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酒吧从业者来说,清晨基本等于凌晨,所以即便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数字“9”,阳光却依旧被走廊尽头的遮光帘隔绝在外。整个店里都静悄悄的,上岗的只有后勤组,田璐心推着清洁小车按下电梯,差点和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易哥?”她纳闷地睁着大眼睛,“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有点事。”易恪一手拎着一个牛皮纸袋,另一只手帮她按住电梯,“你要去三楼?”
“嗯。”田璐心点头,她压低声音,“放心,庄队已经简短地培训过我了,保证贼不走空!”
易恪和她隔空一碰拳:“贼可以走空,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随时联系。”
送走这雄心勃勃的间谍少女后,易恪先对着走廊里的镜子稍微整理了一下发型,才屈起手指敲了敲503的门。
庄宁屿放下漱口杯,扯过毛巾匆匆擦了把脸。他打开门:“现在还没到十点。”
“先吃东西。”易恪把手里“叮铃哐啷”的纸袋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美丽的白色早餐盘,一套同色系咖啡杯碟。房间里有现成的咖啡机,易恪把新鲜烤制的蟹排咸蛋黄三明治装进盘子里,放好餐垫刀叉,还配了一个小的水果酸奶碗,一把现烘坚果。
庄宁屿不大想接受这份隆重的仪式感,他说:“我想吃员工餐。”
易恪应了一句:“好,记住了,明天给你做员工餐。”
庄宁屿:“……你当我没说。”
易恪把餐盘放到他面前,同时掏出来一张纸:“刚才在厨房顺来的,童一帅近期的餐单。”
老板和员工分餐,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童老板这张餐单显然有些健康过了头,所有红肉、精加工食品、高糖、高油一律不碰,麸质不吃,玉米不吃,豆类辣椒葱蒜乳制品统统不吃,一把金贵命全靠蔬菜、水果、坚果、鱼类、姜黄粉和橄榄油吊着,更过分的,身为一个酒吧老板,他竟然滴酒不沾。庄宁屿问:“这人是要修仙吗?”
“他很在乎自己的外形,而且在审美方面越来越苛刻。”易恪说,“我和厨师聊了几句,她说之前童一帅的饮食还算正常,最近可能是因为店庆的事压力过大,又受了点不知道哪里来的美学刺激,忽然就立志要把他自己减成一把轻飘飘的男鬼,好在摘面具时惊艳世人。”
庄宁屿脑补了一下,那张阴森森的面具,搭配阴森森的身材,艳不艳不好说,但惊肯定是真惊。
他问:“就没人劝一劝童一帅吗?”
“没有。”易恪拆开一包新的咖啡豆,“你应该也发现了,童一帅这个人,自信自负,固执己见,所以没谁会在这方面触他的霉头,况且他粉丝众多,每条社媒下除了吹捧就是表白,信息茧房可谓牢不可破。”
阳光照进窗框,在桌上撒下一片融融细碎的金。易恪弯腰继续研究咖啡机的用法,伴随“嗡嗡”的工作声,房间里逐渐飘散出浓郁的可可坚果香。庄宁屿对咖啡豆的品种其实毫无研究,但平心而论,他觉得易恪的手艺还不错,至少加奶加糖毫不手软,比之前那些送到办公室的,比黄连更苦的大师级手冲好喝。
三明治也烤得刚刚好,面包酥脆蟹排新鲜,拌着蛋黄酱的生菜梗咬起来会“咯吱咯吱”地响。距离十点还有半个小时,易恪随手抽出一本书,靠在懒人沙发上消磨时光。他的确有一种其他人都不具备的气质,特立独行的,不被打扰的,反正在此之前,庄宁屿从来没想过,有人竟然真的能把身处规则区的每一天当成正经日子来过。
但这个观点其实有点以偏概全,他觉得易恪慵懒,是因为易恪只在他身边慵懒,假如再多问一下其他同事,比如前几天刚刚借走易恪的江城第二行动区,就会知道这位大少爷在身边没有庄队的前提下,到底是一副多么不近人情的鬼样子。
吃完最后一勺酸奶,庄宁屿放下空碗,抬头时刚好接住对面易恪干净的目光,阳光在此刻已经晕满整个房间,窗纱微扬,一切都是暖洋洋的。易恪冲他弯弯嘴角,看起来竟然还有点可爱乖巧,庄宁屿觉得在这种静谧友善的和谐氛围下,自己好像也应该回以礼貌的笑,但又怕笑出不该有的暧昧,于是整个人就有点卡壳,最终导致他脸上出现了一个似笑非笑,或者简称为皮笑肉不笑的奇异表情,易恪没忍住,“噗”一声乐了出来,后来干脆仰靠在沙发上,用手里的书盖住脸,笑得连肩膀都在抖。
庄宁屿:“……”
无语是我的母语。
幸好,及时响起的会议提示打断了这场喜剧小会。庄宁屿抬腿踹了一脚易恪,示意对方收拾收拾,正经干活。连线成功,屏幕对面坐着一个大概三十来岁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着打扮很有品味,身后的办公室也装修得极为奢华——璀璨,闪闪发光,和银·Bar的环境有几分微妙相似。
“庄队,您好。”男人说,“调查组的秦组长说您想和我谈谈。”
他就是尤红的儿子,也是目前锦城星美丽的负责人,尤途。
庄宁屿开门见山:“这次银·Bar的规则事件,种种线索显示当年那桩案子可能和你的母亲有关,所以有些细节,我想再和你确认一下。”
尤途表示理解,事实上从这一次的规则区出现开始,他就知道调查组一定会找上门。
“庄队想了解哪一方面?”
