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子们的青衫赶制出来时,澧京已临近草木芳菲的四月。
入台这些时日,卫听澜已经习惯了每日清晨踩着点来祝府,和祝予怀一同进宫读书。
也不知是起得太早,还是春日本就易困,卫听澜近来总有些嗜睡。一开始他还勉强拿书装装样子,到后来装不下去了,索性枕着书倒头便睡,反正他的九隅兄总能在夫子来前把他晃醒。
有时候祝予怀会笑他:“夜里是在做贼么?看你总也睡不够。”
卫听澜自己也说不出原因,直到有一日,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比祝予怀高出了半个头,这才心安理得起来,声称自己是在长身体。
但偶尔他也有睡不踏实的时候。知善堂和明理堂的那帮家伙,课间小憩时总爱往文渊堂钻,每到那时,祝予怀身边就像围了一圈聒噪的麻雀。
麻雀中脸皮最厚的两只,当数谢幼旻和季耀文。他俩甚至敢踩着桌子翻跟头,当着太子的面表演民间戏法。卫听澜不堪其扰,只能每天出门前扯上一团棉花,用来塞耳朵。
直到四皇子忍无可忍,派人去夫子跟前告了一状,麻雀们才被蒋诩打包轰了出去,并自此严令禁止三堂在课间互相串门。
可惜蒋夫子管得了学宫,却管不到演武场。被压抑的学子们一到太阳底下,就宛如一笼被放飞的野鸟,三堂聚在一块儿上武学课时,演武场上疯癫的壮景可想而知。
卫听澜从前觉得,芝兰台的日子乏善可陈,但自从他被一帮闹哄哄的同龄人拍肩搭背地喊“澜弟”时起,他的生命里好像一下子涌入了数不尽的光彩。
他知道,那是祝予怀分给他的光。
他在沉入梦境时,两世的记忆总会交织在一起,魂魄被两股力量拉扯着,在前世和今生之间摇摆不定。即便从梦中醒来,他也仍会惶惶不安,怀疑眼前的学堂是真实还是虚妄。
唯有祝予怀的声音,总能像穿透迷雾的光束一般,把他用力拽回当下。
只要待在祝予怀身边,那些晦暗的前世记忆就会轻轻淡去。所有温和的光亮都从祝予怀身上倾泻下来,慷慨而无私地流淌到他眼前。
卫听澜伏在案上,被那笼罩在春光里的身影深深吸引,看得入了迷。
“睡醒了?”祝予怀伸手覆住他的眼睛,很快又挪开,轻笑道,“你在看什么呢?”
眼帘上温暖的触感转瞬即逝,卫听澜趴在案上眨了几下眼,道:“看你啊。”
自从入台第一日,两人又是肝、又是胆地胡乱发了一通誓之后,卫听澜的胆子就越发大了起来。
说起这些暧昧不明的话时,也能斩钉截铁,脸不红气不喘。
祝予怀笑了起来,捋着衣袖继续研墨,一边问:“不就是换了身衣裳,真有这么好看?”
他今日头一回换上簇新的学子青衫,也觉得十分新鲜。
卫听澜的视线沿着他领口的兰花纹一路往上,停在他被衣领半遮的脖颈上。
“好看。”卫听澜点头,“衬得你像棵白净新鲜的春笋。”
祝予怀腾出手来敲他的脑袋:“你才像棵春笋。”
赵松玄正在同太子说话,听到后面两人这番对话,没忍住笑出了声:“卫郎君这嘴像是在哪儿开过光,夸人也夸得独具一格。”
太子也回头看来,轻声笑了一下。
意识到还有旁人在看他们胡闹,祝予怀的脸才微微有些发烫,垂下头去加快了研墨的速度。
卫听澜看他这般情态,心中不知怎的还有些痒痒。心里痒,手也跟着犯欠,他慢吞吞地挪近些,想从祝予怀的笔架子上掏点什么来讨打。
祝予怀努力想要视而不见,奈何旁边那人蠢蠢欲动的爪子叫人怎么也忽视不了。
在笔架子要遭毒手的前一刻,祝予怀一把按住了卫听澜伸出的手,无奈道:“濯青……”
“九隅,小苏的回信——”颜庭誉从后而来,忽然脚步一顿,目光如炬地看向两人交叠的双手,“哟,你们俩这是在执手谈心?”
