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商议了不多时,推门出来准备离开时,却没见着谢幼旻。
易鸣一直守在门口,一言难尽地解释道:“那姑娘本是来问罪的,说咱们吓着了楼里的客人。可聊了没几句,她又转了话头,说遮月楼的厨子新创了些好菜式,缺个见多识广的客人品鉴,若世子能替她寻来,这事儿便一笔勾销。”
祝予怀隐约有种离谱的猜测:“所以幼旻他……”
易鸣会心地点头:“世子听了很高兴,当即自告奋勇跟着她走了。”
拉都拉不住的那种。
祝予怀一时不该如何评价:“他……走前没留什么话?”
“噢,世子说不必等他,待他摸清了遮月楼的隐藏菜谱,下回再来时定请公子吃顿满汉全席。”
一旁的侯跃不禁咋舌:有些人虽然不太聪明,但是有钱是真的有钱。
卫听澜瞥了眼他向往的神情,完全不想说话。
几人无言须臾,祝予怀略叹了口气:“罢了,幼旻也算遮月楼的常客,那姑娘不至于为难他。既如此,咱们先走吧。”
他们的雅间本就是谢幼旻常年包的,茶水也都是免费供应,无需结账。一行人下了楼正要往外走,一个伙计拿着速记的账册出现在他们面前:“贵客请留步。”
那账册径直举到了卫听澜眼前。
在伙计礼貌的微笑和众人的注视中,卫听澜心情复杂地摸出钱袋,付清了被自己碾成碎渣的香料钱,几人这才被放出遮月楼。
侯跃转道回卫府,卫听澜则直接坐上了马车,准备随祝予怀一道去祝府。
街道上车水马龙,马车行得很慢。
驶出烟花巷后,卫听澜忽然低声道:“方才那伙计会武。看虎口的薄茧,他使双刀。”
祝予怀闻言并不意外:“遮月楼应当藏了些玄机。我总觉得,他们是有意引我们注意。”
卫听澜“哎”了声,往车壁上一靠:“最烦这些绕弯子的人。什么话不能直说,非得打哑谜?头疼。”
祝予怀笑了:“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吧。”
车中间仍搁着暖炉,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了半臂的距离,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祝予怀将帷帽拿在手里,手上一点一点捻着帽檐。卫听澜的视线往他那儿飘了几回,才看明白他是在数那帷帽上头的纹路。
满腹的心事因为他这游离的小动作顿了须臾,卫听澜不自觉地轻笑了一声。正出着神的祝予怀耳尖一动,朝他望来。
卫听澜已神情自若地看向了窗外。
祝予怀以为是窗外有什么好玩的引他发笑,顺着瞟了一眼,正瞧见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首饰摊子前说话。其中一个娇俏些的拿起簪子要往另一个头上戳,被对方笑着拿帕子追打。
祝予怀不曾这样直白地盯着姑娘看过,只一瞬便心慌意乱地收回眼来。马车掠过那货摊,卫听澜也懒懒地转回了头。
祝予怀把锥帽转了一转,装模做样地重新数起来,脑子里却忍不住胡乱发散。
那两个姑娘,一个明眸善睐,一个顾盼生辉,也难怪濯青看得入神。
也不知他看的是哪一个……
祝予怀数着数着,整个人都纠结了起来。
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卫听澜见祝予怀抱着帷帽眉头紧皱,仿佛陷入一种迷茫又自责的困境,怎么看怎么像是数串了数,在犯愁。
更想笑了。
卫听澜轻声道:“九隅兄?”
祝予怀手指一顿,应道:“……嗯。”
一副竖起耳朵等着他开口的模样。
卫听澜的脑海中不觉又浮起方才遮月楼中,祝予怀邀请他回府小住时的神情。
飘忽,紧张,像是生怕这邀约太过冒昧,刚说完就绷紧了神经,等着他开口回答。
看着就像是……在意极了他似的。
卫听澜被这个自作多情的念头一烫,心里好似点着了一簇小火苗,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地燎个不停。
祝予怀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忍不住抬眼看来:“怎么了?”
卫听澜心里那簇火更猛烈地窜动了一下,眼也不眨地信口胡编:“我忽然想起,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得叫侯跃送一趟,不然之后几日……”
嘴比脑子更快,祝予怀闷声说:“可以穿我的。”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祝予怀蓦地抓紧了帷帽:“我是说,府里有……有不少新衣裳,过年刚裁的。”
卫听澜握拳抵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噢,那就好。”
他放下手,又恢复了平常逗弄人时游刃有余的状态:“今天没有红豆糕么?”
话题跳得太快,祝予怀疑惑转头:“什么?”
马车轻晃了一下,两人险些互相磕着头。祝予怀忙扶着车壁坐稳,几缕发丝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颈旁招摇。
卫听澜觉着自己的手蠢蠢欲动,有些痒。
“红豆糕。”他放轻了声,“上回不是说,要多给我备一些吗?”
