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事事的周六早晨,不赖床实在对不起生活。
十点,庄宁屿拖着睡到绵软的筋骨走到客厅,刚打开窗户,斜对面马路牙子上蹲着的餐馆小伙计就“蹭”一下子站了起来,沉稳比出一个“OK”手势,跷脚牛肉中碗,莲花白中份,再加碗红糖豆花,庄哥,这条街没有谁能比我黄阿发更懂你!
革命友谊太过赤诚,原本想吃红汤牛肉面的庄宁屿只好临时改变计划,只让他上来时再帮忙去花店买几个空红包。这个季节已经很有几分萧瑟寒意了,庄宁屿又不爱关窗,所以哪怕家里有地暖,他也依旧穿着厚厚的家居服,趴在窗边晒了会儿这座城市里难得一见的大太阳,才懒洋洋地挪去浴室洗漱。
十几分钟后,门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依然不是熊奶奶,而是熊孩子。易恪抱着红玫瑰,背着双肩包,拎着跷脚牛肉出现了在门口,显然刚和黄阿发进行过一场短暂的交接仪式。他并没有对自己的不请自来以及可能对201主人造成的打扰表示出半分歉意,相反,还用十分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庄宁屿身上这套明显不符合当下审美的,来路不明的,洗旧的,足足要大出两个码的藏蓝色珊瑚绒家居服。
打量了好一会儿——
庄宁屿把牙刷从嘴里拖出来,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突然蹲下?”
易恪捂着肚子说:“气得胃疼。”
他没有装,他是真的一口气没上来,导致肠胃痉挛,面色发白,没几分钟就疼出了一头冷汗。庄宁屿也是没想到这人会大周末地跑来带病碰瓷,赶紧半扶半抱地把人挪上沙发,又裹着外套跑去楼下诊所请医生。今天坐诊的老中医治疗小儿急性腹痛很有一手,他听完症状之后丝毫不慌,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出诊箱,一边问眼前这位年轻的家长:“孩子今年几岁?”
庄宁屿回答:“二十四,还能治吗?”
老中医:“……发生机理相似,能。”
他在201的客厅里针灸吃药热敷加按摩,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易恪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细碎断续音节:“我好了,谢谢。”
庄宁屿扫码付完诊金,把大夫送出门后,又遵医嘱到厨房里给大型患儿煮小米粥,大周末搞得比上班还要忙。刚被诊断为“情志失调、肝气郁结”的易恪则是抱着靠垫窝在沙发上,一直在虚弱而又频繁地戳着手机,头都顾不上抬,时不时还要刷脸解一下锁。庄宁屿从厨房里出来,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他:“你到底在干什么?”
易恪声音颤颤巍巍:“给你买几件新的家居服。”
庄宁屿完全不理解其中逻辑,深刻怀疑这人是不是疼傻了,于是上前用指背试了试易恪的额温。对方身上疼出来的寒意还没退,湿湿的,可怜巴巴,触感像在摸公园里小动物的鼻头。庄宁屿屈起关节敲了敲,又气又笑,也没再多问,只把凉透的外卖拎回厨房,准备等会儿再加热,小锅里“扑哧扑哧”的粥还没熬好,不过易恪眼下看起来相当日理万机,应该也没空饿。
又过了半小时,门口传来交谈声,庄宁屿拧灭燃气灶出去查看,就见闪送小哥已经离开,易恪正蹲在地上整理着刚收到的三四个购物袋。他从包装盒里拆出来一套奶白色家居服,拎在手里看了看,觉得还不错,于是抽抽鼻子说:“你现在去换了。”
庄宁屿没有理会这莫名其妙的需求,一口拒绝:“没洗。”
易恪强撑起病体,抱着衣服脚步虚缓地往洗手间走,好似冬日里浣衣局的没钱贿赂总管的苦命宫女:“那我现在去给你洗。”
庄宁屿:“?”
