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过后不久,卫临风便要率军返程了。
离京那日,他换下了常服,重新披挂上盔甲,卫听澜在旁边替他捧着头盔和长槊。
卫临风绑好臂缚,将手朝旁边一伸,卫听澜却呆愣愣地没动。
卫临风看了他一眼,自己拿过头盔,顺手揉了把弟弟的脑袋:“一大早就丢了魂似的,和心上人吵架了?”
“没。”卫听澜被他揉乱了头发,声音闷闷的,“我俩好着呢。”
卫临风笑了一声,戴好头盔,又接过了他手里的长槊。
卫听澜两只手都空了,心里也跟着失落起来。
澧京的雪还没化完,厅堂外的地上积了一层隔夜霜。门敞开着,不远处有人扬声高喊:“将军,马已备好,可以起程了!”
屋内静了一息,卫听澜勉强笑了一下:“大哥,我送你。”
卫临风点头应了一声,兄弟俩便一道出了门。
卫临风的铁甲在行走间发出碰撞的轻响,卫听澜低头踩着地上未扫的薄雪,分别在即,有太多的话在嘴边打转,他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他从小最不喜欢的事就是送爹和大哥去出征,离别的滋味就像是心里被人掏了个洞,空落落的。
卫临风一直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等明年打了胜仗,哥还来陪你过年。”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卫听澜就忍不住鼻酸,眼圈也有点红了。
今日一别,就要等明年才能再见了。
卫府的正门越来越近,檐下的红灯笼垂着长穗,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府门外,祝予怀抱着手炉,立在车旁等。
易鸣撑开伞替他挡风,忍不住问:“公子,既然来为长史君送行,咱们直接进去不行吗?”
祝予怀望着卫府门口贴着的门神,摇了摇头:“他们兄弟话别,我一个外人不便打扰。”
易鸣劝不动,只能小声嘀咕:“也就您自个儿还把自个儿当外人吧……”
两人说话间,卫家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到了府门口。
卫临风先瞥见了门外的马车,脚步略微一顿。祝予怀与他对上视线,遥遥作了一揖,提步朝他们走来。
“阿澜……”卫临风回头想提醒弟弟,可一看到卫听澜蔫头耷脑的可怜样,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这个样子正好,看着怪招人疼的。
眼看祝予怀越走越近,卫临风提声问候道:“祝郎君。”
卫听澜一个激灵抬起了头,惊慌地四处张望,在看到祝予怀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就想往大哥身后躲。
卫临风一抬掌把他扣住了。
祝予怀走到了近前,施礼道:“卫大哥,濯青,我来送行。”
卫临风点了头,和声道:“祝郎君莫要多礼,我这弟弟行事莽撞,往后在京中,还得麻烦你多照看。”
卫临风一边说着,一边稍稍用力,想把弟弟往祝予怀的方向推。但卫听澜像是在地上扎了根,卯着劲纹丝不动。
卫临风感觉到他的紧张,有些恨铁不成钢,笑着补了一句:“我走之后,阿澜若是又哭鼻子,也劳烦郎君帮着哄一哄。”
卫听澜难以置信地转头:“大哥?”
祝予怀意外而关切地望了过来,卫听澜想跳脚却跳不动,卫临风手劲惊人,把他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卫听澜挣扎无果,只能努力挽尊:“我没哭过!”
卫临风的亲卫们也等在府门外,常驷一听这话,转头就跟身边同僚捏着嗓学他:“哎哟,没哭过、没哭过!以前老将军出征,也不知是谁哭天抢地地要爹爹?大军开拔都两里地了,咱们铁骨铮铮的小公子,还在家门口撕心裂肺地嚎呢哈哈哈……”
卫听澜恼羞成怒,那是他三岁的事情吧!!
常驷在那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乐呵,他大哥也没闲着。
卫临风伸手揩了揩他并不存在的眼泪,温声说:“阿澜听话,就送到这儿吧。大军开拔也没什么可看的,徒增伤感罢了。”
卫听澜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这哄小孩似的口吻……他哥绝对是故意的!
常驷还在跟身边人呱呱讲卫听澜的糗事,细数他小时候闯祸被他爹揍哭的经历。
卫临风走下阶去,到底还残留了一点为人兄长的良心,低声道:“给他留点面子。”
常驷这才收了话匣子,冲卫听澜坏笑着挥挥手:“哥哥们走了啊!男子汉大豆腐,莫哭,莫哭——”
祝予怀悄悄瞄了一眼,卫听澜脖子涨得通红,连头发梢都炸开了,看起来气得不轻。
卫临风翻身上了马,最后望了他们一眼,便收回视线,催马前行。亲卫们随即跟上,一行人马踏着晨霜,往城门的方向驰去。
辰时之前,他们就要与驻扎在京畿的将士们汇合,一同返回朔西。
卫听澜的目光紧随着他们的身影,尽管心中仍有不舍,但他这会儿确实伤心不起来了,甚至还有种荒谬的快被气笑了的感觉。
祝予怀放缓声音:“濯青,你……”
卫听澜闭了下眼,破罐子破摔道:“对,没错,我小时候是个哭包。”
祝予怀顿了顿:“……其实我是想问,你真的不去送你大哥了?”
