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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擢兰试·庭誉

深恩不负 卧底猫 4514 2025-03-07 18:22:23

祝予怀与卫听澜走到谦益斋时,见不少宫侍正来来回回地奔走着,一派忙乱模样。

“这是在做什么?”祝予怀看他们有的扛梯子,有的提着小桶,十分不解。

卫听澜略扫了几眼:“桶里装的像是浆糊,是要贴什么东西吧?”

两人迟疑的这会儿,就听斋舍里头有人扯着嗓子颐指气使:“每间屋子都检查一遍,有漏风的窗户全都补上!动作都快些,哎,你们别光盯着窗子啊,隔壁那间门都裂了看不见吗?去找人来修啊!”

另一道声音赔着笑,忙不迭地答应:“是是是……世子稍安勿躁,奴这就差人去办,这就去。”

祝予怀与卫听澜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宫侍们正手忙脚乱地踩着梯子糊窗纸,谢幼旻大刀金马地立在院中,一边监督,一边絮絮地数落身侧的斋舍管事:“这么破的屋子竟也不及时修,你们怎么回事?芝兰台的学子,哪个不是圣上过了眼、钦点进来的,你们就这般糊弄?”

有不少学子听见动静,三三两两地在屋舍下围观,听了这话,纷纷应和。

“可不是么,这屋子动不动就钻风漏雨,哪回不是我们自己拆东墙补西墙?”

“‘糊弄’都说得轻了,我看是分明存心苛待!”

那管事被斥得没脸,向他们拱手干笑道:“言重了,言重了。诸位都是大烨未来的栋梁,谁敢苛待呢。”

“你少在那装模作样!”有学子指着他骂道,“斋舍年久失修的事儿不知提了多少回,你们何时上心过?实在推脱不过了,才随便找两个工匠应付一二,净装聋作哑地耗着呢!这会儿都不记得了?”

“就是,前些日子颜兄因此受寒病倒,不过想借灶房的炉子煎药,你们又是怎么推三阻四的?现在腆着脸说起什么‘栋梁’来了,栋梁就是让你们往脚底下踩的?”

谢幼旻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向管事:“可有此事?”

管事讪讪地拭着汗:“这,兴许是底下人偷懒,办了混账事……奴回头就好生教训他们,绝不姑息那些不干事的懒骨头。”

“现在就去。”谢幼旻沉了声,“再有这种事,我就送你到圣上跟前解释。”

管事的腰躬得愈发低,眼中却闪过不忿,唯唯诺诺应了几声“是”,绕过学子们往外去了。

卫听澜在后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有些不屑。

读书人都有些孤高的左性,与宦官群体素来不对付。芝兰台本是皇室子弟读书的地方,后来虽扩建为天家书院,但侍奉的人依旧是太监,随着学子人数渐增,这两派人矛盾激化倒也不是稀罕事。

人虽灰溜溜地走了,学子们的怨气却没平:“这老阉贼,净会为自己开脱!我等入台读书是为报效家国,却还得在阉人手底下讨日子,真是憋屈!”

“不就是看我们在京城没根没底,好欺负呗。”有人嘀咕,“这要是在博雅斋那帮纨绔跟前,他们哪儿敢……”

“嘘!”同伴慌忙打断,“平章,你瞎说什么呢!”

那被叫作“平章”的学子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秃噜嘴了。

刚替他们出头的谢幼旻,可不就是博雅斋的纨绔头子吗!

“对不住,是我失言了。”他脸皮微红,赶忙向谢幼旻拱手道歉,“今日多谢世子仗义执言。”

谢幼旻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率性地摆摆手:“都是同窗,客气什么。之后几日我就住这儿了,看谁还敢吃着皇家饭玩忽职守。”

少年人心性热忱,一个打抱不平,就能消去许多隔阂。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又有人大着胆子问:“世子怎么忽然搬来我们这儿了?”

谦益斋中多是从外地选拔上来的学子,与博雅斋中走读的权贵子弟们虽是同窗,却不甚相熟。

谢幼旻身为皇戚,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总不能是博雅斋那好地方住腻了,一时兴起跑来吃苦吧?