凉水哗哗,眼看大少爷就要把手里羊绒丝缎材质的衣服一股脑往洗脸池里杵,庄宁屿最终还是没忍住,上前拧紧水龙头,拎着人回到沙发旁:“坐好。”
易恪被推得一屁股踉跄坐下,没缓好的胃一颠,更破防了,牵住他的手,带着鼻音苦情质问:“你这套衣服哪儿来的?”
庄宁屿:“……”
庄宁屿:“你猜猜。”
易恪才不要猜,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那纤白手背上,还不忘把对方的袖子撸高了点,坚决不肯让这件来路不明的衣服碰到自己。他从来都无意探究他有没有过往,但当这份疑似过往以十分具体的形式呈现在眼前时,易恪还是觉得自己瞬间被流放到了十九世纪沙皇统治下的黑暗俄国——冰天雪地,裂痕难弥,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苦难,疼痛的身体里只剩下“一颗似乎停止跳动的心和一种神经质的战栗”。不会是哪个前男友的吧,不会是哪个前男友的吧,不会是哪个前男友的吧,为什么分手了还不扔掉,这件100%聚酯纤维的破衣服到底有哪里好。
他蹭了蹭脑袋,结果被袖口摩擦出的静电噼里啪啦地打了一下,瞬间更委屈了!
庄宁屿说:“别脑补了,我爸的。”
易恪:“……”
希望浪潮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席卷而来,黑暗沙俄如泡沫般跌入历史长河,西伯利亚大铁路横跨亚欧两洲,工业革命如火如荼,对外贸易持续扩大,未来可期,聚酯纤维好,叔叔也好!易恪无事发生地站起来,问:“我的拖鞋呢?”
庄宁屿拍了他的脑袋一巴掌,笑着骂了一句:“滚过来吃饭。”
易恪:“嗯嗯。”
阳光把整间厨房都照成了很可爱的暖色调,餐桌上铺着亚麻材质的餐垫,钟毓很喜欢搜罗世界各地的各种小玩意,所以每次她出差回家,庄宁屿的住所都会被迫大换新一次。易恪坐着据说是未来岳父亲自从中亚背回来的餐椅,整个人神清气爽,翘着二郎腿点名:“我要那个蓝色带花边的碗。”
庄宁屿一边单手盛饭一边按压太阳穴。
小米粥被熬得有点稠,没加任何调味料,和“美味”没有任何关系,但易恪依旧吃了满满一大碗,还抢了两片庄宁屿碗里的跷脚牛肉。他“咯吱咯吱”咬着芹菜梗:“静姐说下月书店会组织一场《罪与罚》分享会,你参加吗?”
庄宁屿点头:“去,帮我报个名。”
“嗯。”易恪眨眨眼睛,继续装若无意地说,“刘哥说三点半的时候过来接我们。”
庄宁屿对此既不意外也不意外,第一个不意外是新郎官刘晓阳昨天特意抱着一大袋喜糖跑来纠纷调解部,期期艾艾地说:“庄队,华年山庄多送了我们一间豪华套房,反正闲着也浪费,你要不要提前过来住一晚?那儿风景还挺好的,就当是度假。”
庄宁屿答应了,一来刘晓阳说这话时整个人高度红温,看起来已经积攒了半年的勇气,他不忍心拒绝迷弟;二来,正好有理由可以不让易恪来接自己。
而第二个“不意外”,就是虽然起初的确抱着“可以不让易恪来接自己”的想法,但在内心深处,他其实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所以对于易恪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任何出现,都不意外。
下午三点半,刘晓阳准时开车来接人。他这段时间忙得够呛,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庄宁屿原本是因为不想自己开车才选择坐中巴车,结果没想到最后还是落了个司机的活,他敲敲驾驶位的窗户,说:“下来吧,我替你开。”
刘晓阳赶紧推辞:“没事没事,庄队你坐,我这有红牛咖啡和能量胶,还有话梅。”
“你是结婚还是铁人三项呢。”庄宁屿哭笑不得,把车门拉开,“下来吧,去后面睡会儿。”
刘晓阳既感动又忐忑,还有一丝丝紧张,可能是脑子实在缺氧,他在下车后,还和庄宁屿激动地握了个手,攥着半天不肯放开。易恪看在此人即将迈入美丽婚姻殿堂的份上,宽容大量地选择了不计较,他拉开副驾的车门坐进去,问:“我开?”
