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架子上摆的药瓶少说也有二十个,皮质相框也是又大又沉,童一帅把它们一起带回家的概率微乎其微,目前最大的可能性,眼下这批东西要么被收进了办公室的某个柜子里,要么就是已经命归垃圾桶。
而垃圾房这种地方,环境意料之中不会太好,尤其是前一天运来的厨房湿垃圾今天还没来得及清走,经过一夜发酵,散发出的气味简直犹如腐败鱼虾成了精,臭得极具存在感和攻击性,四个巨大的换气扇正在卖力运转,“嗡嗡”马达音搅动着垂落天花板的几个大瓦数灯泡,电线晃动,光影斑驳。
庄宁屿和易恪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垃圾袋,还在考虑要从哪里开始翻,田璐心却已经三下五除二戴好了口罩袖套和手套,伸手一指:“我换岗成功后,就把不同区域的垃圾桶分别套上了不同颜色的垃圾内袋,老板办公室是紫色,三楼走廊是黄色,五楼宿舍区是粉色,庄队易哥,你们房间的垃圾袋是白色,酒场里一二楼的垃圾袋一直是黑色,厨余垃圾是黑色加厚版,至于四楼,平时没什么闲人去,垃圾袋一周换一次都嫌多。”
现场两个男人齐齐吃惊地看向她。
田璐心双手叉腰,整个人像一把装在水晶瓶里的喜马拉雅小粉盐,眉梢一挑,闪闪发光:“早就说过,我从小就跟着爸妈看《法证先锋》。”
刑侦片儿童的高级化验师梦想在少女时代终于完成伟大闭环,她继续说:“童一帅办公室的所有垃圾桶都归我清理,并没有见过药瓶和相框,如果东西是他亲手扔的,那大概率会丢进三楼走廊尽头那个圆形垃圾桶,因为只有它又大又能装。”
“……田女士你真是,”缓过劲的易恪无声鼓掌,“运筹帷幄。”
庄宁屿从她的围裙里抽出来一双手套:“听哥一句劝,出规则区之后,真的,重新考虑一下你的职业规划。”
田璐心欢欢喜喜:“好嘞!”
三个人做好防护,各自分工翻起了所有的黄色垃圾袋,果不其然,不到五分钟,就拎出来了一包用黑色塑料袋套好的药瓶。至于相框,可能是为了方便丢弃,也已经被拆得稀烂,正用同样的黑袋裹着。易恪割开上面缠绕捆扎的胶带,碎相框立刻“哗啦”掉落一地,与此同时,还有一堆碎纸片也被带了出来,飘得到处都是。
“这是……”田璐心捡起来几张,试着想在手心拼好。
庄宁屿接话:“是相框里装着的那张合影,看来童一帅最近的心情确实不怎么好,先是和阿杰吵架砸东西,现在又撕照片拆相框。”
“撕归撕,但理智尚存,在撕之前,他还记得把自己先剪掉。”易恪把所有的碎片都翻到了正面,“像这种带白色的不规则边缘,就是撕的,而这种光滑弧度,明显是剪的。”
田璐心感慨:“那他的自恋人设还真是坚如磐石。”
庄宁屿补充:“也有可能是想和尤红彻底划清界限。”
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很好分析——童一帅发现维生素D3被尤红调包,因此勃然大怒,撕了照片丢了药?
庄宁屿把D3药瓶里的白色大药片倒出来,拍照发给相关同事和裴源,想想尤嫌不够,又把所有的药片和对应包装都走了个相同流程。田璐心一边帮忙,一边不解地问:“可尤总为什么要换药,不会真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慢性下毒最终杀人吧?但她杀老板干什么?”
庄宁屿暂时也没理清这其中的恩怨,不过有一点基本可以肯定,如果真是尤红换的药,那么童一帅在丢弃时,肯定已经知道了这些白色大药片具体是什么,并且不打算追究尤红的责任,否则按照正常逻辑,无论后续他是要就医还是报警,都应该留下证据才对。
三人收拾好后离开垃圾房,在等电梯的间隙,易恪看了眼腕表,秒针刚好覆住数字12,紧接着,分钟和时针同时往前挪动一小步——时间到了下午三点整。
电梯在龙门架的牵引下,缓慢上升着。
这部员工梯三个人都已经坐过无数次,也早就习惯了内部贴满真皮和钻石的浮夸装潢,但眼下,不知道为什么,熟悉的环境忽然就显得逼仄起来,狭小轿厢似乎正在被一股外力压缩再压缩,空气如同有了稠厚的重量,堵塞住鼻腔,致使每一次呼吸都异常困难,闷得人心慌。
田璐心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出事了?”
