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说:“他……是自己死的。”
庄宁屿的手机里能看到铁锅坑的实时画面,法医正在把一根又一根黑黄色的骸骨捡拾归类,根据骨盆形状判断,死者性别应该为男。
何雨也在看着屏幕里的转播,当那颗沾满泥土的颅骨被挖出来时,她的胃里开始感到极度不适,多年前噩梦般的记忆重新涌入脑海,又挣扎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因为海难离世了,奶奶一直养着我,但她的身体也不好,我初一那年,她没能熬过那场病,临终时当着村长的面立下遗嘱,说将来谁养我,谁供我考上大学,老房子就给谁。”
后来经过一番商讨,何雨就成了二叔二婶的孩子,好歹算是有了个家,能免于挨饿受冻,但也仅限于不挨饿和不受冻,她性格腼腆自卑,并不讨长辈喜欢,叔婶也没打算给这个侄女付出多少爱,总归给口饭养着,对得起大哥就行。
“何家村是贫困村,没什么赚钱的门路,家里又有三个孩子要养,所以我二叔就让我二婶出去打工,给人当保姆,他一个人留在村里捕鱼。刚开始时,我二婶经常跳槽,干顺之后,慢慢就固定下了一家,她很高兴,打电话说工作轻松,只需要照顾一个小姑娘,就能拿一万多块钱。”
“那个小姑娘就是嘉嘉?”
“是。”何雨点头,“大一那年,在放寒假前,我二婶突然问我有没有空,说有件急事要找我帮忙,于是我第一次来到了锦城,来到了清泉山,来到了这栋小楼里,也第一次见到了嘉嘉,当时她正在大哭大闹地砸桌上的拼图,声音尖锐得像哨子。”
何雨被吵得头皮发麻,何远花看起来也被吵得满心焦躁,说这幅拼图已经折磨了全家所有人整整一个星期,嘉嘉想拼好,但又根本就没有能力拼好,而一拼不好,就开始扯着嗓子哭,把她自己哭到吐,甚至哭到晕。何远花实在没办法,于是只能把放假的侄女叫过来,让她赶紧带着嘉嘉把拼图弄好。
何雨这个学年只有基础课,早就考完了试,也就没推辞。起初她以为这里只有二婶、嘉嘉和自己,直到吃晚饭时,才发现还有一个爷爷,下午的时候之所以不见人影,是因为他被吵得受不了,所以一直待在房间里。爷爷看起来很慈祥,笑眯眯的,不停地给嘉嘉夹菜,偶尔还会和何雨聊一两句,夸她长得漂亮。
何雨知道自己不漂亮,不喜欢这虚伪的夸奖,也并不喜欢对方说话时的语调,所以席间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沉默,顶多敷衍地笑一笑。二婶端菜出来时,见侄女一副闷头鹌鹑的样子,别人问话半天不吭声,也是恨铁不成钢,陪着笑打圆场,连说让李老师别介意。
饭后,何远花说301已经收拾了出来,何雨就带着嘉嘉和拼图一起回了房间。两人坐在地上开始拼拼图,有了大人陪伴,嘉嘉总算变得安静下来,她像小动物一样专心致志地盯着何雨的手,高兴又好奇,拼了一会儿,何雨觉得眼睛累了,于是想休息一阵,结果刚放下拼图,还没到两秒钟,嘉嘉就又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根本不让她停。
何雨这下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家里明明有个退休的爷爷,二婶却要找自己来干这个亲子游戏的活,一般人确实受不了。不过嘉嘉本身的身体也不好,往往闹不了多久就会睡过去,所以何雨自己的空闲时间倒也不少,有时还能抽空去城里玩。
“在清泉山住了半个多月之后,我慢慢接受了嘉嘉,给她讲了很多遍《绿野仙踪》的故事,楼梯口那些图案也是我陪她一起画的,所以在伪造日记本里的摩托车手图时,我一点都不担心会被庄队看出破绽,因为我知道嘉嘉的画画习惯。住在清泉山的日子其实挺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就不喜欢那个爷爷。”虽然对方平时除了喝茶就是写书法,看起来相当修身养性,也很和蔼,脸上始终带着笑,但何雨就是惧怕看到那张脸,总觉得对方像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虚假诡异。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二婶叫他李老师,我也跟着叫他李老师。”
“嘉嘉父母的名字呢?”