祝予怀背抵着车壁一怔,望着卫听澜蓦然睁大了眼睛。
今日出来得匆忙,谢幼旻又咋咋呼呼地拉着他说个不停,他脑子嗡鸣了半日,竟把承诺过的事给忘了个干净!
卫听澜见他五雷轰顶一般的神情,就知道这人是忘了。
祝予怀的心怦怦直跳,果然见卫听澜瞬间耷拉了嘴角:“啊,没有也没关系的。”
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委屈中带着几分善解人意,卫听澜说完后细品了品,觉得自己的情绪拿捏得很到位。
祝予怀慌张起来:“厨房应当做了……一会儿回府后,我叫阿鸣去问问。”
卫听澜心中暗笑,面上乖顺道:“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不必这般挂心。”
祝予怀愈发良心不安:“不妨事,总归府里每日都做点心,没有红豆糕也有别的。”停了一停,他又愧疚道:“我平日吃得清淡,这几日……你若有什么爱吃的,同厨房说或是同我说都可以。我让人多做些。”
“这么好啊。”卫听澜扬眉凑近了些,“白白让我蹭吃蹭住,这我可怎么报答。不如让易兄歇两天,我来做你的近身侍卫?”
马车空间狭小,祝予怀无处可躲,搭在膝上的手指猛地蜷紧了。“近身侍卫”几字咬得清晰,被他这样调笑着吐露在耳畔,好像就带了几分说不明的意味。
祝予怀觉得自己八成是叫马车给晃晕了,晃出了点奇怪的错觉。
“不必报答。”他忽然偏开脸,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些,“况且你不是说要教我习剑么,就当是——就当是束脩了。”
卫听澜顿了一下。
祝予怀说完这句便心虚起来,低头揪着帷帽的薄纱不说话了。
车帘轻晃,窗外人声鼎沸,光线在祝予怀眼下投下一小片不明显的阴影。卫听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瞧见那微颤的鬓发下露出的耳垂,莹润无暇得像一小块白玉,不带半分微红。
如此情态,不像羞赧,更像是被吓着了。
卫听澜心里略微一紧。
他们此世相识的这月余,在他看来熟稔、契合、亲密无间,但在祝予怀那里,两人似乎只是寻常好友。
是方才言行没把握好分寸,冒犯到他了吗?
思及此,卫听澜心里的小火苗蔫了大半。
也是,祝予怀待谁都一样的好,对刚认识的小孩子都会温声细语地拿红豆糕哄一路。脸皮又那么薄,只是被夸了几句都要坐立不安地红了脸。
他对自己的好,大约也只是待人接物时习惯性的善意,而非独一无二的热忱。
卫听澜垂下眼,后撤些许坐直了身:“本来那剑法就是为了还你替我讲文试的恩情。怎么还有束脩?”
这话平静无澜,祝予怀却莫名听出了点落寞的意味。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那话和仓皇避开的姿态,就像是不欲亏欠人情、急着划清关系似的。
祝予怀顿时不安,忙转回身道:“我并非……”
卫听澜望着他笑道:“罢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便教得再尽心些,包你学会了在文人间横着走。”
他稀松平常地开着玩笑,仿佛并未把祝予怀刚才的反应放在心上。
祝予怀动了动唇,咽下未尽的话:“……好。”
心里更禁不住有些恼自己。
濯青分明为人坦荡,自己方才是在慌什么?躲什么?
卫听澜望着他越发矛盾和纠结的神情,抱着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时不慎亲近了些,竟把人吓成这样。
兵法说的果然不错,逼则反兵啊……
卫听澜收回眼,没敢再开口,只在心中默背起兵法,试图洗涤自己受伤的心灵。
*
那日之后,卫听澜就在祝予怀那间种满青竹的院落里住下了。
祝东旭与温眠雨得知两人是要一块儿研讨文试和剑法,自是没有不允的。乔姑姑头一日就来问了卫听澜的饮食喜好,又专门叫人给他备齐了洗漱用具和床铺被褥。
倒是卫听澜被这过分细致的关照弄得有些无措,站在祝予怀身后磕巴地答着,像个被捡回来的小可怜似的。
他不仅如愿吃到了红豆糕,连换洗的衣裳都是祝予怀亲自给他挑的。
易鸣把挑好的衣裳打包给他送去时,心情十分复杂。
这些衣料都是卫听澜年前送的,同一匹料子裁了两三件,有宽松些的广袖文士服,也有方便行动的短领窄袖衫。
祝予怀自己留了一半,剩下的全给卫听澜送过来了。
易鸣抱着盛放衣物的托盘,想象了一下两人穿着纹饰一样的衣衫招摇过市的场景,总感觉不大对劲。
卫听澜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托盘,拽了一下,没拽动。
易鸣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卫听澜抬了下眼皮,指着那几件衣裳幽幽点评:“取之于澜,用之于澜。算起来你家公子不亏。”
易鸣:“……”
卫听澜若有所思地环起胳膊:“易兄你这一副要割肉的表情,我很困惑啊……你牙疼?”