庄宁屿和易恪相互对视,挡在了田璐心前面。易恪回头看了眼脸色发白的少女,轻声提醒她:“规则出现了。”
田璐心握紧围裙的肩带,尽量让自己的心跳速度减下来:“……我知道,好。”
电梯停稳之后,轿厢轻微震动了一下,田璐心抓住身后的扶杆,呼吸不自觉又变快几分,这次她的反应很迅速,第一时间就按下了手腕上佩戴的防护环,数值显示,现在外部环境的精神污染指数为321,严重级。
“叮”一声,电梯门缓缓向着两侧打开。
闷痛的窒息感终于消失,田璐心大口喘着气,抬手接住了一张飘散到眼前的宣传单,画面中间的少女纤细美丽,躺在玫瑰花从里,身上穿着的,正是那条自己曾经试过的粉红纱裙——
欢迎加入玩偶派对,加入这场绝无仅有的美丽盛宴!
1、本场派对采取实名邀请制,所有收到邀请函的玩偶,都将准时出现在派对现场;
2、狂欢背后,看不见的危险正在悄然来临,而派对现场共有六名知情者;
3、烈焰将升腾于午夜十二点,当火苗吻上大地时,视同死神降临,但三号门是“生机之门”,所有玩偶皆可通过三号门提前离场;
4、三号门常年处于关闭状态,不过不必担心,有一名知情者的身份是能推开门的“钥匙”;
5、绝大多数玩偶的状态将会受到酒吧气氛影响,气氛越HIGH,玩偶越有可能失控。请注意,失控后的玩偶会产生极强的攻击性;
6、在午夜十二点之前,洗手间是安全领域;
7、派对开始时间为晚八点,派对进行期间,除“生机之门”外的两处常规出入口将关闭。
易恪把手里的宣传单揉成一团,抬眸看着走廊里不断穿行的人群,看着眼前这群熟悉而又不熟悉的“同事”,他们已经集体出现了人偶化的特征,原本灵动的五官如今镶嵌在惨白僵硬的面孔上,直勾勾看过来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伪人感,精致而又恐怖。
501的门敞开着,阿林和调酒师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宿舍,此刻正站在镜子前整理着发型,他们眼神空洞,眼球犹如漆黑的玻璃珠,手指处木雕般的关节线时隐时现。
庄宁屿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时间显示9月12日18点20分,也就是说随着宣传海报的定稿,规则区内的时间已经遭到打乱重组 ,跨过筹备期,直接跳到了玩偶派对这一天。
倒计时开始,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不到六个小时。
温悦的电话依旧处于能打通但无人接听的状态。
“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里傻站着?”阿林从宿舍里出来,看到庄宁屿和易恪还没换工装,于是催促,“快点,店庆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赶紧换好衣服来一楼开会。”
“好。”庄宁屿看着他已然无法闭合的厚重眼皮,稍微点了点头,“我们马上就来。”
阿林先进了电梯。
三个人回到503宿舍,田璐心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她“啪啪”拍了好几把自己的脸,直到确定皮肤依旧柔软,并没有变成坚硬偶人,才稍微松了口气。易恪安慰她:“规则中提到玩偶会受到酒吧气氛影响,所谓‘酒吧气氛’,应该就是精神污染源。放心,你只要乖乖戴好手环,就不会被木偶化。”
“明白,我会注意。”田璐心又往门外瞥了一眼,正好看见调酒师走进电梯的僵直背影,她其实有些惋惜他的出现,小声问:“他和阿林不是请假了吗,妹妹都去世了,总应该在家多待一阵子的,怎么……要是不来就好了。”
庄宁屿没说话。五年前的那场惨案,遇难者名单里的确躺着调酒师杨亦和营销主管林聪,也就是这场规则里的Donn和阿林。当初的他们没能逃脱,但现在,易恪拍拍田璐心的肩膀:“我们会阻止死神的镰刀。”
已知目前一共出现了七条规则——
第一条很好理解,实名制度,非请勿入,和五年前基本一致。
第二条,“看不见的危险”应该就是指即将到来的死亡,至于派对现场的六名知情者,庄宁屿说:“减掉我们三个,再减掉温悦,派对现场还剩两名知情者,其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凶手。”
凶手是死亡的知情者,因为死亡本就是由他一手缔造。
第三条,规则必须在午夜十二点前被破除,否则所有惨案将会重演,惨案重演则意味着庄宁屿一行人任务的失败。而破除方法,就是打开“生机之门”,让所有宾客和员工能在悲剧发生之前先一步离开。
第四条,能打开“生机之门”的钥匙是六名知情者之一。田璐心问:“会是我们三个吗?”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易恪回答,“一般情况下,会默认凶手为‘钥匙’,因为开门和关门代表了生死两面,凶手既然能掌握‘死’,就能掌握与‘死’相反的‘生’。”
田璐心继续问:“一般情况下,默认凶手为‘钥匙’,那不一般的情况呢?”
庄宁屿替易恪回答:“不一般的情况,就要各自单独分析,没有现成的公式可以套用。”
第五条,气氛越HIGH,玩偶越不可控。可以料想,今晚银·Bar的气氛不可能不HIGH,那也就意味着,会出现满场的“疯狂木偶人”。
第六条,洗手间是安全区域。这间酒吧每一层都有不止一个洗手间,相当于每一层都有“安全屋”。
第七条里提到的两处常规入口,就是银·Bar的前后门。
“等会儿尽量跟着我们。”庄宁屿叮嘱,“自己机灵点,一有不对马上去洗手间躲着。还有,从现在开始禁饮禁食,虽然规则里没有提到,但考虑到当年的投毒案,在行动中一般会默认所有食物都有危险,明白吗?”
