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实验室被捣毁的同一时间,稳恒达的老板王恒和电梯维修工张长港也被警方收网抓捕。经审讯,王恒对整件事并不知情,他只是和元宝楼的物业方签订了十年的维修合同,张长港是客户方自己指定的。
审讯室里,张长港吓得抖若筛糠,并没有多做抵抗。据他交代,当初是对方的老总,也就是欧阳磊亲自找的自己,两人在烧烤店里喝了顿酒,对方又塞来一个两千块的红包,含糊透露说妻子想弄点灰色地带的“小生意”,问他能不能帮个“小忙”。在酒精、金钱和“被大老板称兄道弟”的三重刺激下,他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我只负责给他们改装调试电梯。”张长港说,“每次下基坑的时候,也有人专门看着,不让我往别的地方走,我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毕竟那些像是被捂住了嘴的凄惨呜咽时不时就会顺着地下风管飘进耳朵,先一丝一缕渗透到自己的骨头缝,再在午夜时分慢慢冰冷漫出,这种感觉实在阴森,日子久了,他觉得自己也已经抵达了崩溃的临界点,所以这回当警察终于找上门时,除了惊慌,他其实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微妙轻松。
……
太阳洒进卧室,庄宁屿裹着被子靠在床上,抱起平板看文件。锦城入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天气已经有些热了,窗户半开,户外蒸腾的夏意和室内科技带来的凉爽正在小范围内激烈抗争,易恪端着一杯果茶走进来,俯身亲了他的脸一下:“起床。”
庄宁屿侧头稍稍一躲,他戴着耳机,正在听沪城那边对于欧阳磊夫妇的审讯。哪怕实验室已经被发现,哪怕实验员和电梯维修工的证词摆在眼前,两人依旧咬死一句话不肯说,到后来,欧阳磊突然间就情绪崩溃,开始用脑袋“哐哐”砸桌子,要求警方尽快枪毙自己,隔壁审讯室,他的妻子则是脸色惨白地说:“我们认罪,我们什么都认,我们不知道上家是谁,不知道。”
“被威胁了吧。”易恪靠在庄宁屿身边,“不是说他俩的儿女和父母都在国外生活,具体踪迹不明吗。”
舍下自己,给孩子换来优渥安稳的生活,这种选择并不难理解,但,怎么可能成功呢,当爱和罪恶被捆绑在一起快递时,这条传递链本身就充满了不可预估的危险。实验室的运作需要近百人相互协作,而目前这些人大多数都被关在秩序维护部的看守处。审讯人员看着欧阳磊,最后一次提醒:“这是你仅有的,能减刑的机会,他们中,只要任何一个人说了,在你的上家眼里,都等同于你说了,到那时,你的父母孩子才真是没救了,你也没救了。”
欧阳磊的妻子掩面痛哭。
“是、是刘翰。”
傅氏集团的大楼再度被警方围了起来,然而刘翰的办公室却空空如也,据工作人员交代,刘副总今天还没来上班。
“这孙子跑路了。”耳机里传来同事们一肚子火的声音。
巧的是,上次因魏丽英跳楼事件而跟着“跳河自杀”的周李山,就是这位傅氏集团刘副总的助理。公司里接二连三出现这种事,身为集团总裁的傅冬看起来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在大厦顶楼的豪华办公室里,他亲自给找上门的调查组沏了两杯茶,弯腰放在茶几上:“刘翰的助理有问题,和刘翰自己有问题,我觉得都可以归于是刘翰的问题,并不能成为我们傅氏总喜欢和政府对着干的证据,钟老,你觉得呢?况且上一次在周李山跑路的时候,你们已经和刘翰聊过一次,要是当时就把他抓了,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当时不抓,现在突然来找我要人,我是真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找。”
他的五官和傅寒很像,气质在某些方面也有些相似,比如说如出一辙的阴郁,但不同的是,傅寒的阴郁总让人觉得带有一种自毁性,而傅冬,看起来更想毁灭别人。他坐回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后,继续态度诚恳地说:“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本人的确无意成为进化者。”
钟平鹤笑了一声,点头:“这句话我信。”
在进化类药物尚处于摸索期时,没有哪个上位者会主动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去冒险,但现在无意成为进化者,不代表将来也无意,相反,为了能让“无意”安全变成“有意”,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人为加快整个过程。
傅冬看了眼腕表时间,彬彬有礼地表示:“不好意思,我三点半还有个会。”
钟平鹤摇头:“那傅总的会怕是要往后推一下了。”
调查人员又递上一叠新资料,傅冬翻了两页,当中一张照片烫得他瞳仁微微一缩。钟平鹤继续说:“据我们所知,你的弟弟傅寒因为身体原因,需要长期注射一种名为‘NeuroX’的营养类药物,而目前这种药物的生产技术被德国一家药厂垄断,国内暂时没有引进,但我们却在元宝楼下的实验室里,找到了大量已经打好NeuroX标的空针剂瓶。”
傅冬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钟老的意思,我因为我弟弟的病情而发现了这个商机,所以安排实验室批量制造假药,好借此牟利?”