谢幼旻也不知是跟哪个地头霸王学的,豪迈道:“有两个朋友要入台,我得过来罩着,给他们撑场子。”

身后传来声忍俊不禁的笑:“怎么说的像是要去打群架。”

谢幼旻闻声转头,惊喜道:“阿怀!”

这一声把众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只见一眉目温和的年轻郎君立在檐下,衣无矫饰,清隽如竹;身侧还有个气质截然相反的少年,腰臂紧束作武人打扮,不敛锋芒,目色矜傲。

察觉到四周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卫听澜略微抿唇,不动声色地向祝予怀靠近了一点。

谢幼旻已经高兴地迎了上去:“你俩怎么才来?让我好等!”

卫听澜抢先一步,十分自然地扶上了祝予怀的胳膊:“九隅兄身体不适,世子声音轻些。”

祝予怀看着他流畅的动作,欲言又止。

才刚松开手,怎么又搀上了?

谢幼旻的欣喜霎时转为担忧:“啊?要紧吗?芝兰台有医官轮值,可要我去抓几个人来?”

祝予怀连忙阻止:“不必,无甚大碍,我歇歇就好。”

卫听澜巴不得赶紧进屋,把环绕着祝予怀的那些目光通通关在门外。他立马点了头:“那快走吧,寒暄的话等进屋再说。”

“行,一起走。”谢幼旻说着就想搭把手,忽觉一道视线凉凉钉在自己身上,顺着看过去,正对上卫听澜幽深的双眼。

“世子上前带路便是,九隅兄自有我来照顾。”

谢幼旻当即引吭如鹅叫:“阿怀你快看啊!他又拿眼神刀我!”

祝予怀头大如斗,一手抓一个,无奈道:“你们团结些。”

于是,三人一个鹅叫,一个满脸嫌弃,一个和稀泥,就这么混乱而精彩纷呈地走远了。

目送他们远去的众学子鸦雀无声。

良久,才有人轻轻感叹。

“世子这撑场子的方式,还真是让人一点都看不懂。”

谦益斋中多是长住芝兰台的外地学子,因此庭院里的生活气息十分浓厚。

对称排布的屋舍门外,有汲水的瓦罐、晾衣物的简易架子,还有捆了一半的马扎,木制的水车舟船模型,晒得整整齐齐的干果……一路走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空气中混合着墨香味和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一股不太明显的药味。

“行囊应当已经送到了,你们要是缺什么,就来隔壁找我。”临近住处时,谢幼旻晃了晃腰牌,“卯字舍刚好空出一个名额,我给占了。”

寅字舍与卯字舍只一墙之隔,倒也方便。

卫听澜看着手边稍显陈旧的门,刚要推开,忽听隔壁那间传来器皿摔碎的刺耳声响,紧跟着是什么人痛苦的咳嗽声。

三人同时抬起了头,谢幼旻最先反应过来,疾步向卯字舍冲去,撞开了虚掩的门。

浓重的苦药味扑面而来,碎瓦和汤药溅落一地。一个身披青衫的年轻人背门而立,咳得似有些站不稳。

若是摔了,那些碎片扎到人身上可不是好玩的。

谢幼旻想也未想,上前抓起人的后领就往后拉:“你当心……”

几乎是在他的手挨着衣领的一瞬间,那人猛地回手将他挡开,捂着后颈撤了几步。

祝予怀和卫听澜迈入屋内,就听见一声嘶哑的“滚开”。

声音虽无力,却明晃晃地透着愠怒。

谢幼旻被推了个趔趄,错愕一瞬,恼了起来:“哎,你这人讲点道理,我好心拉你一把,不领情就算了,你凶什么?”

那人重咳了几声,终于缓了过来,直起身掸了两下衣领:“我不喜外人碰。”

这轻描淡写的动作满是嫌弃,谢幼旻声音陡然提高:“你什么意思!你还觉得我脏?”

