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听澜想要回头,祝予怀又把他的脑袋转了回去:“别动。再急的事都得先擦干,不然会生病的。”
卫听澜抗拒无果,只能勉强挣扎道:“但崇如、崇如近日要回京……嘶,扯着了!”
祝予怀停了一下,手上动作缓了些:“是泾水出乱子了?”
卫听澜龇牙咧嘴地应了几声。
祝予怀凝重起来,加快了擦拭的速度:“既是要紧事,更要留心身体。万一受寒着凉,你就只能躺在床上干着急了。”
等擦完头发,祝予怀又把他推到屏风后,催促他换掉淋湿的衣裳。
卫听澜拗不过他,只能乖乖听话,顶着一头炸开的头发先去换衣裳。等把浑身都打理干爽了,他坐回暖炉边,又被塞了碗姜汤。
祝予怀盯着他一滴不漏地全部喝完,心里才踏实:“暖和些了么?”
卫听澜搁下空碗,舒坦地缓了口气:“好多了。”
祝予怀挨着他坐了下来,和他一起烤火:“方才说到泾水,是赈灾出了问题?”
“不全是。”卫听澜道,“泾水官员靠着水患发国难财,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隐去遮月楼线报中的细节,把泾水官员故意不修缮堤坝、长年谋取赈灾银的事简单讲了。
祝予怀越听眉头蹙得越紧:“人命关天的事,他们竟敢行这种勾当?”
卫听澜补充道:“不仅如此,他们还排除异己,迫害体恤民情的清官。崇如急着返京,就是想在他们赶尽杀绝之前,击登闻鼓上达天听。但她身为女子,万一在御前被人揭穿身份,恐会凶多吉少。”
祝予怀怔愣地反应了一会儿。
“等等。”他迟疑地确认,“你是说崇如兄,实为女子?”
“是。”卫听澜放低声音,“她是谎报身份,蒙混入台的。”
祝予怀震惊之余,也意识到这事棘手了。
欺君之罪,轻则流放,重则问斩。即便颜庭誉检举有功,也难以功过相抵,下场如何全在明安帝一念之间。
绝不能让她就这样以身犯险。
祝予怀飞快地思索道:“凭她一己之身,的确难逃重罚,但倘若……倘若她背后站着黎民百姓、站着天下文人呢?”
两人相视一眼,卫听澜又回想起了岳潭说过的话。
他很清楚岳潭是对的,要想在短时间内搅动舆论,使众人凝心聚力、同仇敌忾,唯有通过文人的笔。
而寒泉翁之贤名、白驹之才名,在文人中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只要祝予怀肯公开发声,天下义士都会慨然相和。
但如此一来,祝予怀也势必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卫听澜心情有些沉重:“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吗?”
祝予怀惭愧道:“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卫听澜心中纠结至极。如果必须要有人做那个冲锋陷阵的矛,他宁愿是自己替祝予怀冒这个险。
他做了个深呼吸,终于下了决心。
“好。”他向祝予怀道,“我和你一起。”
*
翌日清晨,竹叶上的雨滴滚落到窗台上,屋内燃了一夜的烛火终于熄了。
祝予怀趴在书案上,已经体力不支地睡了过去。书案上散落着凌乱的文稿,是他通宵熬夜写出来的成果。
卫听澜抽走他手中的毛笔,拿毯子小心地裹住他,将人轻轻抱了起来。
祝予怀睡得不踏实,梦中还在絮絮地咕哝什么。卫听澜把他抱到床上,弯身掖被子时,忽然被他打了一拳。
“无耻!”祝予怀在睡梦中攥着拳头,“奸官恶徒……不死何为!”