“傅总不用这么转移话题,”钟平鹤笑了笑,“我们都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弟弟所注射的那些NeuroX,真的还是NeuroX吗?”
庄宁屿此刻也在看着空药瓶的照片,大夏天的,或许是因为空调开太足,又或许是因为整齐码放的针管容易引发密集恐惧,总之他后背起了一层冰凉的汗,不自觉就往易恪身边靠了靠。
据相关实验员交代,这批空的针剂瓶是从前年开始送到他手里的,而里面灌装的液体除了仿制的原有营养类药物之外,还加入了一部分进化类药物,其中进化药物的量需要逐渐增加,目前已经制造出了二十三批,而进化类药物的含量,已经从0.1ml变成了5ml,按理来说,这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非进化者的承受阈值,但傅寒居然没事,至少看起来没事。
易恪并不知道傅寒那不太清醒的、竟然妄图和自己抢老婆的脑子是不是就是因为打错了药,但不得不说,傅冬可真不是个人啊……
庄宁屿拨通了叶皎月的电话,想让易恪提醒她这件事,听筒里却只传来了一片忙音。
按照计划,华国救援组此刻应该已经进入了规则区。
狂风像是一个暴躁症患者,怒啸着将海水掀出圈圈激荡裂纹,白色巨浪如神迹般拔地而起,先短暂地成为一座海上的山,而后又迅速坍塌陨灭。寒冷的、泛着鱼腥味儿的水迎面打在脸上,青岗扶住栏杆,被呛得水从口鼻里一起往外流。闪电不断撞向桅杆,四周都是极密的雨帘和黑灰色的霾,海面上的能见度很低,更找不到傅寒和此前进来的两支救援队的影子。
华国的救援队,就这么在暴雨骤雨间,失联了。
庄宁屿摇头。
“正常。”易恪把手机从他手里拿走,“毕竟之前进去的那两支救援队也没信号传出来。”
庄宁屿此前也执行过许多次和外界完全失联的任务,按理说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但那都是在国内,在国内,就有一种独属于家门口的安全感,而这次同事们在千万里之外的欧洲,还是在海面上丢失的信号,总觉得心里没什么底,于是这一天直到吃晚饭时,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想规则区的事,只把摆在面前的炒青菜夹出了一个小小的坑,而放在稍远一些地方的十三香煮小龙虾·帅气老公剥好壳版,则是一筷子没动。
易恪:“呵。”
庄宁屿并不知道他在“呵”什么,事实上他也根本就没听到,只是又夹了一筷子炒青菜,埋头把剩下的饭粒都扒拉进了嘴里。
虽然我老婆吃饭的样子真的很可爱,易恪心想,但他竟然全程都在想别的男人!这种事必不能轻易被原谅,于是他决定今晚不用洗碗机洗碗了,自己要用手洗!
