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予怀满意了。转身前,他还用一种堪称怜爱的目光端详了一下摆在床边的虎头鞋,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
卫听澜:“……”
他隐约意识到一个离谱的事实——之前祝予怀曾向高邈说会把自己当作“自家弟弟”照看,这句话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形容。
祝予怀是真的把自己看作了字面意义上的、需要兄长疼爱的年幼“弟弟”。
虽然如愿以偿得到了和小羿同样的待遇,但卫听澜看着他脚步轻快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孔明锁,感觉自己此刻的心情比这些纠缠在一起的小木条还要复杂。
易鸣不欲打扰祝予怀休息,收拾好矮榻,铺上软枕和毯子便出去了。
祝予怀并没打算睡觉,只准备短暂地闭目养神一阵。他走到榻前理了理衣冠,合衣往柔软的枕堆里一靠,拉起毛毯妥帖地盖好,便放松地合上了眼。
卧房中没有置屏风,卫听澜只要转一转头,就能看见那卧榻尾部的翘头雕花,还有垂下的毯子一角。
祝予怀的呼吸声很轻,屋内静得能听见暖炉中炭火的细响。可他的存在感又是那么强,像是有看不见的丝线系在两人之间,让卫听澜怎么也忽视不了。
他不由得敛息屏气,克制住自己飘忽不定的视线。
这几日祝予怀都住在府中空置的客房里,除了自己发烧的那一夜,两人还没这样同屋休息过。
卫听澜摆弄起手上的孔明锁,想让自己从莫名的悸动中平复下来。
易鸣先前警醒他的那番话犹在耳侧。
祝予怀待自己好,或是出于对友人的关心,或是出于对年幼者的照拂,那都是因着他与生俱来的善,以及刻在骨子里的君子教养。
而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特别。
祝予怀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么平和澄澈,有时被惹着了,还会带上些羞赧的恼意,但那双眼睛里,唯独没有之死靡它的“情”。
前世是自己贪心不足,见过耀眼的明辉,便妄想将那光亮摘下,只禁锢在自己一人怀中。
这世间两情相悦少有,多的是痴心不得。得不到却还要强求,到最后,便是再也留不住。
孔明锁被拆得七零八落,无尽的负罪感、歉疚感,还有无法忽视的渴望和希冀一起在心海中翻腾。卫听澜感觉自己的心绪就像这些混乱的小木条一样,找不到该去的方向。
榻上传来织物窸窣的动静,祝予怀似乎翻了个身,小声唤道:“濯青。”
卫听澜的手指一颤,手中的榫件“啪”地滚到了床下。
祝予怀睁开眼望向床帐,轻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卫听澜悬在半空的手后知后觉地收了回来,心跳如擂鼓。
“没什么。”他拨弄着眼前横七竖八的零件,闷声答道,“只是头一回发觉,这小儿的益智玩具竟也这么难。”
祝予怀轻笑了一声。
他的腰颈垫着舒适的软枕,浑身松泛下来,声音也多了几分疏懒:“你心不在此,自然会觉得难了。”
卫听澜垂着眼沉默不言。
“是还在想刺客的事吗?”祝予怀又道,“先前你病着,我还未来得及细问那夜的详情。”
“还是不要问了。”卫听澜停了停,声音变得有些艰涩,“你已经帮了我许多回了。九隅兄,我知道你济弱扶倾是出于本心,并不在意得失。可我却不能一次又一次这样心安理得地受着,让你也置身于险境中。今后……你还是不要管了吧。”
他身在局中,即便重活一世,也无法保证定能胜过那暗处的布局之人。
偿还亏欠的方式有许多种。
抛却那些私心,最好的方式便是离祝予怀远远的,只暗中护着他、看着他平安顺遂,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这是什么意思?”祝予怀坐起身,望着隐在床帐后的人影,眉心蹙了起来,“你是想说,你从此以后要与我划清界线,不许我再过问你的事了?”
卫听澜心中泛起苦涩,终于还是狠了狠心,答道:“是。你有大好前程,本就不该因为我的缘故,陷进那些看不见的暗礁险滩里。”
“‘大好前程’。”祝予怀轻声重复了一遍,觉得有些荒诞,“濯青,在你眼中,什么是我想要的‘前程’?”
“你有才德,有贤名。”卫听澜克制着情绪,声音几乎在轻颤了,“只要不被闲杂之人牵累玷染,自会有广阔天地任你施展抱负。”
祝予怀不知是该气他无理取闹,还是该怜他妄自菲薄。
他推开毛毯直身坐正,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语气问道:“你病了几天,到底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卫听澜垂下了头不答。
祝予怀也没准备等他继续胡说,接着道:“君子立世,求的是生尽其力,死得其所。眼见不平却袖手旁观,为求安稳便趋利避害,这样明哲保身换来的大道坦途,我不愿走。”
他站起来走到床前,弯身将掉落在地上的木榫捡了起来,强硬地塞回卫听澜手中。
“还有一点你说得不对。”他看着床上怔愣的少年,稍稍放缓了语气,“你于我而言,并非无关紧要的‘闲杂之人’,你我之间,更谈不上牵累。”
卫听澜的心颤了颤,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心防岌岌可危地动摇起来。
他还残存着一点理智,哑声道:“我现在就是自身难保的活靶子。你与我来往,难道就不顾自己的安危吗?”