卫听澜被他打懵了,捂着下巴低头看去,祝予怀闭着眼咬牙切齿的,不知在哼哼些什么。
看起来骂得挺脏。
卫听澜失笑,把他乱挥的拳头重新掖回被褥里,才转回书案前,将混乱的文稿一张张按顺序理好。
除去被祝予怀丢弃的废稿之外,剩下的分成两篇。一篇是讽刺贪吏的《硕鼠赋》,一篇是根据民间戏曲改编的《采莲传新编》。
他仔细翻阅了一遍,将两份文稿收在怀中,走出书房时,看见了守在外间的易鸣。
易鸣往里屋探了一眼,不放心地问:“公子他……”
“已经睡着了。”卫听澜低声说,“等他醒来,你代我转告一声,文稿我先带走去刻印,之后的事等崇如返京后再细谈。为行事方便,芝兰台那儿我会先替他告病假。”
易鸣顿了顿,意识到什么:“你是想——”
“嘘。”卫听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全起见,近日不要让他出门。外界若有什么动静,你也帮忙瞒着些。”
易鸣张了张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卫听澜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向院外走,易鸣在后面突然又叫了他一声:“等等。”
卫听澜略微顿步,回头看来。
“你……”易鸣有些拧巴,“你行事当心些。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公子夜里睡不好。”
卫听澜愣了一瞬,浅笑起来:“知道了。”
*
几日后,连绵的雨总算停了。天空仍然阴沉着,澧京城外道路泥泞,车马都行得很慢。
走货的商队在茶棚附近停了下来,几个汉子过来买茶解渴。有个卖唱的坐在不远处拉奚琴,他们便顺耳听了几句。
“这唱的是梁采莲的故事吗?怎么感觉没听过啊。”
“改过词儿了吧?哎你别说,改得还挺像回事的……”
奚琴声伴着新鲜的唱词,没过多久就让他们听得入了迷。来往的路人也被吸引了,三三两两地聚到这茶棚来歇脚。
说起这“梁采莲”,乃是大烨民间故事中的一位刚毅女子。她弟弟被恶霸害死,收受贿赂的地方官却袒护凶手,不愿为她伸张正义。梁采莲便风餐露宿,走到京城状告恶官,要击鼓鸣冤时,恰好赶上了新科状元郎骑马游街。
官差怕扫了状元游街的兴,拦着不让她鸣冤。好在那状元郎李叙刚正无私,看到官差呵斥赶人,不仅出言制止,还亲手替梁采莲写了状纸,帮她在御前陈情。
故事的最后,便是恶人受惩,贪官倒台,采莲女与状元郎喜结连理。
这圆满的结局是世人喜闻乐见的,梁采莲的故事被改编成戏曲《采莲传》,口耳相传到本朝,已成脍炙人口的经典,贩夫走卒都能哼两段。
可这拉奚琴的唱客却不一样,他不止改了词,整个故事也截然不同。
梁采莲还是采莲女,李叙却不再是状元郎。他只是个位卑言轻的小官,得知采莲女的遭遇后,竭力为她奔走,却在收集到足够的证据时,被位高权重的大官暗中陷害,下了大狱。
梁采莲走投无路,想要击鼓鸣冤,却被拿鸡毛当令箭的官差施以杖刑,打得她只剩一口气。
奚琴声如泣如诉,那唱客的腔调也越发悲凉。当唱到梁采莲被打得昏死过去,身上的孝服都被血染成红衣时,已有心软的听众抹起了眼泪。
茶棚里的汉子们也忍不住低骂:“狗官该死!只手遮天,仗势凌人,早晚要遭报应。”
围观的听众越聚越多。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人群之外,车帘撩开一道缝隙,有人伸出手指,敲了两下车窗。
唱客忽然收了奚琴,起身要走,众人忙喊住他:“等等,你还没唱完呢,后面如何了?”
“是啊,梁采莲最后讨回公道了吗?李大人呢,李大人如何脱身啊?”
唱客被缠得没法,抬手指了指天,苦笑道:“诸位要问我,我也不好说,不如问问老天。你们看这天……它肯开眼么?”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只望见黯淡无光的天空。等反应过来再回头,那唱客已经不见了踪影。
道旁的马车放下了帘子,继续向前驶去。
颜庭誉坐在车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倚窗哼曲的知韫:“你把我们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听这曲子,威慑恐吓我?”