祝予怀心头一跳,飞速收回了手。他一慌乱,面上的红晕就越发不可收拾,从脸颊一路烧到了耳根。
颜庭誉诧异地挑眉,余光正好瞥见旁边努力压住嘴角的卫听澜。
一道灵光从她脑中飞闪而过。怎么感觉这两个人……
“咳,崇如兄。”祝予怀尴尬地开口,“你方才说,什么信?”
“噢,苏泽延那家伙的回信。”颜庭誉取出怀里的信筒,“先前你说可以推荐他去寒泉书院任教,他高兴坏了,写了一堆感谢的话要我转达,废话太多我懒得念,你自己看吧。”
祝予怀接过了信,颜庭誉接着又道:“不过他说,北疆近来有位不知名的善人,在湍城捐了座义塾,那里也缺先生。恐怕他得婉拒你的好意了。”
祝予怀读完那封热情洋溢的信,在末尾看到苏泽延的致歉,浅笑道:“这有什么,北疆战乱之地,更需要仁人志士相扶。苏兄有此心意,实在令人钦佩。”
颜庭誉晃了晃信筒,又从里头倒出个纸包的小物件,捏了捏形状,神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她将那东西抛给祝予怀:“接着,八成是这小子千里送的鹅毛。”
“啊?”祝予怀手忙脚乱地接住,拿在手里。
卫听澜好奇地凑上去,看着祝予怀将纸包一层一层拆开,只见里头十分庄重地裹着一颗……
卫听澜困惑道:“瓜子壳?”
四眼茫然间,颜庭誉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解释道:“他这人嗑葵花子上瘾,还有个怪癖,遇到长得合心意的葵花子,舍不得下嘴嗑,要拿小刀工工整整地剖开,留下完美的壳来做收藏。”
她越说越不忍直视,叹息道:“真是人才,自己收藏也就罢了,怎么还拿这磕碜玩意儿当礼物赠人。”
祝予怀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指甲盖大小的瓜子壳:“但这个,好像不是真的瓜子壳?”
“嗯?”颜庭誉眯起眼睛凑近细看,这才发现那葵花子纹路清晰,壳中间半开了小缝,露出里头洁白如雪的籽粒来,那籽还能随着动作来回晃动。
竟是个镂空刻制的、栩栩如生的微型木雕!
颜庭誉震惊不已:“不是,他有毛病吧?”
“无妨,礼轻情意重。”祝予怀颇觉有趣,捏着瓜子壳对光观赏,笑道,“想不到苏兄还有如此巧手,这么微小的木料也能……崇如兄你怎么了?”
颜庭誉攥紧了拳,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咬牙切齿:“岂有此理!这天杀的臭小子,他当初当宝贝一样送给我的,可是枚货真价实的瓜子壳!刚嗑下来的那种!”