庄宁屿没能正确理解这番抗议,见易恪在刷水槽,还以为家里的洗碗机坏了,于是自告奋勇从工具间里找了套扳手,拉开洗碗机的门,抽走拉篮,打好手电,把上半身整个钻进去就开始到处找螺丝。易恪穿着印有“好老公牌洗洁精”LOGO的围裙站在他旁边,深吸一口气:“出来!”
庄宁屿没出来,依旧保持着ORZ的姿势趴在洗碗机里,只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别急,我可以。
易恪吼:“你在拧什么你电源线都没拔!”
庄师傅修家电未成而中道被赶出了厨房,但洗碗机在五分钟后竟然神奇地“嗡嗡”运作了起来,可见精神疗法也是一种有效疗法。既然洗碗问题已经得到有效解决,那么自己应该还能再工作一会儿,他溜进书房,继续看没看完的文件。按照经验,易恪大概会在半小时后收拾完厨房,然后端着一盆水果走进来,但今天却有点反常,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眼看墙上挂钟已经走到了九点半,客厅里竟然还是安安静静的,隔壁的健身房里也没人。
庄宁屿有些纳闷,推开椅子站起来,跑出去亲自找,找了一大圈,最后发现易恪正坐在悬空书架的梯子上,双手捧起一本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做苦读状,那是自己在去年双十一时为了凑单买的,并不是易恪的兴趣范畴。
下来。他冲他勾勾手指。
易恪:它们必定要参加这一场生死斗争,因为它们必定要把它们自身的确信,它们是自为存在,提高到客观真理的地位。呵,没看懂。
这又是闹什么。庄宁屿满脸疑惑,易恪则是把目光从黑格尔上短暂移开,越过书的上沿和他对视,十秒钟后,他发现老婆没有在演,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生气!
这怎么可以?
易恪把黑格尔塞回原位,踩着梯子“咚咚咚”下来,然后用自己被洗碗水泡皱的,又因为精装硬壳版《精神现象学》实在太重所以正在微颤抖的手指,指着老婆,含泪控诉:“你今晚都没有吃我给你剥好的小龙虾!”
庄宁屿顿悟,转身就往厨房跑,没关系我可以现在吃。
“晚了。”易恪抱着胳膊,冷冷地说,“我已经全部吃完了。”
吃得有点撑但没事,这是肉体的愤怒。
庄宁屿刹停脚步,悬空厅里没有床,但就地来一个盘腿俯趴式道歉也不是不行,奈何易恪在这一方面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先一步表示:“不行!”
不行就不行吧。
庄宁屿在晚餐时其实真的没有在想傅寒,或者说他也想了一点,但纯粹是从工作角度出发,毕竟一个正常人打了这么久进化类药物竟然完全没事,实在有些古怪。不过眼下要解释清楚可能需要费点功夫,而且某人也明显是无理取闹的成分大于对真相的渴求,所以,哄一哄就好了。
咳,他无声地清清嗓子,伸手一拍易恪的肩膀,把手机递到他面前——我有个好消息。
易恪瞥来一眼:“什么?”
庄宁屿喉结上下滚动,又酝酿了半天情绪,这才郑重张开嘴,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尖叫鸡不太尖叫时的声音:“啊!”
易恪瞪大眼睛:“?”
庄宁屿抿起嘴,一脸无辜地和他对视。嗓子能发出声音是自己在今早刷牙时发现的,但就是听起来很奇怪,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和易恪共享,打算等更好一点之后再告诉他。
易恪从震惊中回神:“我我我能再听一遍吗?”
庄宁屿先凑近观察,并没有从他的眼底发现任何憋不住的笑意,于是天真认为对方可能的确是从医学角度出发的吧,于是乖乖张开嘴,又一次:“啊!”
易恪:“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庄宁屿:“……”
易恪靠在梯子上,笑得整个书架都在抖:“老婆哈哈哈哈……对不起我不想……我能把你的声音录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吗……不要走不要走对不起我不应该笑你……我不笑了不笑了……哈哈哈哈……”
庄宁屿被他从背后抱着,走得踉踉跄跄,又气又笑,后来自己也跟着他一起笑,并且坚决拒绝了易恪“录下来”的提议,做梦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