知韫浅笑道:“只是顺路看个热闹罢了,颜姑娘别多心。”
颜庭誉冷哼一声:“是苏泽延给你们报的信吧?我说他怎么不拦我,原来是叫人在这儿等着呢。”
庞瑛在旁听着她们的交谈,担忧地问:“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我夫君他……”
“两位放心。”知韫安抚道,“我会派人保护好崔大人,遣最好的大夫替他疗伤。只是他现下不便在京中露面,还是安置在京郊比较稳妥。”
颜庭誉仍旧十分警惕:“你既不让我击鼓,何不索性把我们也扣在京郊?”
“哎呀,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坏人。”知韫无奈极了,“瑛娘子难道不想见见自己的弟弟吗?”
颜庭誉的眼神瞬间犀利:“你把庞郁也抓起来了?!”
“……”知韫掐了下自己的眉心。
她看出来了,芝兰台里养的都是些活祖宗,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
庞郁在兵部干了一天的杂活,下值时困得不行,顶着一张颓废的臭脸走出府衙。
不管是在芝兰台还是兵部,他的性子都不大讨喜,人人都绕着他走,他也无心交友,乐得清静。
因此当看到等在府衙外的卫听澜时,他连招呼也不想打,直接就准备绕过去。
卫听澜伸手一拦:“庞兄,一起喝个茶?”
庞郁顿足,莫名其妙地看他:“怎么,一个白驹还不够你霍霍?你的茶友都死绝了?”
卫听澜的额角抽了两下。
这欠收拾的家伙……就知道他嘴里吐不出好话。
庞郁又道:“听说白驹这几日都告了病假。他都病入膏肓了,你还有心情喝茶?”
卫听澜忍了又忍,呵呵冷笑:“爱喝不喝。想见你姐姐的话,我劝你最好答应。”
庞郁的神情立马变了。
天色渐晚,望贤茶楼外门可罗雀。楼上的雅间里,颜庭誉已经换回了女装。
她抖了抖粗白布做的孝服,往庞瑛身上比划:“要不穿上试试?总感觉小了。”
庞瑛犹豫地盯着那孝服:“真要这么做?”
“只是权宜之计。”知韫安慰她,“崔大人还活着,凶手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会安排人假扮他,来个假死脱身,之后你们再穿上丧服露个面,只要凶手信以为真,撤回追杀的人手,崔大人就彻底安全了。”
庞瑛觉得有理:“好,那就听你们的。”
她接过孝服往身上披,刚穿好最后一个系扣,房门突然被人大力破开了。
庞郁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阿姐……”
他抬起头,视线落在庞瑛身上,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身煞白的孝服。
庞郁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庞瑛愣了片刻,赶忙摘了头上的孝冕:“你先听姐姐说,你姐夫他没……”
“庞郁!”卫听澜追了上来,差点被回弹的门拍个正着,“我话还没说完,你——”
庞郁红了眼睛,回身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吼道:“谁干的?!”
卫听澜被他拽了个踉跄,火气也上来了:“你撒手!听不懂人话?”
场面一片混乱,两个暴脾气的年轻人眼看要动起手来,颜庭誉当机立断掏出竹哨,卯足力气一吹。
清厉的竹哨声刺透耳膜,屋内瞬间安静了。
庞郁两眼充血,阴鸷地回头望去。
“你姐夫还活着呢。”颜庭誉放下竹哨,“哟,谁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急哭了?”
庞郁认出了她来,狠狠抹了下脸,反唇相讥道:“你一个大男人穿裙子,你有脸说我?”
庞瑛已走到近前,一听这话,伸手揪了下他的耳朵:“阿弟,你怎么和颜姑娘说话呢?”
庞郁神情一顿,匪夷所思地看向他姐。
颜什么?
什么姑娘??
颜庭誉在对面冷笑:“看清楚了,老娘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再过两天,还会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庞郁面色巨变。
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