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宫正殿,一本书册横空飞来,正砸在一名战战兢兢跪着的宫侍身上。
“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要你们有什么用?”
说话的少年很是烦躁,手中的笔也掷在桌上,溅起的墨点脏了刚写一半的纸。
“觉儿,稳重些。”画屏之后,传来女子冷清的声音,“一不顺心就摔东西,可还有皇子的样子?”
“母妃!”赵文觉不高兴地嚷道,“是他们办事不力,我不过训斥几句……”
画屏后的声音加重了些:“觉儿。”
赵文觉不情不愿地止了声。
帷帐轻动,细微的珠玉相碰声响起,画屏后的女子走了出来——一身清素宫装,面上不施粉黛,手中擎着刚修剪好的花枝,即便不出一言,也尽显书香门第养出来的风雅气质。
可赵文觉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母亲这是不悦了。
他的嘴角垮下来,恹恹道:“儿臣知错,再不胡乱发脾气了。”
嘴上这么说,他却一边瞪了眼地上的宫侍,神情带了些恼恨。
宫侍心中叫苦不迭。
韶华宫这位娴妃,是中书令裴颂的长女,性子是阖宫皆知的温婉娴雅,偏偏在教子一事上是极严格的。
这四皇子自幼被管束得厉害,可也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的缘故,他在自己母妃面前不敢造次,背地里却总拿身边人撒气,暴躁易怒得很。
这会儿挨了娴妃的数落,丢了面子,没准一会儿出了殿门,他就要在下人身上变本加厉地找补回来。
宫侍正担惊受怕着,又听娴妃不急不徐地开口:“听你方才那话的意思,芝兰台中安插的人,是因卫家小儿从中阻挠,才不便动手?”
“正是。”宫侍赶忙叩首,“娘娘、四殿下明鉴,奴才们办事不敢不尽心哪!实在是那祝郎君身子忒孱弱,地方都还没走到,就气喘不止,说是心疾要犯了……卫家二郎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当即就要送人回去,这,甘禧和仁禄这才寻不着空子下手啊!”
赵文觉听得一嗤,不屑道:“果然是个病秧子。母妃,如此无用的废人,咱们何必忌惮?”
娴妃不赞同地说:“他是祝东旭的独子,身上系着温氏的贤名,就连圣上都对他高看一眼。这样的人,怎可轻视?等到他有所作为、被东宫庇护,再想除掉就难了。”
赵文觉兴致缺缺,倒也没再表露出来,只道:“母妃无需忧心,要阻他入台也容易。他既体弱,随便制造些意外,让他一病不起不就成了?”
宫侍欲言又止,磕巴道:“四殿下容禀,这、这怕是有些棘手。眼下那卫二郎与他同住一舍,就连寿宁侯世子也跟着去了谦益斋……”
赵文觉低骂了声:“这姓谢的,怎么总多管闲事。”
娴妃思量片刻,道:“总有他落单的时候。到时把人弄晕了丢去什么地方冻一夜,反正芝兰台如此之大,迷路走丢了也不甚稀奇……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如此温善的一张脸,吩咐这些时,却平淡得近乎无情。宫侍背后微凉,不敢抬头:“……是。”
“以防万一,甘禧和仁禄先调去别处,你速速去办。”
宫侍磕头领了命,很快退了下去。
娴妃走到赵文觉旁侧,将手中的花枝细心插在桌案一角的细颈琉瓶里。
余光瞥见桌案上溅了墨点的纸张,她微蹙起眉:“你啊,何时才能收敛心性,学学你祖父的低调隐忍。”
赵文觉不喜欢娴妃蹙眉的模样,小声咕哝:“可父皇说过,男儿有些脾气是应该的。”
“你父皇哄你的话,听听便罢了。”娴妃眼中透着些复杂,手指掠过花枝,抚上他的头,“觉儿,莫要忘记母妃曾说过的话。裴家才是你的后盾,只有母妃,是永远为你好的。”
*
祝予怀回到寅字舍时,卫听澜打了桶水来,正在清洗屋舍。
学子斋舍的格局大差不差,进门是一处共用的正堂,左右两侧是卧房。
祝予怀的行囊就放在靠右一侧的房门处,他顺着往里看了一眼,见屋里窗明几净,显然是被打扫过了。
卫听澜听见声音,回过头来,问:“要帮忙吗?”