“好了好了。”眼看就要闹起来,祝予怀赶紧把人拉住,“事出突然,约莫有些误会。”

那年轻人随手拢了下身上披的外衫,许是看清了谢幼旻身上的腰牌,倒没再说让人滚出去的狠话,只是神情依旧冷淡。

祝予怀问道:“兄台这咳疾厉害,可有请医官看过?”

“没必要。”那人一句就给堵了回去,兀自收拾起地上的脏污来。

打碎的显然是煎药用的药罐,祝予怀辨认了一下当中的药物残渣,也跟着蹲了下来:“这些都是治风寒的药材,不过咳疾也分外感内伤,需得对症用药,才能见好。擢兰试整整十日,强撑病体应考,怕是熬不住的。”

那人终于停了手上动作,抬眼看来。

祝予怀对上他的视线,才发觉这人脾气虽怪,相貌倒很儒雅清秀。只是生了一双过于冷情的凤眸,这样无声地把人盯着,就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人问:“所以呢?”

祝予怀说:“若是信得过,我可以替你看诊。”

那人就笑了:“初次见面,我凭什么信你?都说了,我不喜外人碰。”

谢幼旻还憋着气,忍不住插嘴:“阿怀,别管他了。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值当。”

祝予怀抬手止住他,继续劝说道:“望闻问切,仅一个‘切’字需有肢体触碰。兄台不喜人碰也无妨,不摸脉象,亦可粗略诊治。虽不大准,总比盲目用药好些。”

那人沉默了片刻:“我付不起诊金。”

“不收诊金。”祝予怀微笑,“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也可以先欠着,等有了再给。”

卫听澜在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不知为何,隐约有些不安。

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只是这番有关“诊金”的对话,总让他觉得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前世他是被明安帝以旁听之名强塞进芝兰台的,因为这额外的“恩宠”,每逢擢兰试,他都会被管事的谨慎地安排去博雅斋。

因为这个缘故,卫听澜对谦益斋的人印象寡淡,再加上独来独往惯了,芝兰台中至少有半数以上学子,他是脸对不上名的。

在卫听澜努力翻找前世记忆的这会儿,那年轻人终于做了决定:“看诊可以,不过得劳烦你的两位朋友回避。”

谢幼旻难以理解:“你哪来这么多怪里怪气的毛病?你姓规,名‘矩多’是吗?”

“幼旻,别这样。”祝予怀无奈地拉了他一下,朝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没问呢,兄台怎么称呼?”

那人瞥了眼谢幼旻,不冷不热地答道:“颜庭誉。”

颜……

卫听澜脑中霎时嗡鸣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

前世祝予怀死后的第三年,在泾水一带翻出河阴贪污大案、带头为祝家鸣冤平反的都水监署令,颜庭誉!

“濯青,幼旻,你二人不如先去寅字舍暂歇?”祝予怀抬眼看来,“我替这位颜兄看完诊,再去寻你们。”

谢幼旻不情不愿道:“行吧,那你有什么事就喊一声,别让这家伙欺负了。”

卫听澜却一句话也没说,只僵在原地,看向颜庭誉的目光艰涩至极。

颜庭誉察觉到什么,眉头微拧,防备地回望过来。

祝予怀也有些疑惑:“濯青?你脸色怎么……”

“没事。”卫听澜突兀地转过了身,拽着谢幼旻大步往外去,“你们……自便。”

屋门合上的那一瞬,卫听澜只觉心脏好似被人攥紧一般,沉沉地泛起疼来。

他差点忘记了。

颜庭誉和祝予怀,才是人人称颂、人人叹惋的一对。

前世,祝家冤案平反的消息,是和大烨新帝的招安旨意一并传到朔西的。

河阴贪污大案被翻出来后,新帝重新组建的禁卫军雷厉风行,短短几月间,就将泾水沿线的贪官污吏连根拔起。卫临风身上所背的勾结匪寇、威逼朝廷命官的污名也亦被洗刷。

卫家谋逆一案开始重审,新帝念在卫听澜抗敌有功的份上,免去他踞兵朔西、与大烨对峙多年的罪责,只盼卫家沉冤昭雪的那日,朔西能够回归大烨版图。

那时卫听澜的天谴之毒,已经深入骨髓,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他把军务事宜尽数交给了于思训和常驷,自己则每日守在祝予怀墓前,时醉时醒。