“所有。”庄宁屿说,“比如,尤红女士和童一帅的关系,星美丽和银·Bar的关系。我们已经看过了案件相关的所有资料,尤总到现在依旧认为,你的母亲当年是被童一帅有预谋地设下了感情陷阱吗?”
“是。”尤途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语调微微拔高,“我当初已经向警方说得很清楚了,那家酒吧肯定有问题。我妈都五十好几的人了,年轻时极度自律,滴酒不沾,甚至还有点轻微酒精过敏,晚年突然就爱上了花枝招展地泡夜店,庄队,你自己听听这事它合理吗?”
“不合理,所以我们才要查。尤总,请你先不要激动。”庄宁屿简短地安抚他,“不过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性,你母亲只是单纯把银·Bar当成一项新的投资项目?她确实投了钱,但也确实赚了钱。”
“我母亲在投资方面一向很谨慎,哪怕只是一家小店面,往往都要考察很长一段时间,而投资那家酒吧,真就是一拍脑门做出的决定,当时我拉都拉不住。赚钱只能说明她运气好,完全不能说明童一帅没有操控她的感情。”尤途说得斩钉截铁,“庄队,你一定要相信我,姓童的就是个十成十的爱情骗子,我们家真是被他坑惨了。”
“被谁坑惨了,说清楚,童一帅,还是童一帅手下的那帮帅哥?”
“……”尤途激烈的情绪被打断,稍微磕巴了一下,“有,有区别吗?”
庄宁屿点头:“有。”
尤途一摆手:“我不知道,我懒得问他们酒吧里的事。”
“不,你知道。”庄宁屿隔着屏幕和他对视,“你不仅知道,还把巴不得我快点继续问你这几个字欲拒还迎地演在了脸上。”
尤途依旧否认:“庄队,你想多了。”
庄宁屿抄过桌上一叠资料,随意翻了两下:“根据你的描述,当年尤红女士之所以会推掉酒吧VIP之夜,改为参加玩偶派对,是因为VIP场和一个重要的行业峰会撞期。我们查了一下,时间能对上会议的只有‘南方新婷医疗抗衰大会’,主办方是你们星美丽的竞争对手,请问尤总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跑去参加这个无足轻重的会?”
尤途一时语塞,过了半天,才尴尬地干笑一声,认输一般解释:“看出来了啊。是这样的,这事儿吧,当初警方问我的时候,我实在嫌丢人,就咬死了没说,反正说不说的也不影响他们破案。但现在你既然被困在了规则区里……我就想着,不然还是一五一十招了吧,但也不能太主动地招,万一被警方知道,还以为我选择性地只针对他们,所以才计划让你多盘问一下,好显得我确实遭受到了压力。”
庄宁屿对这堆辩解不做评价,只是礼貌一笑:“没关系,尤总你继续。”
“的确和峰会没关系,那破峰会年年都乱发邀请函,我正好就……不用白不用。其实我母亲是准备两场店庆都参加的,她不是嘉宾,而是主办者。童一帅手下那堆男模,虽然很擅长欺骗女性顾客的感情,但我妈多少算见过一些世面,不好对付,再加上童一帅还指望着从她手里捞一笔大的,所以是亲自下的场。”
“你的意思,你的母亲和童一帅是情侣关系?”
