坐满了人,纠结了一会儿,也只得遗憾地跟他们一道走了。
祝予怀转了回来,就见身旁的卫听澜一脸端肃地凝视着自己。
“怎、怎么了?”
卫听澜眉头紧锁:“你可莫要轻信了那柳雍的花言巧语。我看他们一个个像极了风月场里的老手,哄人的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澜弟说得对。”季耀文探头严肃道,“那姓柳的眼神不清不白,指不定在肖想什么。我们九隅这相貌,这品行,这谈吐,哪样不是万里挑一?可不能被人几句话哄走了。”
颜庭誉看他俩一左一右地把祝予怀夹在中间上眼药,无语至极:“你们两个操心什么,跟担心女儿家遇人不淑似的。”
祝予怀无奈失笑。
他们在这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远处也有人在打量他们。
谨信斋的位置上,几个学子窃窃私语:“我莫不是眼花了?博雅斋那几个浪荡子,是在向谦益斋服软示好吗?”
“不能吧……”
“还真不好说,你们看那蓝衫郎君如此出众的样貌,怕不就是传言中的白驹?柳雍那几人头脑空空,偏爱附庸风雅,跑去和他套近乎也不奇怪。”
就有人意味不明地感叹:“也是,白驹盛名在外,谁不想和他结交呢。”
这话刚落下,旁侧忽然响起一声淡淡的讥讽:“什么‘白驹’,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几人转头看去,见说话的那人身量极高,抱臂靠着栏杆,眉宇间尽显傲慢。
陈闻礼站在他身侧,闻言笑道:“庞兄这话苛刻了。”
“苛刻?”庞郁扯了下嘴角,“若真是不慕名利的空谷白驹,他削尖脑袋往芝兰台钻做什么?”
陈闻礼迟疑:“这……圣意不可违啊。”
庞郁嗤道:“他若一心在雁安避世而居,不使那些钓名欺世的手段,你当他能得圣上的青眼?”
学子们都怔愣了。陈闻礼神色微凝:“庞兄,这捕风捉影的话,还是莫要胡说了。”
“你维护他做什么?”庞郁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吧。那姓祝的说是在雁安养病,可‘白驹’的美名一出,他就转道回澧京了,刚一入京,又大张旗鼓地向京中善堂捐赠织毯。这桩桩件件,不都是在给他自己造势么?”
“不对啊。”仍有学子将信将疑,“我听闻那些织毯,是白驹以寿宁侯世子的名义捐的。”
庞郁嗤之以鼻:“那不更可笑了么?分明是他蹭了谢幼旻的光,可最后百姓称颂的人是谁?他自己分文不出,凭着借花献佛就博了个好名声,我说此人沽名钓誉,说错了吗?”
众人顿时哑然。
陈闻礼面露难色,息事宁人地劝道:“庞兄莫要动怒,那毕竟是祝掌院的独子,又得圣上照拂……往后做了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得罪了他,总不太好。”
“我会怕他?”庞郁神情轻蔑,“谁乐意奉迎这等心机深沉的伪君子,自去便是!”
说罢,他便不屑一顾地甩手而去。
这三言两语的对话,被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学子们神色各异,谁都没再开口。
陈闻礼注视着庞郁离去的背影,半晌,几不可闻地哂了一声。
四殿下说的果然不错。这庞郁狂妄自大,不讨人喜,唯一的可用之处,就是生了一张能搅弄风云的利嘴。
*
不知过了多久,圣驾终于到了。
学子们起身叩拜恭迎,明安帝在宫人浩浩荡荡的簇拥之下,登上了视野开阔的高台。
高台上已摆好了筵席,明安帝遥居最上,下首为几位伴驾的皇子。山呼过后,明安帝抬了下手,便有几个宫人抬着盖了绸布的物什走了上来。
“今日比的是射术,那朕就设个应景的彩头。”他笑说,“这落月长弓,是前朝名匠何攸所造,谁得了头名,便归谁了。”
传话宫人将这消息一层层传递下去,场下的学子们都隐隐亢奋起来。
若能拿到御赐的长弓,那可是极大的殊荣!
卫听澜听到时,却蓦地怔住了。
落月弓……那是前世祝予怀所用的长弓。
他的心略微收紧,看向身边的人,祝予怀也和众人一样仰望着高台,眼中似乎有些艳羡,却没什么志在必得的热切。
似乎知道那把弓与自己无缘。
卫听澜攥了攥拳——他要替祝予怀把那把弓挣回来。
彩头定下后,明安帝没再多言,示意主考官员直接开始。
射术的考察项目,分步射、筒射、骑射、长垛。考生八人为一组,依序一次性完成所有项目。
为着提高效率,前组上场时,下组需得候场;待前组转去下一个场地时,下组方能及时接上。
规则宣读过后,便开始第一轮抽签。
学子们看不清高台上的抽签流程,只能静待呼名。好巧不巧,第一轮就抽中了卫听澜。
离去之前,他仍有些不安,视线扫过一旁的季耀文时,忽然灵光一现。
他向季耀文正色道:“平章兄,有件至关紧要的事,需得托付于你。”
季耀文顿时肃然:“你说。”
卫听澜压低了声:“我与九隅兄在芝兰台这几日,总觉得有人暗中窥视。我上场后,还望几位兄长看顾一二,莫让行迹鬼祟之人靠近他。”
季耀文想到祝予怀过于惹眼的容貌,警觉起来:“澜弟放心,我保证一只蚊子都叮不着他。”
卫听澜心里这才有了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武试锣声敲响,场边看台就骚动了起来。
依明安帝的意思,这武试是年轻人的竞技赛事,理当热闹些。是以学子们都大着胆子拥到了栏杆边,给同窗呐喊鼓劲。
祝予怀仍旧坐在原位,凝神眺望着场上。
步射场地上,五个草人一字排开。以锣声为指令,考生需在第二声锣响前,依次射中它们的头、眼、颈、心、腹。
卫听澜是头一个上场,祝予怀看着他勒紧臂缚,从弓架上随手捞起一把弓拈在手中。
锣声一响他便迅疾地开了弓,强劲的箭势直接把第一个草人射得翻倒过去。
他也不停顿,一边移步一边疾发,五支箭几乎是首尾相连地窜了出去,箭箭命中要害。
看台边静了一瞬,霎时响起冲天的喝彩声。
季耀文激动地握拳:“澜弟可真行啊!”
到点的锣声这时才响了。
祝予怀看到场上的卫听澜朝这边转了过来,招了下手,仿佛在回应谦益斋这头尤为热烈的欢呼声。
但祝予怀觉得,他好像是冲着自己笑了一下。
高台上的唱名还在继续,不时有点到名的学子钻出人群,跑下去候场。
步射结束后,卫听澜一行便往下一个场地走去。
恰这时,祝予怀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他转过头,就见陈闻礼浅笑示意,走到了近前:“颜兄,祝兄,在下是来还几日前所欠银两的。”
他从袖袋中取出两枚碎银,道:“卫郎君还在场上,他那一份,还望祝兄替我转交。”
颜庭誉和祝予怀看着他,都没有动。祝予怀盯着他手中的碎银,略微皱眉,下意识地往后稍了稍。
陈闻礼见状,上前一步:“祝兄……”
却被季耀文眼明手快地一挡。
他狐疑地打量着陈闻礼,又看了看身后明显不安的祝予怀。
季耀文的神色慎重起来,开口就道:“你休想趁机摸九隅的手。”
“……”陈闻礼笑容一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