“也不知道,二婶从来不提,只说都是有钱人,让我少打听,免得给家里惹事。我本来也没想招惹任何人,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看到爷爷在抱着嘉嘉晒太阳,晒着晒着,他好像把手从嘉嘉的衣服里伸了进去。”
听到这里,房间里所有人都大为震惊,钟沐猛地握紧拳头,易恪则是微微皱眉,疑惑地看向庄宁屿,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好像哪里没太对,庄宁屿却示意他稍安勿躁,先听何雨继续说。
小女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捧着童话书看,只是不安地扭动了两下身体,以示抗拒。头发雪白,已近暮年的老人和如花朵般漂亮的孩童,何雨脑海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可怕的答案,却又实在不愿意相信,于是她故意咳嗽了一声,想试试对方的反应,结果那只诡异的手却并没有拿出来,相反,还故意往里一伸,又往下抻了抻小女孩的毛衣,就像是爷孙间最正常不过的相处。
“小何,中午好啊。”他笑呵呵地抬头,又拍了拍怀里的嘉嘉,“宝宝,快给姐姐打招呼。”
“嘉嘉。”何雨伸出手,“走,我们去拼图。”
听到拼图,小女孩丢下书,高高兴兴地过来牵姐姐的衣袖。何雨脚步匆匆,一路把她抱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就掀起衣服检查——当然是检查不出什么的。儿童的身体和成年人有很大的区别,小小的,脆弱的,瘦而稚嫩,没有任何自保能力。何雨替她整理着衣服,脑海里却依旧是刚才的画面,她无比希望是自己想多了,甚至反复洗脑肯定是自己想多了,但……要是没有想多呢?
何雨继续说:“我先拐弯抹角地去问了二婶,想弄清楚爷爷和嘉嘉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结果她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想说,总之没问出什么结果,没凭没证我也不好报警,如果是误会,反而会害二婶丢了工作,可完全不管嘉嘉吧,又实在良心过不去,所以后来我就找了个机会,说要带着嘉嘉去山里玩,其实是偷偷坐车下山,找到一家诊所,给她做了妇科检查,想先证实一下我的猜测。”
“结果怎么样?”庄宁屿问。
“没事,嘉嘉没有被性侵过。”何雨回答,“所以我就想着,可能真是我看错了。”
“哪家诊所?”
“安康诊所,在华平路那边,我当时坐的287路公交车。”
易恪把诊所名和时间发给了调查组。
做完检查后,两人就一起回了家,何雨本来想继续观察一段时间,结果没过两天,嘉嘉却突然发病住院,还很严重,保姆连夜带着行李下去医院陪床,何雨也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准备回学校找一份寒假工,谁知当天晚上,就出事了。
“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我正在睡觉,隐隐约约觉得床边有人。”
庄宁屿猜测:“是爷爷?”
何雨点头:“是,我当时被吓坏了,大声吼他,他却不肯走,一直夸我长得漂亮,说想和我交朋友,还说要给我钱,再后来,他就开始动手动脚,我尖叫着让他滚,但完全无法挣脱,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后来我还被堵住了嘴,本来都绝望了,没想到关键时刻,我二婶却回来了一趟,要给嘉嘉取东西,她一把拉开那老变态,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二婶让我赶紧跑出去报警,我就跑了。”
“然后呢?”
“我跑出小楼后,想打110,却发现手机丢在了房间里,想到邻居家求助,结果天太黑了,慌乱中又不小心滚下了山,腿也是在那时候摔断的。”
“最后为什么没报警?”
“因为我二婶后来找到了我,她不让我报警。”
“是你二婶杀了爷爷?”
“没有,那老变态是自己死的。”何雨态度坚决,“我二婶只是拉了一把,他就死了,可能是脑溢血,也有可能是心脏病,总之,他是自己死的,没有谁杀他。”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就走了,二婶给了我钱,让我赶紧走,连夜走,别再回小楼,直接回学校。其实当时我的腿根本没法走路,但我真的太害怕了,就拄着木棍硬往山下挪,后来靠止疼片坐了两天火车。回到学校后没几天,我又接到了二婶的电话,她说嘉嘉没抢救过来,已经走了,我问她尸体的事,她说已经处理好了,在铁锅坑,那儿不会有人发现,让我别管。”
“那你的二婶呢?”
“被雇主带出了国,我问过她是不是嘉嘉的父母,她敷衍着不肯说,只让我不该问的别问。没过多久,她也在国外出了车祸。”
“为什么你会认为拼图和尸体在一起?”
“因为那一晚我看到了,那老变态摔倒时,脸上就插着一片金属拼图。何雨嗓音干涸,“十年了,我以为这件事不会再被人发现,谁知……其实在刚进规则区时,我还心存侥幸,觉得可能和嘉嘉无关,南屏路的老房子出现后,我依旧自己骗自己,希望就像规则里说的,只要帮嘉嘉过完生日,就能轻轻松松安全离开,直到后来,庄队说拼图少了一张。”
“所以你就去找了周老板?”