直到有一日,有关平反一事的细节,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传到了朔西。

说那名不见经传的都水监署令,是如何借治水之机,巧妙地周旋于泾河沿线官府之中,引贪官内讧,趁机搜罗他们的罪证。

说那颜青天是如何慷慨大义,孤注一掷地击响了午门登闻鼓,替泾水一带的百姓请命,替枉死狱中的祝家四十一口人鸣冤。

又说那日朝堂上如何腥风血雨,颜庭誉抱着必死之心与奸人对质,即便被对方拿住把柄、揭穿了女子身份,依然不退不避、据理力争。

颜庭誉,是女子。

这个消息,甚至比贪污大案更令朝野震动。

因为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颜庭誉遭到不少官员的弹劾攻讦。新帝一面彻查河阴贪污案,一面将她收押候审,可还没开始审,万民书就送到了宫门外。

卫听澜身在朔西,不曾亲见那日万民空巷的场景,只知道颜庭誉的旧故、同僚、昔日同窗,还有不计其数的学子百姓,于宫门外跪请,求圣上开恩。

这是明安年间不曾有过的盛况,也是积攒了许多年的、对朝廷陈陈相因的官场旧风的反抗。

新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在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时,他泰然自若,提出了登基后第一个惊世骇俗的改革举措。

废除女子不得入仕为官的旧制。

新帝手中握着北疆重新收拢的兵权,而朔西也明显有接受招安、向他俯首称臣之意。在虎视眈眈的新禁卫军跟前,在宫门外百姓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中,没有一个臣子再敢提出异议。

颜庭誉被放了出来,并被破格提拔,进了御史台。

新帝在澧京大刀阔斧地整改朝堂时,颜庭誉这九死一生的经历也被谱成唱词,写成话本,飞速传遍了大烨。

女扮男装入台读书,谨小慎微隐藏多年,最后却不惜自曝身份,扛着欺君死罪也要替祝家平反,桩桩件件都是传奇。

据说颜庭誉对此仅有一句解释——“我欠了祝家一笔诊金。”

然而颜庭誉和祝家唯一的交集,就是在芝兰台中读书那会儿,曾与祝家那位惊才绝艳的白驹做过同窗。

“欠诊金”这一句,引发了书家们无数种缠绵悱恻的遐想。

这传奇故事的开头,便成了颜祝二人在芝兰台中一见误终生。

向来悲剧比喜剧更能牵动人心,有情人因一桩冤案分别数载,冤案昭雪时,却已阴阳两隔……这凄美的故事愈传愈广,流传到朔西时,卫听澜俨然已成了这故事里罪无可恕、害祝予怀客死他乡的反派角色。

卫听澜听到这故事之后,在祝予怀墓前清醒地坐了一整夜。

他说不太清那时自己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许是苦涩,酸胀,又好像有些释然。

祝予怀身上所有的污秽名声,终于都被洗去了。

连同自己这个不该存在的污点,也被抹去了。

卫听澜看着那空荡荡的无字墓碑,他曾纠结过无数次,但始终没敢在上面刻下一个名字。

祝予怀生时爱洁,死后也正该这般清白干净。

春日的光晕跃下屋檐,将斋舍中的新木照得温和而恬静。

卫听澜却觉得身上丝丝缕缕地泛着冷,好像他还留在祝予怀死去的那个冬日,再也没可能抽身出来。

“卫二?”谢幼旻在后面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今日遇着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怪?”

卫听澜站在卯字舍的房门外,在檐下灰暗的阴影中艰难地缓了几口气,终于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没有答话,身上仿佛戴着沉重的镣铐,转身慢慢地向寅字舍走去。

作者感言

卧底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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