“谁说我不顾自己的安危。”
祝予怀在床沿坐了下来,抬手拈了下绾发的簪子,“不瞒你说,我将师父赠我的这枚竹簪改了一改。它现在能发十枚细针,且上面所淬的麻药,药效较之前强了三倍。我虽挽不得弓,但在落翮山时,飞针摘叶练得还是挺顺手的。”
虽然杀伤力差了点,但这伤人于无形的恐吓力度是够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实在不行,我还可以一边飞针,一边让阿鸣扛着我跑。”
画面感过于强烈,卫听澜哽了一下。
祝予怀看着他正色道:“再说,暗礁险滩你甚至敢亲自去闯,我为何要畏惧?虽然以我这般病躯败体,不能与你并肩作战,但至少可以在后出谋划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你总不能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我吧。”
卫听澜还想开口:“可是……”
“没有可是了。”祝予怀目光幽深地盯着他,“你以身犯险的账我都还没跟你算。你再找借口,我就要挟恩图报了。”
卫听澜被盯得下意识闭上了嘴。
祝予怀说到这里,皱眉生起闷气来:“明明都允诺了要教我习剑挽弓。早知道你这么快就要反悔,还要同我撇清关系,当时就该按着你签字画押,把字据立了。”
“……”卫听澜揪着被褥,“是我的错。”
祝予怀看了他一眼。
认错倒是挺快的。
刚冒出一点的火气就被这过于乖巧的四个字给扑灭了。
“那现在能同我说了吧?”祝予怀不轻不重地敲敲他的额头,“你这烧糊了的脑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卫听澜被他戳得往后仰了仰,小声反抗:“你让我酝酿酝酿。”
他梳理了一下整件事的脉络,将刺杀那夜的细节,还有方才从高邈那儿听到的事情,以及观音像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值得探讨的点有很多。
在听到车夫和失控的马车一起坠崖时,祝予怀格外留意了一下。
“一个手无寸铁的车夫,驾着马车去撞一群全副武装的将士,失败后跳崖自尽……”祝予怀神情微凝,“这听起来有些过于惨烈了。在常人眼中,这举动不像是受人指使的刺杀,更像是弱势者孤注一掷的复仇。”
是专门报复朔西,还是借此挑衅朝廷?
又或者那车夫的身份有什么蹊跷,幕后之人想再次祸水东引?
卫听澜微讽地咧了下嘴角:“说起来,他套了个车夫的身份,对圣上来说倒是个好消息。马车失控完全可以解释为一场意外,京中有关图南山刺客的流言便可定性为以讹传讹,从而不攻自破。”
“除却这车夫,皇城营显然也有问题。”祝予怀思忖道,“皇城营中多是勋贵子弟,若营中也有瓦丹的内应,那便说明,大烨朝堂上极可能有地位不低的人在与瓦丹勾结。至于目的……如果先前那封假密信真的是冲着寿宁侯府去的,莫非是有人想要扳倒谢家?或者更进一步,扳倒太子?”
顺着这个猜测想下去……那可就是关乎东宫之位的大事了。
卫听澜略微颔首:“有这个可能。圣上共有五位皇子,除去太子,除去尚在襁褓中的五皇子,剩下的三位,可都有点儿意思。”
祝予怀并不了解诸位皇嗣,略显茫然地眨了下眼。
卫听澜向他逐一解释道:“大皇子虽是长子,但因生母身份卑微,素来不受看重,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二皇子么,身份最为特殊,他是睿王遗孤,定远伯的亲外甥,不过在朝野传言中,是个游手好闲的窝囊废。而四皇子,与太子同岁,母妃受宠,母家显赫。更重要的是,他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
这三个人里,无论哪一个起了剑指东宫的心思,卫听澜都不觉得奇怪。
祝予怀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自然是因为前世在芝兰台时跟他们打过交道。
卫听澜冲他微妙地眨了眨眼:“一点小手段。”
夺嫡这种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谈。祝予怀隐有不安,不由得压低了声:“那车夫的尸体现下在何处?”
“左骁卫带走了。”卫听澜叹气,“高邈此行低调,大军并未随他一道折返,因此那人的尸体和马车的残骸,在他启程返京前就全都移交给左骁卫了。不过在那之前,高邈命人仔细搜查过,尸体上除了那梅枝观音像,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卫听澜说着,将收在怀里的观音像抽出来递给了他。
祝予怀细细看了几遍:“确实和我书房中那张织毯有些相像,这纸上画的,倒是更显生动些。”
“可惜涉及后宫,没法查。”卫听澜想了想,忽然不怀好意地一笑,“倒是可以问问那个临阵倒戈的刺客。唉,说起来,那倒霉催的叛徒兄弟,现在还被关在柴房里饿肚子。”
祝予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那你倒是把人提出来问啊。
卫听澜看懂了他的眼神,笑得更纯良:“我这也是出于好意。多晾他几日,他才会着急,到时候都不用我动刑审讯,他就自己求着来交待了。饿几天肚子,就能免受一顿皮肉之苦,多赚啊。”
祝予怀:……
赚在哪儿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不是很理解将门虎子这种搞人心态的恶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