“是,我和周老板去年其实见过一次,在一家敬老院的慈善活动上,他是赞助方,我是志愿者,他不记得我,但我却知道他是个好人。”何雨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才继续说,“所以我就私下找了周老板,把当年的事说了一遍,求他帮我去找一下拼图。我告诉周老板,如果能找到,那我们所有人就都能安全出去,如果找不到,我也会坦白交代所有事。我只是不想失去工作,不想被重新牵扯回案件里,并不是想拉着大家一起死。”
钟沐拍拍她的肩膀:“先喝点水吧。”
沉默了许久的周欢畅也在此时开口作证:“小何确实是这么和我说的,不过我并没有在铁锅坑里找到拼图,也没看到尸体。”
庄宁屿看向何雨:“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何雨点头:“是,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钟沐微微蹙眉,还想说什么,却被庄宁屿制止。他看了眼时间,提醒道:“该准备晚饭了,在找到拼图之前,一切照旧,不要激怒保姆。”
众人各自散去,钟沐陪着何雨一起去了厨房。褚绯绯和李昊等在202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大家,很没有底气地提出:“我们也在规则区里,是不是能共享一下会议信息?”
“能,但不是现在。”庄宁屿说,“先回房休息。”
小情侣手牵着手,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临近门时还不忘双双回头,结果只来得及看到202无情关上的门。
李昊不死心,又把视线投向正在走廊抽烟的周欢畅。
周老板表示,看我没用,一切听庄队的。
易恪问:“腿怎么样?”
“晚上再换药吧,只是有些疲劳过度,不严重。”庄宁屿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坐回床边。这时候调查组也刚好打来视频电话,说已经找到了安康诊所的负责人。
“当年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屏幕里的女医生说,“正好就是我接的诊,所以有印象。那天下午四点多吧,一个小姑娘,瘦小极了,可能也就十三四岁,带着一个比她还小还瘦的女童,两人在诊所门口犹豫了半天才进来,进来也不肯摘帽子口罩,我问了好几遍,小姑娘才说怀疑妹妹被路上的坏小子给欺负了,想让我帮忙检查一下。我听完也被吓了一跳,问她家长在哪,为什么不报警,她说只是怀疑,还不确定,于是我就给女童做了检查,幸好,孩子没事。”
“确定没事?”
“确定没事,我是专业的妇科大夫,这种事不可能看错。”
既然没事,好像也就没有必要再报警。所以女医生也只是叮嘱了两句,让她们一定要记得给家长说,以后离坏小子远一点,又免了诊金,这事也就过去了。
通话结束后,庄宁屿问:“你怎么看?”
“何雨刚才说的,一半真一半假,或者至少,她肯定隐瞒了一些事。”易恪帮他捂着膝盖,“不说别的,毫无背景的保姆杀了有钱雇主,却没有一个人报警,现代社会,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在处理完尸体后,就等于完美掀过了整件事?”
“她说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故事。”庄宁屿若有所思,“最大程度地和骸骨撇清了关系,让已经死去的二婶扛下了尽可能多的罪名。”
“这倒是人之常情。”易恪起身,到桌边倒了两杯水,“假如她当年真的险些遭遇侵犯,那施暴者无论是自己心脏病发身亡,还是被保姆杀的,还是被小何杀的,还是被保姆和小何一起杀的,都好过让他得手,何雨交代这件事时懂得提前打好预防针,给自己争取脱罪的机会,算她聪明。”
“何雨不可能无缘无故带着嘉嘉去安康诊所做检查,既然去了,就说明她当时确实怀疑嘉嘉遭遇了性侵。”庄宁屿接过杯子,水里加了点蜂蜜,有很淡的甜,于是他一口气喝完,才接着说,“其实如果‘爷爷’真的是个恋童癖,那他试图侵犯何雨也能说得通,刚才安康诊所的医生不就误把十八岁的何雨当成了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吗?她从小就营养不良,又长了一张小孩脸,头发枯黄,体型偏瘦,喜欢小动物和蝴蝶结,话少,性格懦弱,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立场不明的婶婶,的确是犯罪分子眼中最好下手的那一类人。”
但现在最大的违和点在于,嘉嘉明明是很喜欢爷爷的,虽然她有智力缺陷,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思考能力,刚才何雨也说了,嘉嘉很抗拒被外人触碰身体,那她怎么会直到生日前夕,还依旧愿意用各种美好的图画和颜色来代表爷爷?
“也是,何雨只住一个月,都差点被侵犯,更何况嘉嘉在这里待了至少两年,比起何雨,她明显更没有自保能力,没任何理由被犯罪分子放过。”易恪坐在椅子上,和庄宁屿面对面,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除非……”
“除非先后有两个爷爷。”庄宁屿说,“真心疼爱嘉嘉的好爷爷,和最后一段时间才出现在小楼里的坏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