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旭骂的这声“逆子”,当然不是真的在斥责祝予怀。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酒后乱性这种事祝予怀干不出来,八成是在作戏掩人耳目。
祝东旭虚张声势地骂了几句,估摸着程焕走远了,才敛起神色上前,低声问易鸣:“屋里是谁?”
易鸣看这事也兜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卫、卫郎君。”
祝东旭又问:“他受伤了?”
易鸣稍显惊讶,很快点了点头:“是,他中了毒,不过已无大碍,公子替他把毒血逼出来了。”
祝东旭心道果然,屋里点这么重的熏香,就是为了遮掩血腥气。
两人说话间,半掩的房门开了,祝予怀的声音从后传来:“父亲。”
祝东旭的心稍稍一提,转回头去,看见祝予怀衣冠齐整地走出来,站在门边看着自己。
祝东旭望着儿子,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方才屋内那些动静,他都听到了。即便是作戏救人,也未免太过火了,这戏里有多少真,多少假,怕是只有两个孩子自己清楚。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知己之交,竟成了一桩不该有的孽缘。
祝予怀看他不说话,眼睛微微垂了下来,放软了声音又道:“爹……”
祝东旭听了这一声“爹”,眼神颤了一颤,心又忍不住软了。
到底是亲骨肉。他的怀儿从小缠绵病榻,命已经够苦了,千辛万苦地长到这么大,难得有了个知心人……他这个当爹的,难道还忍心拆散他们不成?
卫家那小子,也就是生错了性别,其他地方没有不好的。
祝东旭心中叹惋,走上前去,心疼地摸了摸祝予怀的头:“一夜没睡吧?”
祝予怀抬起眼,看见父亲眼中真心实意的关切,心中顿时泛起酸涩,低低地“嗯”了一声。
祝东旭越发怜爱:“好孩子,爹对你唯一的期许,就是一生无忧无虑、平安顺遂。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爹都站在你这边。爹没有怪你,知道吗?”
祝予怀的眼眶有些红了,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父亲只字不问方才的事,便是尊重和默许了他与濯青的事。
祝东旭安抚地拍拍他,看了眼屋内,又压低声提醒:“程焕那边虽然糊弄过去了,但眼下府里并不安全,你打算……”
祝予怀说话还带着些鼻音,道:“我一会儿就送濯青去芝兰台。”
祝东旭一愣,连易鸣也惊诧地看了过来。
祝予怀吸了吸鼻子:“我请了一月的病假,现在也该销假了。反正濯青的毒已经解了,就和我一道回去上学吧。”
祝东旭:“……”
他没记错的话,那倒霉孩子才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天塌下来都要读书,这就是文状元望侣成龙的爱吗?!
*
皇宫之中,明安帝彻夜未眠。
直到天亮,皇城营的搜捕仍一无所获,但反抗闹事的人却越来越多。
百姓不满皇城营的蛮横行径,都自发地聚集起来,到宫门外跪地请命,要求释放被捕的无辜民众。
明安帝在寝宫发了几通火,气得罢了早朝,接连传了好几名太医问诊。
程焕听说皇帝气倒了,心中忐忑,急匆匆地进宫请罪。
宫人通传过后,他提心吊胆地踏入殿中,正好听见一声汤盏砸地的重响,腿一软,麻溜地跪了下去。
明安帝靠在龙榻上,面色铁青地指着侍药的宫女:“你要烫死朕吗?滚,都给朕滚!让兰书来……咳,咳咳!”
“圣上息怒!”福公公手忙脚乱地给他顺气,一面拿拂尘赶那宫女,“没听见吗,还不快去请娴贵妃?”
宫人们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都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程焕跪在门口不敢进,也不敢走,只能缩着脑袋装鹌鹑。
明安帝缓过气来瞧见他,脸又往下一沉:“程卿这差事办得好,朕叫你抓刺客,你倒给朕招来一帮闹事的愚民!”
程焕心中叫苦不迭,膝行上前道:“圣上明察,皇城营抓的都是公然反对和谈的刺头啊!那些刁民妄议朝廷,对那刺客大加赞颂,还,还扯到湍城旧事……”
明安帝好似被戳中痛处:“你自己无能,还敢东攀西扯!”
程焕自知失言,连忙磕头:“臣有过,臣无能,不过……不过皇城营也并非全无线索!臣昨夜搜查卫府,发现卫家小郎君彻夜未归,行踪不明。臣虽无明证,但见卫府众人言辞闪烁,恐怕有隐情啊!”
明安帝的神情这才变了变,语气慎重起来:“卫家?”
程焕察言观色,见他起了疑心,赶紧趁热打铁:“没错,卫家可疑!刺客身中剧毒,必会东躲西藏,设法寻药,臣已经派人盯紧了城中各家医馆药铺,早晚会抓住他的把柄……”
明安帝不耐烦听他废话,直接吩咐道:“福临,派个人到芝兰台打听打听,今日卫家那小子可有缺席。”
崇文殿的人在宫中来去无阻,探听消息的速度很快,约莫两盏茶的工夫,就有宫侍进殿回禀。
卫听澜今日并未旷课。他不仅按时出现在芝兰台,还在晨课时生龙活虎地与同窗比试掰手腕,被蒋诩抄着戒尺追了半个学宫,此刻正在文渊堂外顶着书罚站。
程焕听得人都傻了:“不可能!”
明安帝的脸色已经差到极致了:“不是你说刺客中了毒?你为了脱罪,胆敢戏耍朕!”
程焕汗流浃背:“这,这,兴许是臣猜错了,但也没准,那姓卫的小子是装的!不如扒了他的衣裳验伤,一验就知道……”
“蠢东西!”明安帝抄起手边的灯盏砸了过去,“无凭无证,扒他的衣裳就是侮辱功臣之后,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朕?朕再给你一日,再查不出名堂,你这统领也别做了!”