她隔空挥了几下拳,就气势汹汹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磨刀一般磨起墨来。
祝予怀和卫听澜看着她扯出一摞信纸,提笔狂书,挥毫如雨。
祝予怀悄悄收起了瓜子壳,忽然有点心疼那位远在北疆的苏兄弟。
也不知道他收到崇如的回信,会是什么心情。
芝兰台的日子一切照旧,除了这个小插曲外,还有一件让祝予怀安心不少的事,就是秦宛母子已经被寿宁侯府成功送出了城,不日便能到雁安了。
谢幼旻把这事在心里憋了一天,直到下学出宫之后才找着机会告诉两人,说的时候眉飞色舞,总算身心舒畅了。
寿宁侯府是借着往檀清寺礼佛的名义,偷偷送秦宛母子乔装出城的。然而侯夫人的马车出城门后不久,就被一队全副武装的皇城营士兵强行拦下,说疑心马车内藏有朝廷要犯,要求所有人下车核查身份。
侯夫人被他们激怒,当即出声斥责。谁知那领头的将官就跟中邪了似的,愈发笃定车内有鬼,直接让人持刀掀帘,把侯夫人身旁的女子强行拽下了车。
女子戴了面纱遮掩面容,身量与秦宛有七分相像。将官得意忘形,上前就想杀人灭口,却被勃然大怒的侯夫人一刀斩断了胳膊。
双方起了冲突,寿宁侯府的马夫、侍从都拔出了防身的兵刃,而那女子也摘下了面纱——不是秦宛,只是侯府里头的一个普通侍女。
她之所以戴面纱,只是因为前些日子摆弄花草时不慎过敏,脸上起了疹子。
而这时,恰好有下值的阳羽营士兵经过此地,听见动静赶了过来——这些人,也是寿宁侯动用了人脉,提前安排好的。
有第三方人证在场,皇城营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束手就缚。
谢幼旻耻笑道:“那帮黑心肝的东西,八成以为只要抓住了秦夫人,给她扣个瓦丹细作的罪名就地斩杀,就能把通敌卖国的脏水泼到我爹娘身上。”
祝予怀听得捏了一把汗:“真没想到,皇城营竟有如此目无王法之徒。幸亏侯爷和侯夫人布局周全。”
假如车里的人真是秦宛,将官直接杀了她,再杀几个侯府侍从,就能将此事定性为侯府窝藏瓦丹细作,在事情败露后袭击皇城营将士,意图玉石俱焚。
到时候死无对证,这黑锅寿宁侯府就背定了。
卫听澜道:“那些人一惯轻敌,到现在还不长记性,估计压根没料到侯夫人也会使刀。”
好在最终有惊无险,侯夫人这边吸引了皇城营的注意力,而另一边的秦宛母子早已改头换面,用假的身份凭证成功混出了城。
谢幼旻笑着说:“这样也好,那领头的将官被罢职彻查,我爹在大理寺有些人脉,顺着这帮蠢货挖一挖,说不定能摸出条大鱼。”
“难说。”卫听澜道,“只有那些无足轻重的虾兵蟹将,才会被派出来干这抛头露面的勾当。真正的大鱼,藏得深着呢。”
四皇子背后的裴家,势力盘根错结,要抓住把柄没那么容易。
很快就是四月初八万寿节了。以明安帝那好大喜功的个性,定然是要大办特办,让人歌功颂德的。等四皇子献上“太平春饶”贺寿、博得圣心后,百花僵估计很快就会在京中成为时兴的香料。
时间太短了些,也不知遮月楼的探子得不得用,能否在泾水查出些端倪来。
*
几日后,一个书童打扮的半大少年推着素舆,气喘吁吁地停在泾水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
“就是这儿啦。”书童停下来,掏出怀里的图纸,舔了舔毛笔,在纸上画了个圈,认认真真写了几个字:河阴城外。
坐着素舆的青年膝上盖着毯子,目光深邃地望着泾水之上来往的船只。
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他是在发呆。
发了一会儿呆后,青年百无聊赖地伸手往腰间摸了摸,掏出两个荷包来,挑开系绳,搁在腿上。
两个荷包一胖一瘦,一个装着葵花子,一个装着葵花子壳。
“唉,我这是什么命。”他拿起一颗葵花子端详了几眼,叹息着送进嘴中,发出“咔”的一声。
书童停下来看着他:“公子,您再嗑就真要上火了。”
“不嗑也上火。”青年一脸怠惰地吐出瓜子壳,“说好了让我去湍城教书,又打发我来跑外勤。我腿都断了还跑外勤……你说说这像话吗?你们就不能找个有腿的人来干这差事?”
书童咧嘴乐了乐:“大家都忙,就苏公子您最闲。再说这不是有我推着您吗?又不劳您亲自动腿。”
“说得好。”青年赞叹地鼓了两下掌,“所以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来,非得捎上我?”
“我这脑袋瓜哪里够用啊?”书童嘿嘿一笑,把图纸和毛笔都塞给他,“好了,您快看看吧。依您之见,瓦丹人会走哪条路?”
青年看都懒得看,直接把纸地往怀里一揣:“你都把我人给带来了,还用得着看图纸?先回去给我煮点清火润喉的茶,这风吹的,我嘴都要起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