“嗯?”祝予怀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那几箱行囊,忙道,“不用,只是些书籍衣物和药材,我自己能来……”
他说着,就拖起一个箱子,稍显费力地准备往左去。
卫听澜看着他笑了下,走到近前:“何必舍近求远,右边这间已经打扫好了,你安心住就是。”
不等祝予怀回神,卫听澜直接将他手里的箱子扛了起来:“我先帮你搬进去。”
祝予怀不太好意思麻烦人,但拒绝的话又太显生分,只好点头道了谢,又问:“你的房间可拾掇了?”
卫听澜已扛着箱子往屋里走去:“我行囊少,早已理好了。”
祝予怀“唔”了声,从脚边箱子里抱起一摞书,跟上他:“幼旻去哪里了?”
“他去借煎药的炉子了。灶房离得远,还是自己生炉方便些。”
祝予怀笑了笑:“也是,崇如用的泥炉太旧,底都不平,该换一个了。”
卫听澜脚步一顿:“崇如?”
祝予怀将书放在墙边书架上,随口解释道:“啊,就是颜兄的表字。”
他放好了书,有些新奇地打量着房间。地方虽小,床铺、衣橱、书架等物件倒也一应俱全。
看着看着,他忽觉身边有些过于安静,转过头才见卫听澜扛着箱子立在一旁,沉默不动。
“濯青?”
卫听澜动作有些迟缓,放下箱子,蹲在地上闷闷道:“药炉是给你用的。”
祝予怀有些飘忽地“啊”了声。
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快面对自己考试之余还得喝药这件事。
“我也不是日日都喝药的。”他小声说,“因为最近都没再犯病,我就酌情减少了用药的频次。今日份的药……离家前我已用了。”
他说的其实是实话,只是看着卫听澜这样子,莫名就有点心虚。
总感觉犯了点自己不知道的错似的。
卫听澜也不知信没信,点了下头,起身继续搬箱子去了。只是他整个人,连带着垂在马尾下的那根发带,看着都有些蔫蔫的。
祝予怀怕他这是忙累了,东西刚搬完,就催着他回屋去休息。
恰好这时谢幼旻带着宫侍搬了炉子回来。
卫听澜装作休息,实则在自己房里竖着耳朵偷听。
祝予怀先是劝他们把炉子挪去卯字舍,而后又找纸笔写了药方,叮嘱那宫侍去给颜庭誉抓几副药。
卫听澜昨夜几乎没睡,起先还凝神听他们的动静,到后来眼皮都打起了架,在满腔心事中酸溜溜地睡了过去。
事情都安排好后,祝予怀也回了房。他怕打扰到卫听澜休息,就合了房门,自己在屋里轻手轻脚地铺床、收拾衣物、整理书籍。最后累得瘫倒在床上,也打起了盹。
于是当谢幼旻敲门喊他们一道用午膳时,看到的就是两人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的场景。
谢幼旻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惊恐:“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祝予怀没醒透,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卫听澜打了个哈欠,懒散道:“睡觉啊。”
谢幼旻震颤地提高声:“你俩都睡了?”
隔壁卯字舍的门才刚推开,颜庭誉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险些被门槛绊个踉跄。
在颜庭誉奇异的目光中,卫听澜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胡思乱想?”谢幼旻指着他浑身发抖,“那你倒解释解释,你俩大白天睡什么觉?啊?你们这是要养精蓄锐,好在夜里背着我偷偷用功是不是!”
卫听澜:“……”
颜庭誉:“……”
祝予怀发出声疑问的鼻音。
颜庭誉扯了下嘴角,一脸无语地绕开谢幼旻走了。
卫听澜拉起祝予怀,面无表情地从另一个方向绕开。
“明日就是擢兰试,求世子离我们远些。
“我着实害怕,会有傻气侵蚀了我和九隅兄聪慧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