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府竹院中,易鸣连敲了几下门,见没人回应,又着急地走到了紧闭的窗前。
“公子,您快出来看看吧!”他央求地叩着窗户,“这人死活赖着不走,我实在是……”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屋里传来祝予怀的声音,“下药时也没见他手软,你不必替他求情。”
“不是我想替他求情,”易鸣欲哭无泪,“只是您再不露面,他就要把衣裳脱光了!”
竹院正中央,卫听澜已经解了外袍,脱下来往地上一扔,又开始解里衣的系带。
易鸣回头看了一眼,急得把窗子拍得哗哗响:“他脱了,他真脱了,这家伙是真敢耍流氓啊!公子您快管管他!”
屋内静了片刻,祝予怀将窗子支起一道小缝,警惕地问:“他脱衣裳干什么?”
窗户一开,易鸣就像见了救星,立马扒着窗框告状:“他扛了一捆荆条来,说要负荆请罪,您如果不见他,他就要光着膀子跪在院里,跪到您消气为止!”
祝予怀将信将疑,把窗掀开往院中瞄了一眼,正好瞥见卫听澜扯开里衣,露出了赤稞的上身。
还在长个儿的少年身体,已经有了漂亮匀称的腹肌,常年捂在衣衫下,竟然还挺白。
祝予怀脑袋里轰隆一声,“哐”地一下又把窗关死了。
“卫濯青!”他脸上发起烫来,隔着窗大喊,“你要点脸面!”
卫听澜脚边搁着一个扁长木匣,还有一捆带刺的荆条。他裸着上身,把脱下的衣裳团巴团巴往木匣上一扔,没脸没皮道:“负荆请罪用不着脸面,要的是心诚。”
易鸣恨不得自戳双眼:“公子,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替你抽他两下成吗?”
卫听澜正在给自己绑荆条,听了这话,灵光乍现。
“行啊!”他扯了根荆条扔给易鸣,指着胸口,“来来,往这抽,抽到你家公子解气为止。”
易鸣:“……”
这人真的好欠!
在卫听澜极力怂恿的同时,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卫听澜面露惊喜,刚转过头要开口,就见一张薄毯扑面而来,把他从头到脚罩了个严实。
祝予怀站在廊下,脸涨得通红:“把衣服穿上再说话!”
卫听澜在毯子底下卖力地扑腾,拱出乱糟糟的脑袋,一看他转身要走,连忙冲上去拦他:“九隅兄,别走别走,我知错了!我给你带了赔罪礼,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别把自己关起来生闷气,好不好?”
祝予怀被他扯着衣袖,半步都走不得,羞恼道:“松手!”
卫听澜抓得更紧:“你只管说,要怎样才能解气?我人都在这儿了,要怎么打、怎么罚都听你的,我肯定不喊疼!”
两人拉扯中,毯子早滑落到他臂弯。祝予怀瞥见他紧实有力的胸腹线条,脸上的红潮又漫了上来:“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至多晾你几天,让你长长记性,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我就……”
卫听澜看着他,双眼亮起殷切的光:“就什么?”
“……”祝予怀说不下去了。
总感觉怎么惩罚都是在给他奖励!
卫听澜期待地支着耳朵,却见祝予怀闭眼做了个深呼吸,克制道:“我现在不生气了。”
卫听澜愣了一下,微微站直身:“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祝予怀斩钉截铁:“半点都不。”
“啊。”卫听澜竟还流露出一丝失望,“那我准备的赔罪礼……”
“不用了!”祝予怀生怕他再死缠烂打,加快语速道,“我昨夜没睡好,现在必须要歇息,你若有心反省,就回去写几份悔过书,裱在床头日日自勉。”
趁卫听澜愣神时,祝予怀把衣袖一拽,挣脱了他的束缚,脚底生风地往屋里去了。
屋门“啪”地合上,卫听澜头发凌乱,揽着毯子呆了一会儿。
易鸣根本没眼看,想催他快滚,就听见卫听澜压低声问:“他昨夜为什么没睡好?”
“你说呢?”易鸣幽幽道,“公子昨日从早到晚都在替你收拾烂摊子,从太医署回来后,又被祝大人叫去问话。白天他忙得没空同你计较,到了夜里可不就越想越气?最后把自己气得从床上爬起来,点灯坐了一宿。”
卫听澜:“……”
他羞愧地看了眼紧闭的门窗,轻手轻脚地捡了衣服穿好,又把地上的长匣子捡了起来,递给易鸣:“那等他睡醒气消了,你把这个给他。”
他不敢再打扰祝予怀补觉,说完这话,就自觉地拎着荆条告辞了。
易鸣看着他走远,疑惑地打量着手里的匣子,忽听背后门又开了。
祝予怀问:“他给了你什么?”
易鸣吓了一跳:“公子您没睡啊?”
祝予怀走下阶来,拿过他手中的长匣,利索地解开了搭扣。
匣子里细心地铺了软布,包着一张精心保养过的长弓。
祝予怀的眼神动了动,揭开布来,抬指轻轻碰了碰那润泽的弓身。
那是去年武试时,御赐的落月弓。
*
朔西军帐中,卫昭放下了正在擦拭的刀,诧异地转过头。
“赛罕失踪了?”