“胃好了吗?”庄宁屿系好安全带,“等会儿吧,出城再换手。”
这个时间的城里车很多,偏偏刘晓阳又要去市中心取点东西,三个人也只能混在庞大车流里缓慢地往前蹭,途中还巧不巧遇到一起车祸,路又被堵了半条,就这么兜兜转转,等好不容易开上绕城,已经到了五点半,十一月不像夏季那般白昼绵长,太阳落山后,天色瞬间黯淡起来,风嗖嗖凉飕飕。
刘晓阳也没料到交通会差成这样,但他已经道了好几遍歉,再说未免有些烦人,于是只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庄队,等出了服务区就换我开。”
庄宁屿没让他开,主要这天黑路远的,还得进山,放任一个疲劳人士掌控方向盘不够安全,况且新郎官总该享有一些特权。易恪刚刚在市区已经和他换过了一轮,此时正坐在副驾驶,用自己的手机蓝牙连车载音响。驶出服务区后,路上的车流量骤然少了许多,车灯照着黑漆漆的山道,两侧树影迅速从窗外掠过,庄宁屿瞥了眼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小时。
易恪在手机上刷着本地新闻,最近易氏在和政府联合开发一个项目,到处都是专题报道,在连续对着亲爹的照片点了五次“不感兴趣”后,总算出来了几则别的新闻,但也没什么意思,什么西海街拆迁引群众聚集,某救助组织惹质疑,某知名大V谴责网红无底线炒作,以及,——为清泉山“静音”!锦城多部门联合出击,严厉打击“飙车炸山”!
清泉山,不就是眼下这座山?新闻里联合执法的时间是昨、今两天,易恪转过身看刘晓阳,想提醒他系好安全带,免得被老熟人们逮到,结果眼里却突兀地撞进了一片白雾——就跟在后车窗外,被尾灯照得混沌模糊,像一团有了实体的幽灵。
刘晓阳也觉察出了不对,回头看清之后,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恢复了清醒:“这里怎么会有规则区?”
庄宁屿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发现白雾并没有扩大的趋势,于是沉声说:“坐好,安全带系紧。易恪,打电话给霍部。”
电话很快被接通。易恪先简要汇报了情况,又把电话递到驾驶位,庄宁屿踩着油门,眼睛紧盯着前方盘旋蜿蜒的山路:“白雾的移动速度不算夸张,我想先试试能不能甩掉它。”
“好。”霍霆答应,“我会安排封山和其余事宜,你们注意安全。”
庄宁屿把油门逐渐踩深,这部车子的性能不错,加速快底盘稳,开起山路并不费劲。刘晓阳目前是第三行动区的一名副队长,按理来说是现场三个人里最有权指挥的人,他大概能猜到庄宁屿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飙车甩开白雾,于是主动开口:“庄队,我没事。”
“坐着别动。”庄宁屿开车压过山弯,轮胎几乎要和地面擦出火花。刘晓阳这婚结得不容易,已经被任务耽误了好几回,这次好不容易到了办酒席的环节,他不想让他再把婚期往后推一次,任务谁都能完成,但新郎官得好好去度他的蜜月。
汽车油门在寂静山间轰鸣,沿途却并没有见到新闻里联合执法人员的影子。
清泉山归第一行动大区管辖,在接到霍霆的电话后,各支队已经迅速行动了起来。山林在夜间会起很浓的雾,这个季节尤其严重,规则区混在其中,如果不仔细观察,几乎能做到隐形。不过它对这辆车似乎并没有穷追不舍的兴趣,在转过第三个山弯后,白雾肉眼可见变得稀薄,最终被风吹散在了密林里。
车里另外两个人齐齐松了口气。刘晓阳瘫在后座,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发自内心地说:“庄队,你这开车技术确实可以。”
“我们已经把它甩了。”庄宁屿给霍霆做电话汇报,“你那边怎么样?”