尤途眼皮子跳了跳,像是听不得“情侣关系”四个字,龇牙咧嘴半天才认了下来,他说:“我妈反正是当了真,又是投钱又是消费的。刚开始两个人还知道收敛,后来就越来越离谱,她甚至把那姓童的领到家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肯定不同意啊,她还问我为什么这么世俗,不是,我爸去得早,我非常支持她寻找第二春,但也不能找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吧,而且童一帅那是正常人吗?认识那么长时间,我就没见他摘过一次面具,一个大脑袋银光闪闪,身体骨瘦如柴,整个人在宽衣大袍里直晃荡,跟电影里的邪教教主似的,当然了,他在和我妈独处时倒是不戴面具,结果好家伙,那给我妈感动的,当场泪流满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见到了什么惊天美神。丢人啊,庄队,实在太丢人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开口。”
庄宁屿:“理解,我都能理解,你先冷静。还有个问题,既然童一帅和你母亲的交情匪浅,又极其看重外貌,那按照常理,他应该也去你们星美丽消费过吧,为什么警方当年没有找到相关信息?”
“因为那根本就不算消费,他会定期来保养,做做皮肤,用的都是高端货,但是一毛钱都没付过。”尤途看起来又要开始骂骂咧咧,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只做皮肤吗?”
“差不多,童一帅对他自己的外貌极度满意,我妈更是恨不能把那颗头倒个模出来当成范本,医院里几乎所有人都听她夸过,什么头骨增减一分都是对美学的亵渎,跟诗歌朗诵似的,简直没法说。”
尤途喝了口水,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又试探:“规则区里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妈她……”
“抱歉,相关情况我不能透露。”庄宁屿继续问,“刚刚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算有吧。”尤途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发过来一个链接,“这是我妈的卧室,她去世之后,没别人再进去过,保洁一直是我亲自做的,里面的东西也基本都保持了原样。”
庄宁屿点开链接,屏幕上出现了一间卧室的实时视频。据尤途所说,这些安防摄像头是房子装修时就布好的,平时断电,只有家里没人时才会打开。母亲去世后,这间卧室的摄像头就没再断过电。
摄像头可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旋转,庄宁屿慢慢操控着方向键。卧室很大,装修很是富丽堂皇,床尾的桌子上摆着化妆品和一些相框,相框里放着尤红和童一帅的合照——不戴面具版。其实平心而论,单看照片,两人的年龄差也并没有那么大,很符合大众审美里的俊男靓女。
“P的。”可能是见庄宁屿一直盯着那些照片,尤途忍不住插了一嘴,“全靠美颜,纯纯逃避现实里都差了辈。”
庄宁屿问:“这几张照片可以发给我吗?”
“当然可以。”尤途答应,“我硬盘里有,马上就发。”
“好,谢谢。”庄宁屿继续旋转着摄像头,卧室另一角摆着一个落地Y型书架,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沙发,扶手上搭着一条毛毯,应该就是尤红的休闲阅读区。他把书架上的书目截了个图,然后重新回到会议界面:“尤总,今天非常感谢你的配合,以后要是有别的情况,可能还要继续麻烦你。”
“没问题,你太客气了庄队。”尤途说,“有事随时联系。”
庄宁屿按下退出键,一直坐在他身边做记录的易恪这才出声:“尤红当年前前后后,一共往酒吧里投了将近三百万,确实不算一笔小钱,但也不能算是一笔多么惊天动地的巨款。已知后期的童一帅是个审美独到的强迫症患者,他连一张店庆海报都要修改三五十次,这么一个容不下一丁点不完美的男人,真的会为了区区三百万,就亲自下场色诱一位应该不太符合他审美的,不‘完美’的女顾客吗?”
邮箱这时弹出新消息,点开之后,是尤途发来的照片,因为是手机翻拍,所以像素并不算很高,但也明显能看出尤红和童一帅的亲密关系。
“这些照片不太像普通合影。”庄宁屿放大细节,“两个人都刻意摆过姿势,有些生硬,艺术照?”
“这张。”易恪伸手一指,照片里的两个人都穿着华丽的礼服,童一帅斜靠在沙发上,尤红站在一旁,左手手臂圈过他的脖颈,又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指尖托住他的下巴,两人的眼睛都直直盯着前方,嘴角似笑非笑,看起来有些诡异的庄重。
庄宁屿问:“这张怎么了?”
“构图和色彩应该模仿了文艺复兴时期提香的《莎乐美与圣施洗约翰的头颅》。”易恪解释,“故事取自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你应该不陌生。
希律王的继女莎乐美爱慕圣人施洗约翰,多番表白却仍遭拒,最后因爱生恨,命人砍下了约翰的头颅,而她也终于在自己死亡之前,颤抖着吻到了那张苦涩的嘴唇。
庄宁屿意外:“你还对绘画有研究?”
