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的皇子被搀扶了起来。
在两人的连声道歉中,赵鹤年才明白是闹了误会,如释重负地抚胸:“我说呢,我也没机会和武状元结梁子啊。”
他抬手时,卫听澜的鼻翼下意识耸动了一下,闻到了一丝极浅的“太平春饶”的气息。
他应当是刚从麟德殿的宴席上下来,沾染了皇宫中的熏香。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问:“殿下认得我?”
“很难不认得。”赵鹤年晃掉满头杂草,“虽然我常年旷课,但今年武试还是出席了的。嗐,就算不认得,这不是还有你身边这位文状元么。”
祝予怀疑惑地指着自己:“我?”
赵鹤年稀奇地左右看看:“你们不知道吗?这可是洒扫的小太监都在传的识人小技巧。整个芝兰台,相貌最不俗的就是文状元,盯着文状元数三下,旁边瞪你的人就是武状元。由此可得,有文状元的地方必有武状元。”
祝予怀被这完美的推演惊到了。
卫听澜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
到底是谁闲得发慌在传这种奇怪的东西?!
赵鹤年看两人表情怪异,眨巴了下眼睛,忽然盘腿坐正,举起铜龟期待地问:“两位,我看你们交情匪浅,要算因缘吗?”
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震惊地看向他。
什么缘???
不等赵鹤年再次开口,卫听澜大力握住了他的胳膊:“殿下,水边湿气重,我们走远些说话。”
“啊,好。”赵鹤年被他强带着走了起来,“卫郎君你先别慌,我说的‘因缘’呢,是‘因缘际会’的因缘,不是那个姻……”
卫听澜提高声音:“殿下出来散心,身边怎么也没带个随侍?水边危险,下次还是别来了。”
“好的好的。”赵鹤年不死心地加快语速,“你听我说完,我是真觉得你二人之间……”
“差点忘了。”卫听澜突兀地止步,转过头微笑地盯着他,“殿下的衣衫都脏了,要不我先、送、您、去、更、衣?”
最后一句是咬着牙说的,配上他这瘆人的微笑,赵鹤年背后一凉,立马顿住了步。
在卫听澜笑吟吟的凝视中,他的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将铜龟小心地藏到背后。
“谢谢,不用了。我刚想起我铜龟坏了,坏得透透的……更衣我自己去就行。”
跟在后面的祝予怀迷茫地看着他们。
方才赵鹤年一路的碎碎念,都被卫听澜故意提高的声音盖住了,他根本没能听清。
只看到赵鹤年拼命向他投来求助的眼神。
“殿下不舒服吗?”祝予怀不解道,“要不请医官来……”
“不用不用!”赵鹤年连忙摆手,“不过是摔了一下,用不着惊动旁人。今日万寿宴,扰了父皇的兴就不好了。”
说着他欲言又止地瞄了卫听澜一眼,到底没敢再撺掇,只笑道:“那我先去更衣了,两位告辞,不用送、不用送哈哈哈哈……”
他脚不沾地地飞速离去。
祝予怀目送着他消失在假山后,有些疑惑:“是我的错觉吗?大殿下好像有点怕你。”
卫听澜一脸无辜:“怎么可能?他可是皇子。”
祝予怀心想也是,笑了一笑:“大殿下这率性跳脱的性子,还挺特别的。”
卫听澜心中腹诽,是挺特别,一个皇子话那么多那么密,没在皇宫里憋出病来真是奇迹。
“许是没人拘着的缘故吧。”卫听澜委婉地说,“听说他从前在芝兰台时沉迷卜筮之道,曾被夫子告过御状,圣上随口打发了句‘既是朽料,无须雕也’,从此就无人再管教他了。”
祝予怀“啊”了一声,想到赵鹤年旷课数日,夫子们也没问过一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这就相当于被所有人放弃了。
卫听澜对赵鹤年了解也不算多。只知他天资平庸,生母位卑早逝,在宫中就是棵无人问津的野草。偏偏运气好得离奇,不止在无人庇护的困境下安然长到成年,前世还硬是赶在京城动乱前远赴封地,巧妙避过了一切风险灾厄。
他隐隐觉得,这人没准还真有些奇异的本领在身上。
“别看了。”卫听澜牵了下祝予怀的衣袖,“他既有闲心看龟玩水,可见活得还挺自在,用不着旁人怜悯同情。走吧,你不是还要投壶吗?”
祝予怀极轻地叹了一声,点了点头。两人便转回身,一起往曲宴廊走去。
花园重归宁静。无人注意到假山之后,赵鹤年正蹲在地上,对着排成一溜的铜钱愣神。
“不对啊……”他反反复复将卦象看了又看,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两人的命缘都错开了,怎么还能再续上?”
他揣着铜龟,悄悄探出脑袋,望向远处并肩走远的两道背影。
卫听澜正侧过脸同祝予怀说着什么,满眼的温柔纯良,全然不见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
赵鹤年越看越迷茫。
该不会是对前世的苦命鸳鸯,转世投胎再续前缘吧?