耳机里的背景音一片嘈杂,显然霍霆也已经到了办公点,他说:“调了两个支队过来,叶队和吴队已经带着队员进山了,清泉山平时‘炸山族’的数量不少,但好在最近各部门联合执法,几大机车俱乐部的活动几乎全部取消,所以目前还没有收到群众受困的消息。”
“那山里的联合执法人员呢?”
“还在联系,电话全打不通。他们一共五个人,开了一辆小轿车。”
刚才易恪已经和队里共享了坐标,霍霆看着地图上那已经出山的红点,继续说:“你就别管这些了,我会安排好。”他私心也是不想让庄宁屿频繁参与规则破除任务的,因为裴源曾经特意拎着电脑和投影仪找上门,用多达十八页的PPT向霍部科学阐述过NO.9打进身体后的副作用。上次银·Bar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次确实再没必要把人留在规则区里。
在挂断电话之前,他特意叮嘱:“小易,看好你们庄队。”
庄宁屿:“……”
易恪:“好的领导。”
出山之后,再穿过一个萧条荒凉的旅游小镇,就到了华年山庄。提前一天住进来的亲戚朋友们听到山中出现白雾的消息,都紧张万分,一直守在山庄门口眼巴巴地等,这阵见到熟悉的黑色小车平安驶达,才总算把心落回了肚子里。新娘是个文静姑娘,看起来担心得不轻,庄宁屿拍了把刘晓阳的背,说:“别谢我了,赶紧去陪你媳妇。”
两个亲戚迎上前,一路把庄宁屿和易恪送进了预留好的套房。这边风景确实不错,树高林静草木深,还可以泡温泉,但两人谁都没心情仔细欣赏。庄宁屿这一路神经高度紧张,双手始终死死握着方向盘,所以肌肉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指关节维持着半虚握姿势,稍微动一动,就觉得血管神经麻痹刺痛,像有无数毒蚂蚁在啃咬。
易恪拉过那双冰冷的手,庄宁屿想收回来,却被更紧地握住。他轻轻捏着对方僵直的手指,拇指一寸寸按过细小骨节,按摩得异常仔细。掌心的皮肤其实是很敏感的,被按到穴位时,庄宁屿明显瑟缩了一下,痛麻感混合着微妙的痒意,让他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别扭感,忍不住开口:“好了。”
“没好。”易恪很固执,捏紧他的掌骨关节,用指腹来回揉搓了好几遍,直到感受到微烫的、和自己一样的体温,这才松开,又叮嘱,“晚上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庄宁屿抽回手。其实规则区出现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值得担心,他现在不归秩序维护部,也没有非掺和进去的必要,但易恪在第一行动区,而按照区长黄辉煌那油滑小老头的用人习惯——
果不其然,下一刻,易恪的手机就“叮”了一声。他没看,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只是撇撇嘴,有点郁闷地把下巴架在庄宁屿肩头,哼哼唧唧地小声抱怨:“好不容易才混到了一间大床房,我还专门带了一套新睡衣!”
庄宁屿哭笑不得,深刻怀疑刘晓阳所谓的“华年山庄多送了我们一间豪华套房”也是这人一手为之,但考虑到新郎官之前热泪盈眶的神情,又觉得这种猜测有点对不起迷弟的狂热,于是只拍了拍易恪的背,说:“注意安全,让酒店给你弄点暖贴和胃药,去吧。”
易恪不想走,往他的温热的脖颈处蹭了蹭,软软香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