“放心吧庄队,我不会给组织拖后腿的。”田璐心已经从刚才的慌张心情里缓了过来,比起自己,她反而更担心温悦,派对即将开始,而海报少女也是受邀者之一,按理来说,温悦此刻应该已经出现在了现场才对。
“温悦进规则区之前,已经接受了完整的系统培训,她知道该怎么应对初级精神污染。”庄宁屿说,“时间差不多了,收拾收拾,下楼吧。”
田璐心答应一声,站在房间里没动,因为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收拾的。
庄宁屿:“……”
易恪:“我要换裤子。”
庄宁屿:“?”
田璐心:“噢噢噢对不起!我回宿舍等你们!”
她光速撤离,明显有些尴尬,跑得左脚踩右脚,还差点撞了头。
易恪靠着桌子笑,庄宁屿满脑门黑线,想骂又觉得时间紧急,最后手一挥:“回去换衣服。”
“等会儿。”易恪收拢笑意,两只手撑住餐吧,刚好把庄宁屿圈在自己和吧台之间,“还有件重要的事没做。”
庄宁屿眼皮一跳,心想这个人终于还是真的疯了,眼见对方已经作势要俯下身,他握紧左手,二话不说就打出了沉着冷静的清醒一拳,对职场骚扰大声说NO!易恪闷哼出声,但还是没有站直身体,反而继续弯腰,趁他不注意,一把从餐吧下扯出来一个帆布包。
“……”
易恪一边揉肚子,一边倒吸冷气地走到桌边,把帆布包倒着一拎!
庄宁屿:“喂!”
“哗啦”一声,滚落满桌子的NO.9止痛针,“叮叮当当”足足十几支。
庄宁屿单手沉默捂住半边脸。
易恪知道他肯定会带药,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种能打奥特曼的数量,一时也愣住了,他甚至还数了两遍,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你你……姓裴的竟然给了你这么多!他是要死吗!”
Fine,有事相求时是救死扶伤裴院长,这种时候就变成自寻死路姓裴的,这作风确实很易恪。面对质问,庄宁屿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甩锅,他不清不楚地“唔唔”敷衍两句,上前想把东西收拾好,却被易恪重重握住手腕,人也踉跄摔到了沙发上。
“坐好!”易恪看起来是真的有些上火,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开口,“你知不知道这么多药打进去,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我知道。”庄宁屿安抚他,“我只是习惯把所有家当都带着,又不会真用。”
放在桃李小区前,易恪可能还能听进去,但在桃李小区后,有了青岗在裴源面前“我就一个没注意,庄队已经打完针跑没了影”的描述,他确实没法接受这毫无思考过程的回答。
眼见他久久不语,庄宁屿手一摊:“那怎么办,要么你都没收走?”
这回纠结的人变成了易恪,收走NO.9,然后呢?万一等会遇到危险,而自己又没法及时折返,那对方曾经伤过的膝盖在没有止痛剂的情况下,大概率无法承受任何高强度冲击,这里不像桃李小区,找不到别的帮手。
庄宁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从生气到泄气,最终垂头回到桌边,一支一支,把那些散乱的针剂仔细归拢好,又全部攥回掌心。
房间里很安静,仿佛连空气中的尘埃也被凝结,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易恪蹲回庄宁屿面前,沉默了一阵,低声说:“上一次的桃李小区,对不起……我当时以为自己肯定能照顾好你。”
眼见这小狗崽子眼眶又开始红,庄宁屿一时也哭笑不得,骂是没法骂了,只能伸手拍了把他的脑袋,语气平和又嫌弃:“你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第一次出任务,连规则都还没来得及分析,就以为自己‘肯定’能照顾好别的队友,在校时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
易恪没吭声,只是整个人都被憋得腾腾冒热气,他的人生太过顺遂,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确实有些不为人察的自负,他一度以为自己并不会在意任何由这点自负所引发的后果,但现实还是给他上了一课。
庄宁屿无奈:“行了,我没怪你。至于药,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你以为这东西打完能有多舒服?”
易恪固执地说:“上次也没到万不得已,结果青哥说他才刚一转身你就不见了。”
“因为那次我还不够了解你。”庄宁屿态度良好,“所以一时失察,低估了小易同志的单兵作战能力,对局势做出了很不应当的错误判断,这次不会了,这次你来开大,我打辅助。”
易恪嘴角抽了抽,看起来正在挣扎于笑和不笑之间,最后还是没有笑,只是把那些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针剂分了三支给他:“这些足够应急。”
够是够。庄宁屿点头:“好,你先起来。”
“不起来。”易恪把剩下的针剂塞进自己裤兜,“你要保证不乱用药。”
庄宁屿贡献出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很配合的举起手:“好,我保证。”
易恪把下巴架在他的膝盖上,吸了吸鼻子:“嗯。”
表情之委屈,在庄宁屿认识的所有知名人士里,唯有蚊香蝌蚪能勉强与之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