卫听澜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雪地上的马蹄印,摇了摇头。
反正都是要走的,送或不送,不过是长痛与短痛的差别。
祝予怀观察片刻,小心翼翼地掏出自己的帕子:“那你现在想哭吗?”
卫听澜:“……”
不想!一点都不想!!
十七岁的卫小郎君,绝不容许自己有三岁小孩的脆弱。
*
卫听澜揣着散落一地的自尊,郁闷了几天,才渐渐尝到了意想不到的甜头。
自从大哥离京后,祝府和卫府之间的车马往来就越发频繁,祝予怀生怕他孤单想家,几乎天天都来向他嘘寒问暖。
卫听澜发现,只要自己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祝予怀就会忍不住心软,留下来多陪自己一会儿。
这甜头尝多了,还有点上瘾。
元日之后,芝兰台的休沐假就过一日少一日了。复课之前,谢幼旻也跟着祝予怀来了趟卫府。
“卫二,咱俩打个商量呗?”谢幼旻亲亲热热地跟他套近乎,“今年擢兰试,我跟你换个屋住好不好?”
祝予怀正在一旁喝茶,一听这话,耳朵就机警地竖起来了。
卫听澜果断拒绝:“不好。”
“你先听我说完。”谢幼旻不死心地继续引诱,“崇如那家伙还在泾水没回来,卯字舍整个空着,你一个人坐拥一整屋,在里头舞剑发疯都没人管,多痛快啊!你当真不心动?”
卫听澜幽幽地看了祝予怀一眼:“可是斋舍那么大,那么空,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只能抱着被褥,一个人蜷缩在床角看月亮……”
祝予怀听不下去了:“我陪你住。”
谢幼旻都听懵了:“啊?”
什么大什么空?什么看月亮?
为什么看个月亮就要一起住了??
易鸣看着他怀疑人生的模样,同情地说:“世子习惯就好。”
毕竟他家公子鬼迷心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到了正月下旬,芝兰台终于恢复了授课。
离擢兰试尚有一个多月,除却日常听学之外,学子们都在抓紧温习,拼命地补休沐长假落下的功课。
祝予怀顶着文状元的光环,少不了有人来找他请教问题,连在膳堂里都有人抢着跟他拼桌,想蹭蹭文曲星的考运。
卫听澜不胜其烦,偏又不能赶人走,只能黑着脸,攥着筷子一下一下戳自己碗里的肉。
和他们拼桌的几个学子都是话痨,吃饭时也不消停,交头接耳地聊起了宫中的新鲜传闻。
“哎,你们听说没有?今年花朝节,宫里要办赏花宴呢。到时候世家贵女们都要进宫,芝兰台也要休沐一日。”
“贵女们办赏花宴,咱们休沐做什么?”
“你说呢?”那学子压低声道,“这赏花宴,不就是为太子殿下办的么。殿下身为男子,独自出席姑娘们的宴席,那像什么话?但如果捎上咱们,把这赏花宴变成才子才女的诗会,不就合乎情理了?”
众人恍然大悟:“懂了,咱们是去给殿下镶边儿的。”
又有人期待地问:“那我也能和贵女们说上话么?”
周围人一愣,都笑了起来:“你胆儿可真大,太子妃的人选都敢惦记?”
“来来,快对着这碗汤照照自己,别是温书把自己温傻了……”
学子们互相挤兑着玩笑起来,只有对面的卫听澜逐渐停下了筷子。
他略微皱眉,在脑海中把前世记忆翻了又翻。
芝兰学子,何时参加过花朝节的赏花诗会?
前世根本没这回事啊。
卫听澜心中浮起隐约的忧虑,他不确定这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难道是明安帝的身体又出了毛病,所以着急让太子成婚,好稳固继承人的地位?
这思路是没什么问题,可结果……恐怕会不太妙。
卫听澜还依稀记得,前世太子妃的人选定下后,一向温驯的太子忽然性情大变,闯进崇文殿大闹了一场,被轰出来后,他竟当着宫人的面砸了东宫印玺。
虽然明安帝后来手下留情,没有真的废储,只叱令他禁闭思过,直到认错为止,但太子始终没有服软低头。
寿宁侯几次求情都无功而返,祝东旭身为太子师,在朝堂上屡屡遭人弹劾,东宫一派的没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没人知道这对天家父子究竟因何反目,“太子不满正妃人选”,也只是外人捕风捉影的猜测。
甚至还有传言说,太子和他生母贞静皇后一样,是犯了失心疯。
卫听澜捋了捋时间线,心中越发不安。
赵元舜被软禁东宫,该是两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可如今宫中这般热切地推进选妃之事,该不会逼得他提前发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