易鸣嘴角抽了抽,一把将托盘拍他怀里,转头就走。
到了门口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又转回来指着他撂狠话:“这几日我会盯紧你的。你要是再敢半夜翻墙越瓦地干坏事,休怪我不客气!”
卫听澜抱着满怀的新衣挑眉:“噢,那你多虑了。我哪儿舍得脏了你家公子的好衣裳。”
易鸣被他噎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猛地推开门走了。
之后几日,易鸣还真就一刻不歇地扎根在院里盯梢。
卫听澜每天早上推开门,都能看到顶着黑眼圈的易鸣全副武装地守在祝予怀门外,刷地抬头目光炯炯地望向他。
跟防家贼似的。
祝东旭天不亮便要上朝,温眠雨身体不好,作息比不得年轻人,因此祝府的用膳时间经常是错开的。
卫听澜住的厢房与祝予怀的主屋挨得很近,两人每日晨起后,一道在正屋用早膳,稍歇片刻后,便一人拣一截竹子练剑。
卫听澜所创的那套剑法初始招式柔和,他慢悠悠地教,祝予怀也就慢悠悠地学,一套剑法愣是整得像个养生操。
易鸣生怕卫听澜趁机动手动脚占便宜,每到这个时候精神都高度紧绷。
可看了几天下来,竟挑不出半分错处。
至少在祝予怀跟前,卫听澜就像是忽然转了性,那些轻浮佻达的小毛病全都收了起来,教人时一板一眼,甚至刻意保持了肢体距离。
在看到卫听澜颇有风度地拿竹子压低祝予怀的手腕,一脸正经地示范讲解时,易鸣的眼神堪称狐疑。
他忍不住向一旁观摩的德音嘀咕:“你说,一条又黏人、又爱狂吠的犬,忽然有一天变成人了,这正常吗?”
德音惊讶地仰头:“阿鸣哥哥,你昨晚也熬夜看志怪话本了?”
易鸣顶着浓重的黑眼圈默了一息。
德音好奇死了,小声催促:“哎呀说说嘛,什么话本?讲犬妖的?”
不远处示范剑招的卫听澜听得眼皮直跳。
一招毕,他微笑着收手转身,手中青竹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掌心:“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德音生怕自己熬夜偷看话本的事被祝予怀知道,忙道:“我们……说这剑法好看呢!就跟厨子杀犬似的!”
易鸣头疼地捂了下眼:“是厨子宰牛。”
卫听澜的笑容越发深了:“想学的话,我不介意多教两个人。”
易鸣当然不上当:“免了,我还得给德音讲故事。”
祝予怀从卫听澜身后探头:“什么故事?”
易鸣:“犬妖化人报恩的故事。”
卫听澜意味难明地看着他,手中竹子发出“咔”的一声响。
易鸣一瞬警觉:“怎么,你有意见?”
在祝予怀疑惑的目光中,卫听澜笑得温良无害:“只是觉得这故事闻所未闻,一时惊奇罢了。”
易鸣将信将疑地将他从头看到脚。
这都不怒,这家伙真转性了?
祝予怀总觉得小小的院落里中充斥着他看不见的交锋。
他收了竹子,挥散空气中莫名其妙的杀气:“就先练到这儿吧。濯青,阿鸣,你们两个都歇歇。”
卫听澜无视了易鸣怀疑的目光,转身随祝予怀一同往屋内走。
两道背影十分自然地并肩同行。
卫听澜偏头看他:“今日还要研究医书么?算算日子,小羿药瘾发作的时间也快了。”
祝予怀“嗯”了声:“镇痛的方剂和药材我昨日已甄选妥当,一会儿理好了,让阿鸣送去。”
卫听澜颔首,又问:“你若要施针,可需提前去看看那孩子?”
“还是先用药物比较稳妥,针灸之法我得再想想。小孩子最怕针,我又学艺不精,要是挣扎起来我担心伤着他。”
“那小哭包是挺娇气。”卫听澜浅笑了下,“你不去也好。但愿那百花僵别太折腾人,动静若是太大,保不齐要被那些瓦丹细作察觉。”
祝予怀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不回府,就是故意要诱他们上钩。”
“的确有这个打算。”卫听澜说,“但敌在暗我在明,我们人手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他们若是趁着小羿药瘾发作时前来,总会有些棘手。”
祝予怀无奈道:“早劝你将秦夫人和小羿托付与我照看。既然担心他们,不如……”
卫听澜停了步,轻声打断:“若是将他们交给你,我要担心的人便是你了。”
祝予怀怔了怔。
“只要秦宛母子还在澧京内,他们的行踪被查到是早晚的事。留在我府上,好歹有机关陷阱、有焦奕他们拦着。”
卫听澜轻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
“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