程焕不敢躲,被灯盏砸破了额头,也只能咬牙跪地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崇文殿外不远处,娴贵妃停了脚步,看着程焕捂着流血的额头,龇牙咧嘴地从殿中出来。
她身后的宫女有些担忧,劝道:“娘娘,圣上似乎正在气头上,要不您晚一些再去……”
娴贵妃极轻地一笑,拿过了宫女手中的食盒:“无妨。”
在气头上才好呢。
*
东宫一隅的水亭中,微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亭中方桌上,摆着个雕工稚拙的木质棋盘,上面黑白两色的棋子玲珑剔透,交相辉映。
赵元舜捻着白棋,却迟迟不落,只盯着那棋盘出神。
坐在对面的赵松玄看着他,问:“殿下有心事?”
赵元舜眼睫微动,道:“二哥不是都知道吗。”
赵松玄轻叹道:“我以为殿下择定了太子妃的人选,便是认了命,放下了。”
“认命?”赵元舜苦笑一声,“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天赐命定的姻缘,逃不过,就只能认。”
他垂下眼,盯着手中白棋,疲倦地喃喃:“但我放不下。”
“世事难两全。”赵松玄道,“殿下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得学会割舍。”
赵元舜闭了下眼,缓缓叹了口气:“若我说,我从来都不想坐这个位置呢?”
赵松玄没有回答。
水亭外是平静无波的湖面,偶有风来,也吹不起几丝涟漪。赵元舜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远处忽有内侍疾行而来。
那人面色焦急,在接近水亭时,却被东宫侍卫拦住了。
赵松玄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忽然一凝,认出那是自己的人。
“二殿下,二殿下!”那内侍越不过东宫侍卫,只能隔着段距离拼命地喊。
“出事了!贵妃娘娘急着找您……江姑娘出事了!”
*
崇文殿中,熏香已经燃尽了,福公公走到香炉边,又填上了新的香丸。
娴贵妃搁下了药盏,服侍着明安帝躺回榻上,将空了的碗碟和汤勺都收回食盒里,正要起身,忽然听见外面有些骚动。
一个内侍慌里慌张地跑来,又不敢大声通传,只能在门口频繁地探头。
福公公瞥见他,皱着眉走过去,低声斥责道:“猴急什么?圣上才刚歇下,天大的事都押后了再说!”
内侍有些为难,压着声道:“是、是太子殿下求见,小的们拦不住啊!”
说话间,殿外的动静更大了些,赵元舜怒斥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都让开!孤要见父皇,谁也不许拦!”
福公公心头一跳,回头瞟去,果然见龙榻上的明安帝睁开了眼,面色不虞地坐起了身:“让他进来。”
娴贵妃在旁看着,提着食盒轻声道:“圣上,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明安帝没有拦她,娴贵妃便自觉地退了出去,在穿过寝殿门时,看见了大步闯进来的赵元舜。
向来温和乖顺的太子,此刻却眼眶通红,形容狼狈,疾行间连冠带都散开了,跟在后面的宫人拦都拦不住。
娴贵妃稍稍避让,听见身后殿门砰地一声响,紧接着是赵元舜颤抖的声音。
“父皇,您为什么要对阿玉下手?”
寝殿内,明安帝披着龙袍坐在榻上,皱眉盯着赵元舜:“你在说什么?”
“您要儿臣如何,儿臣都已照做了!”赵元舜泣声质问道,“为何不能放过阿玉,为何还要置她于死地?!”
“你清醒些!”明安帝的目光冷了下来,“就为了一个女子,你来向朕兴师问罪?”
赵元舜眼中有泪,哽咽道:“父皇,您杀她就与杀我无异。”
“朕看你是昏了头!”明安帝一掌拍在龙榻上,“一个卑贱哑女,也值得你闯进殿来,这般与朕胡闹?你可记得她是……”
“她是江家人,”赵元舜泣不成声,“她是定远伯的义女,所以让您如此忌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是吗?”
明安帝猛然站起身来,脸色变了:“你说什……”
“您还不肯收手吗?”赵元舜红着眼眶,“当年睿王战死,睿王妃撞棺殉夫,我母后为此积郁成疾,诞下我便撒手人寰,这些还不够吗?定远伯已经死了!湍城数万亡灵为他陪了葬,您坐着这鲜血淋漓的龙椅,心里就没有丝毫的愧怍与痛意吗!”
“住口!”明安帝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衣领,“谁告诉你的……谁!”
龙袍滑落到地上,他的面孔因为用力而变得扭曲。赵元舜看着他陌生的模样,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原来都是真的。
他贵为九五之尊的父亲,就是个杀亲杀友、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
明安帝被他脸上的讽笑刺痛了,突然声嘶力竭起来:“你是太子,是朕的儿子,你怎敢胡言乱语忤逆犯上!朕随时可以废了你,朕……”
“您不如直接杀了我!”赵元舜如癫如狂地大笑起来,“反正我这个太子,也早晚会威胁到您的帝位,不是吗?”
“疯了,疯了……”明安帝气得浑身战栗,大声道,“来人,将太子拿下,关回东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他出来疯言惑众!”
殿外的侍卫闻声涌入,赵元舜却只是含泪笑着,扯下系在腰间的东宫印玺,当着众人的面高高举起。
“太子?我不是……我宁愿做个朝生暮死的蜉蝣,也不愿投生帝王家!”
玉质的印玺砸落在地,四分五裂,发出震耳的玉碎之声。
“你、你……”明安帝两眼血红,嘴唇哆嗦着退了半步。在宫人惊恐的呼声中,他身形摇晃了几下,两眼一翻,径直往后栽去。
“圣上,圣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