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丹大败之后,徘徊在边境的十二族士兵都撤回了自己的领地。但朔西众将并未就此松懈,反而加紧整顿边防、砺兵秣马,都提防着瓦丹新王即位后,倾全族之力前来报复。
却没想到数日之后,消停许久的瓦丹突然遣使来访,以新王兀真的名义递上了一封降书。
使者求见时,明安帝派来犒军的官员也在军营中。
这京官一听瓦丹前来求和,大喜过望,不顾卫临风的劝阻,大手一挥就将人放入关内,爽快地收下了降书。
常驷气得不行,私下里向卫临风道:“将军,那狗官摆明了是想贪功冒赏,可不能让他胡来啊!兀真的底细我们都没摸清,怎可轻易休战?”
卫临风当然知道这里头有猫腻,但事涉两国邦交,他没有话语权。
别说是他,就连他爹也没有权力阻止那背靠皇帝的京官。
“不必管这些。”卫临风擦拭着自己的长槊,“你传令下去,即日起加紧练兵,不管和谈成或不成,一刻都不许松懈。”
他擦完长槊,径自出了军帐,在将士们操练的呼喝声中上马出营,往白头关驰去。
白头关沿线,军匠们正在加固城墙。塞外的风依旧强劲,茫茫戈壁上,稀疏的野草盖住了战争的残迹。
卫临风在老地方找到了卫昭。
“爹,”他轻唤了一声,走到卫昭身边,“我们散出去的流言起效了。”
卫昭侧头看他:“赤鹿族与兀真已经反目了?”
卫临风点了点头:“瓦丹送来的降书上,署了名的只有九个部族。除了赤鹿族,天狼族与青鹘族也没有拥立兀真。”
这三族,正是包括赛罕在内的几名王子们所属的部族。他们拒绝向大烨投降,也拒绝承认兀真是瓦丹的新王。
这是瓦丹汗国内讧分裂的前兆。
这种局面,与卫临风顺水推舟的计策脱不开干系,先前玄晖营抓了几个俘虏,他故意让这些人听见兀真扮猪吃虎的计谋,随后找了个时机放他们逃跑。
流言通过这些俘虏传入瓦丹,传得有鼻子有眼,让原本就对兀真心有猜疑的几个部族,越发怀疑是他对其他王子下了毒手。
“做得不错。”卫昭赞许道,“对付这种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就得以毒攻毒,打他七寸。”
卫临风轻轻叹气:“我只担心朝廷不明局势,轻易答应和谈。兀真敢递降书,必定留有后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卫昭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不论朝廷决策如何,朔西的担子,爹和你一起扛。”
*
五月的澧京,已有了初夏的影子。端午刚过去不久,加急的奏折与瓦丹的降书就从边关送到了京城,在朝堂上一石激起千层浪。
瓦丹与大烨交战多年,突然献降求和,究竟要不要答应,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
“也是时候停战了,连年征战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国库哪够挥霍?”
“不可停战!瓦丹实力尚存,十二族里还有三族在负隅顽抗,若给他们时间休生养息,安定不了几年,又会卷土重来!”
“如今我军士气大振,何不趁胜攻克瓦丹,扬我大烨国威?”
“少说大话,就算最后打赢了,瓦丹那贫瘠的土地,攻下来你去养吗?还不如收作附属国,瓦丹新主孱弱无能,稍微给点好处,他必定感恩戴德!”
……
主战和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吵得明安帝头疼,最后还是裴颂站出来道:“圣上,依臣看,和谈定是要谈的。主战的各位大人,无非是担忧瓦丹贼心不死,这也好办,只要岁贡定得足够高,瓦丹便没有多余的钱粮供养军队了。利多利少,全看怎么谈判。”
裴颂一开口,朝堂上有半数人熄了火,总算清净了些。
明安帝也听烦了,索性摆摆手:“裴卿说得在理,不必再争了。让瓦丹遣使者入京谈判,成或不成,届时再议。”
就这样,信使在澧京与朔西之间往返几趟,把和谈事宜敲定后,赋闲已久的鸿胪寺就忙碌了起来。
自从格热木一统十二族之后,边疆的战事就没停过,两国和谈还是头一回。鸿胪寺下设的驿馆都要重新打扫,接待外使的流程也要逐一核对。
季耀文在鸿胪寺观习,躺平了快一年,现在可算是遭报应了。
鸿胪寺里那些骨质疏松的老大人,多半到了乞骸骨的年纪,打眼望去就季耀文最年轻,有什么脏活累活全逮着他一个人薅。
卫听澜在休沐时约他吃了顿饭,差点没认出他来——短短一旬,季耀文累瘦了一圈,看到好酒好菜,眼睛都发绿。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个月,到了五月下旬,在大烨官兵的护送下,瓦丹使团总算如期抵达了澧京。
在大烨百姓眼中,瓦丹人就是暴戾嗜杀的象征,他们茹毛饮血,与兽杂居,身上都是牲畜和污血的气息。
这帮未开化的野蛮人踏入澧京城门,一路毫不收敛地嚷着古怪的瓦丹话,穿街过巷时,还会用野兽似的目光四下打量。道旁的百姓都下意识地后退,忍不住露出畏惧又憎恶的神情。
卫听澜坐在望贤茶楼靠窗的位置,紧盯着这些人当中最显眼的高大男人。
这人俨然是使团的头目,约莫四十来岁,眉目凶戾。他身侧跟着一个奴隶打扮的半大少年,被锁链拴着脖颈,像条狗似的被他牵着。
在经过街边卖糖葫芦的商贩时,那少年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却被主人喝斥了一声“刹莫尔”,用收紧的锁链狠拽了回去。
直到这群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卫听澜才收回视线。
知韫坐在他对面,将绘完的图纸递给他:“按照你口述的布局,驿馆内部大致就是这样。不过行动之前,你最好先探探路,你那朋友醉酒时说的话,可未必靠得住。”
卫听澜略略颔首,收下了图纸。
这图纸所绘的是鸿胪寺下设的驿馆,也是瓦丹使团落脚的地方。驿馆的内部格局,是卫听澜把季耀文灌醉后,套话套出来的。
知韫不太放心地问:“真不用我安排人手帮你?”