易恪提醒他:“我姐做的就是艺术品生意。”
庄宁屿对莎乐美的故事确实不陌生,不过依旧不理解:“这死亡站位有什么可模仿的?”
易恪说:“你不觉得这种隐藏在精致场景里的病娇扭曲,其实很符合童一帅颓废美学的口味吗?同时也符合尤红的口味,她看起来就像尤途说的,真的很爱这颗头。”
庄宁屿把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照片,莎乐美,一场有关于美丽、欲望、毁灭和死亡的极致纠葛,联系到两人后来的命运,的确有些一语成谶的意思。
见他的嘴唇有些干,易恪站起来,在餐台前拆开一盒普洱茶包,又按下烧水壶的开关。
“所以他们两个人……真爱啊?”过了一会,庄宁屿看向易恪,“毕竟按照你的说法,这些照片已经上升到了灵魂共鸣的高度。”
“就算不是真爱,他们至少也在某个层面上能达到精神统一。”易恪端过来两杯热茶,“我们都认同一件事,尤红绝对不是一个容易被骗的恋爱脑,如果童一帅只是单纯为钱接近她,那她不会把两个人的照片摆在卧室这么私密的位置。”
庄宁屿同意他的看法。从房间的布置就能看出来,尤红多多少少有点精神洁癖,如果她真的已经动了心,应该不会允许另一方存在不对等的利用与欺骗。
卧室里Y型书架上的书目没什么异常,都是医疗相关书籍。即便已经做到了行业龙头地位,尤红也不忘时刻充电学习,这些事在她的日常采访里常有提及。从书籍上明显的阅读痕迹来看,还真不是空口立人设。
“尤途觉得童一帅和尤红八竿子打不着,但其实这两个人还是有显著共同点的。”易恪说,“他们都有一种严格到近乎偏执的,对美的追求。”童一帅自不必说,而尤红从事的行业直接就叫美业,当倾慕美的童一帅遇到制造美的尤红,会同频催生出尤途这种俗人看不懂的感情,也算正常。
庄宁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尤红会爱童一帅胜过爱她自己的事业吗?”
“应该不大可能。”易恪看着屏幕里利落精干的女总裁,“毕竟像我这样的顶级恋爱脑不好找……嘶。”
庄宁屿收回拳头,无视对方扭曲的表情,继续问:“尤红的死因是什么?”
“氰化物中毒后失足坠楼。”
“氰化物被凶手大规模投放到了哪里?”
“酒水。”
“尤红喝酒吗?”
“……不喝。”
事情的疑点就在这里。庄宁屿此前已经翻完了调查组送来的所有尤红专访,有不少报道都提到了她从不饮酒,以此来佐证这位女强人的高度自律,而且尤途刚才也说她酒精过敏。
易恪微微皱起眉,的确,按照尤红的性格和地位,来酒吧一掷千金却滴酒不沾,是有可能且合情合理的。那她在玩偶派对当天服下的氰化物,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而同样处于戒酒期的童一帅,尸检结果却和尤红截然相反,死因和氰化物完全无关,只在血液里检测出了极高浓度的酒精含量,说明他在酒吧起火时,处于深度醉酒状态。
庄宁屿继续说:“而且在玩偶派对时,童一帅依旧戴着面具,所以并不方便当众喝酒,要喝酒,他就必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比如办公室。但一个酒吧老板,在满店都是客人的狂欢派对上,不去社交,也不去欣赏他一手缔造出来的美丽盛世,却躲在三楼喝得人事不省,说不过去吧?”
“如果他当时已经当着客人的面,摘了面具呢?”易恪猜测,“会在店庆后正式摘下面具,这是童一帅早就给出的承诺。”
庄宁屿摇头:“不会,第一,他摘面具算大事件,客人肯定会拍照发社媒,就算不准拍照,至少也会有偷拍或者文字记录,但现在满互联网全无痕迹;第二,玩偶之夜只是派对上半场,更重头的贵宾之夜还没开始,他没必要这么早就揭面具。”
所以童一帅只能是在三楼喝的酒,而尤红坠亡于三楼露台,他们两个当时大概率在一起。
庄宁屿伸手按住眉心,按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易恪:“话说回来,你的那些朋友,应该正好就是银·Bar的目标客群吧,他们还好吗?”
易恪嘴角一抽:“承蒙挂念,都还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