这莫名冒出来的念头让他一怔,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拿铜龟敲了敲自己水声作响的头。
开什么玩笑,八成是他的龟真摔坏了。
*
流水席摆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时分,卫听澜才搀着步伐不稳的祝予怀出宫。
他也没想到,祝予怀这人看起来乖巧,玩心还挺重。投壶投上了瘾,高兴得非要连喝三杯庆祝,也不管那酒有多烈,端起来就一口气往嘴里吨吨。
“你可真行。”卫听澜都被气笑了,“趁着我捡箭时偷酒喝?你也不掂掂自己的酒量,就敢学着人一口闷?”
“可是我投了全壶。”祝予怀靠着他的肩膀小声强调,“全壶……”
看看,可把他给厉害坏了。
卫听澜笑得凉飕飕的:“全壶也不顶用。下回再偷喝,我把你手捆起来,一箭也别想投。”
祝予怀支起脑袋,懵懂地问:“拿什么捆?”
仿佛一拳捶在了棉花上,卫听澜气不打一处来。
拿什么捆……拿麻绳捆!拿铁链子捆!
正想吓唬他几句,却见祝予怀晕乎乎地停了步,低头往袖子里掏东西。
虽然有点生气,不得不说,祝予怀醉懵了的模样还怪招人的。
卫听澜看着他逐渐拢起的眉,语气不自觉就缓了下来:“找什么呢?东西落了?”
祝予怀摸索了一会儿,眉心舒展,伸出手来展示给他看:“用它捆。”
是一条分外眼熟的、叠得整整齐齐的鸦青色发带。
卫听澜只瞥了一眼,就不可置信地屏住了呼吸,飞快地握拢他摊开的手掌。
祝予怀不太明白地看着他。
“你可以啊九隅兄。”卫听澜呼吸都不稳当了,急促地笑了几声,“悄没声儿地藏着我的发带,大半个月了都没露馅儿……藏得还挺深的。”
祝予怀眨了下眼,好像意识到什么,把手往后抽了抽,没底气地嘀咕:“我的。”
生怕他抢回去似的。
“你的?”这两个字在卫听澜唇齿间滚了一遭,化作一声微妙的笑,“你又不用它束发,随身带着做什么?”
祝予怀愣了愣,被问住了。
卫听澜又挨近了些,望着他湿润朦胧的双眼:“状元郎?”
祝予怀答不上来,被他盯得有些恼了,不讲理地反咬一口:“是你说要捆——”
卫听澜眼明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九隅兄。”他低低笑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祝予怀被捂着半张脸,只能努力眨着眼睛,表示不服气。
“你再想想,往细里想想。”卫听澜像说悄悄话似的压着声,“当真是因为我要捆你……所以你才随身带着它?”
醉了的祝予怀光顾着推脱责任,听了这句竟还连连点头,看起来委屈坏了。
“……”卫听澜头疼又好笑。
真是好大一口黑锅。
他拢紧祝予怀攥着发带的那只手,严严实实地将它掩回宽袖底下。
“那你把它收好了。”卫听澜无可奈何地笑道,“现在你手里捏着的,可是我的清白。”
*
祝予怀最后是被卫听澜抱上马车的。
易鸣虎视眈眈地替他们掀着车帘。若不是亲眼看见祝予怀走着走着软了步子,自己瘫进了卫听澜怀里,他这会儿连手撕了卫听澜的心都有了。
卫听澜把人安顿好,又下了车:“回去多给他熬点醒酒汤,他醉昏头了。”
“知道了。”易鸣放好帘子,瞟向他,“怎么,你今日不蹭车了?”
卫听澜礼貌地颔首:“我还有事,就不劳烦了。”
易鸣下意识想问,又觉得没必要管他的闲事,索性闭了嘴,一甩鞭子驱着马车走了。
卫听澜自是要去和岳潭接头,确认遮月楼的任务成败。
在水塘边偶遇赵鹤年的时候,他隐约闻到赵鹤年身上沾了百花僵的气息。可见四皇子献的“太平春饶”的确很得圣心,明安帝自己赏玩还不够,在麟德殿大宴群臣时,也点了那腻死人的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今日宴席散后,必有善于逢迎的官员四下搜罗气息相近的熏香。一传十,十传百,只要这香在世家贵族中流行起来,百花僵在京中就有了商机。
若是遮月楼行动顺利,接下来,就该让那些贪得无厌的瓦丹畜生吃点苦头了。
他沿着街道往望贤茶楼走去。
与此同时,一只不起眼的灰羽鸟飞过澧京的长街,落在一处不起眼的楼阁窗角。
乌尤站在窗前,冷眼注视着远处的皇宫。偏西的斜阳在他身后投下晦暗的阴影,阴影中战战兢兢地跪了一个人。
“主子。”那人的声音有些颤,“咱们派去接应的人,迟迟没能等到约定的信号。那批货,怕是、怕是出了些岔子……”
灰羽鸟又蹦了几下,张着翅飞到了乌尤的肩头。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乌尤取下鸟足上缠着的细竹筒,拆开信笺,一言不发地看完。
良久,他发出一声寒意渗人的笑。
“风翅、臂弩……齐瓒那老匹夫,竟然敢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