“不用。”卫听澜说,“瓦丹人的直觉堪比野兽,人多了容易坏事。”
知韫欲言又止:“我说句难听话,万一你死在那儿了……”
卫听澜不为所动:“我会提前留遗书,把罪责揽下来。当年火烧湍城的就是寒蝎族的吉日楞,我杀他是为报家仇,天经地义。”
“你……”知韫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行,就算皇帝不追究卫家,不追究你府上那些将士,那你想过祝郎君吗?你一死了之,他怎么办?”
卫听澜的目光动了动,垂下眼睑:“我不会死的。”
“你是成精了吗还不会死?”知韫快被他气笑了,“我现在一板砖过去,你必死无疑信不信?”
“不管你怎么说,”卫听澜轻吸了口气,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和谈绝不能成,我非去不可。”
*
祝予怀的小院中,今春冒出的竹笋已经长成了青翠的新竹。房门上挂着成束的艾草,风一吹,满院都散着淡淡的馨香。
矮榻被搬到了竹林边,祝予怀拿着本书盖着脸,百无聊赖地躺在上面晒太阳。
他已经大半个月没去芝兰台了。自从登闻鼓事件后,他操心的老父亲生怕他遭人报复,以“心疾复发”为由替他告了一个月的病假。
按照祝东旭的意思,在泾水贪污案正式结案前,他都得在家装病避风头。
祝予怀拗不过他爹,只能乖乖赋闲居家,偶尔去临近的寿宁侯府串门,探望被寿宁侯揍得下不来床的谢幼旻。
两个难兄难弟,一个病假一个伤假,闷在家里都快长蘑菇了。
祝予怀在竹榻上翻了个身,幽怨地叹了口气。
有脚步声从远及近,随后一道人影停在竹榻前,挡了他的太阳。
“阿鸣啊。”祝予怀连眼睛都懒得睁,有气无力地说,“给我撒点水,我要发芽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压低的笑,卫听澜倾身靠近,掀开了他盖脸的书:“那我来给你松松土?”
祝予怀一听见这声音,吃惊地睁眼往起一坐。得亏卫听澜躲得快,不然两人的脑袋就得磕个响。
“你怎么来了?”成功发芽的祝予怀支棱了起来,“今天芝兰台没课?”
“有课。”卫听澜在竹榻边缘坐了下来,“我旷了。”
祝予怀没明白:“家里有事?”
“没事。”卫听澜望着他,“就是想来看看你。”
祝予怀被他盯得有点脸热:“……我们昨日不是才见过?”
“昨日是昨日。”卫听澜温声道,“今日风和日暖,就该与你共度。”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落在他的眉宇和碎发间,把他的目光映得格外深情。
祝予怀的呼吸都停了停,鬼使神差地抬起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卫听澜心中一动。
祝予怀眼神一厉。
“你是假的濯青吧?”他全力一扑,把卫听澜哐地摁倒在榻上,双手猛搓他的下颌骨,“把面具给我摘下来!”
卫听澜:……?!!
卫听澜惊慌道:“等、等等等一下!九隅兄!是我啊是我啊!”
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易鸣跟曲伯说着话走了进来,一抬眼,惊悚地顿住了脚步。
林边的竹榻咯吱乱响,两道人影激烈地纠缠在一起,祝予怀强压着身下挣扎的人,仿佛欲行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易鸣:“……”
老天爷,他看到了什么?!
原来他家公子才是饥渴难耐、巧取豪夺的那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