卫临风点头:“玄晖营去刺探敌情时,抓住了几名赛罕帐下的逃兵,消息是从他们嘴里审出来的。”
他将审问的记录递给卫昭,言简意赅道:“据说几天前的夜里,赛罕醉酒殴打下属,随后独自策马出营,一去不返。他失踪之后短短两日,其他几个王子也相继患上怪病,身上遍布青黑恶痕。瓦丹到处都在传言,是天神降下了‘天谴’。”
父子俩相视一眼,都想起了卫听澜在信中提到过的秦宛母子。
卫昭神色略沉,思索道:“若这真是兀真的手笔,足见此人心机深沉、极善伪装。不过,他天生跛足,即便杀光了他的兄弟们,这王位也轮不到他坐。瓦丹王室一旦崩颓,十二族人心浮动,谁都有可能篡位称王。”
卫临风却道:“但十二族的首领,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格热木。”
卫昭略微一顿,意外地看向他。
卫临风神情平静:“我能杀一个瓦丹王,就能杀第二个。十二族再怎么貌合神离,要想在朔西突骑的铁蹄下活命,就只能结盟。”
卫昭听着这话,笑了起来,感慨地拍了下他的肩:“当爹当得太久,差点忘了,我儿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
卫临风被他夸得微微垂眼,停了片刻,继续道:“爹,在这种局势下,兀真即便登上王位,也得装作任人拿捏的无能之君,才能骗取各族首领的信任,但他绝不会甘心于此。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卫昭沉吟须臾:“他野心不小,坐上了王位就不会再拱手让人。对他而言,最好的局面是十二族势力相当,谁也不敢贸然篡位。但如今赤鹿族势大,光是一个巴图尔,就能让兀真睡不着觉。”
巴图尔与格热木是过命的交情,又是赛罕的岳父,在瓦丹威名远扬。原先在格热木与赛罕帐下的勇士,多半都会投效于他。
所以,兀真坐稳王位的最大威胁,除了朔西,就是赤鹿族和巴图尔。
卫昭微微眯眼:“兀真敢插手王位之争,就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一箭双雕啊。”
*
瓦丹北部,拓苍山境内的一处荒芜山谷中,一个身系兽皮的少年衔着匕首,踩着山石,动作敏捷地往山崖上爬。
这崖壁陡峭,寻常人上不来,稍有不慎便会坠落谷底。但这少年爬得飞快,眨眼间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崖洞,拿下衔在口中的匕首,开口竟是纯正的大烨口音:“先生。”
这崖洞不算大,里头光秃秃的,铺了些干草。坐在干草上的人听见声音,稍稍动了一下,有细微的锁链声跟着响起。
“刹莫尔。”他开了口,声音十分低哑,“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被叫做刹莫尔的少年爬进了崖洞,喘了口气:“主人不在,我偷跑出来的。”
洞口的光线照亮了少年的半边脸。他生着瓦丹人的高鼻梁,头发微卷,细看时,才能注意到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那是大烨人才有的眼睛。
崖洞里的男子衣衫破旧,手脚都被锁链拴在石壁上,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活动。他脸上戴着不伦不类的铁面具,看起来像个巫医。
他轻叹了口气:“好孩子,你该早些回去。”
刹莫尔却坐了下来,低头摩挲着自己的匕首:“他们逼着我杀死了霍伊。我不想回去。”
巫医顿了顿,声音缓了些:“你哭过了?”
“没有。”刹莫尔吸了吸鼻子,“是我亲手杀了霍伊,我没有资格哭。”
“你可以哭。”巫医说,“霍伊是你的好朋友,为朋友的死难过,是人之常情。”
刹莫尔垂着头,再开口时,嗓音带了些哽咽:“我不配做霍伊的朋友……我杀它的时候,它还靠过来蹭我的手。它一点错都没有,它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羊。”
崖洞里很安静,能听见洞外的风声,和他低低的啜泣声。
坐在角落里的巫医耐心地陪着他,安慰道:“你和霍伊一样,也是一只无辜的小羊。”
刹莫尔不停地揩着眼泪,抽噎了许久才停下来。
“我要离开拓苍山了。”他带着些鼻音说,“听说兀真王子去了王帐,很快就会成为瓦丹的新王。先生,他达到目的之后,会杀了您灭口吗?”
巫医晃了晃锁链:“不用担心我,刹莫尔。我会比兀真活得更久。”
刹莫尔松了口气,但神情仍有些低落:“只是我以后也许见不到您了。他们要选一批杀手,安插在使团中去与大烨和谈。最近有使臣来教我们大烨的语言,我学得最快,被选中了。”
“这是好事。”巫医温和地说,“你要回到你母亲的故乡了。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大烨的冰糖葫芦长什么样吗?”
刹莫尔咽了下唾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巫医看了眼崖洞外的天色,笑道:“不早了,小刹莫尔,你该回去了。”
刹莫尔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先生,走之前,我想求您一件事。在瓦丹,奴隶和杂种都没有姓氏,但是我很想……很想要一个姓。您能不能,给我起一个大烨的姓氏?”
崖洞里响起很轻的笑声:“当然可以。你的眼睛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是北疆的英雄,也爱吃冰糖葫芦。你想不想跟他姓?”
刹莫尔的眼睛亮了亮:“他叫什么?”
巫医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刹莫尔蹲了过去,看着他捡起石子,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他叫‘荀修’。”
刹莫尔伸出手来,羡慕地摸了摸那两个漂亮的字。
巫医又道:“你的名字‘刹莫尔’,意思是风声与水声。用大烨的文字来写,就是‘’。”
他再次动手写了起来,刹莫尔盯着那隽秀洒脱的字形,将它一笔一划刻进脑子里。
“荀修……荀。我记住了,我叫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