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此刻已经大亮,几只南飞鸟雀掠过天际,清亮的鸣叫声在山间带起回响,更显四野寂静。
“在想什么?”易恪问。
“在想何雨。”庄宁屿坐在床边,单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截至到目前,她的确是我们所有人中最特殊的一个,不像客人,更像是保姆的助理。”
“你怀疑何雨和这栋小楼有关系?”易恪坐在他身旁,“但根据目前调查组上传的资料,她是土生土长的鹿城人,从小在海边长大,在考来锦城的时候,凤鸣山湾早就已经完成了动迁。”
庄宁屿“嗯”一声,沉思片刻,又扭头和他对视:“对了,你的朋友里——”
“有没有骑摩托车的老手,有,我已经在找了。”易恪熟练接话,然后一乐,“怎么样,我这个富二代的身份,还是有点用的吧?”
他脸上的伤还没好,一道未愈的血痂,伴随些许不太明显的淤青,笑起来时牵扯肿胀肌肉,有些疼,皱着眉毛还要得意洋洋邀功的样子,实在有点卡通。庄宁屿拍了一把他的脑袋:“坐直!”
易恪不是很想坐直,想继续落实一下自己的特殊地位,但最后还是被庄宁屿赶到了工作电脑前,一条新消息在此刻恰好接入,发件人柏斯郁,庄宁屿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锦城有名的好吃嘴,也是多家餐厅的股东。
“你找的人就是他?”
“是。”
说来也巧,柏斯郁不仅是周欢畅那家机车俱乐部的会员,何雨在备考期间,也曾经在他的餐厅里打过工,而且这人和李昊还有点交情,也就顺理成章地认识了褚绯绯。易恪把电话打过去:“和规则区联系这么紧密,不然换你进来得了。”
柏斯郁躺在海边,穿着大裤衩,怀里抱着一个椰子悠闲地嘬嘬嘬:“也行啊,换我进来给你当参谋,省得这么久了连嘴——”
庄宁屿稍稍皱眉。
“我在会议室!”易恪及时打断他,“开着公放。”
柏斯郁的笑容僵在脸上,只反应了一秒钟,立刻换上字正腔圆的播音语调:“……省得这么久了连最基本的劳逸结合都做不到,天天加班,我知道你爱岗敬业,乐于奉献,但俗话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该休息时还是得休息。十几年前经常跑清泉山的俱乐部名单,我已经整理好了,马上发过来。至于何雨的资料,餐厅服务员这一行流动性很高,我只能尽量。李昊和他那女朋友我倒是熟,前阵子没少喝酒,不过也就仅限于喝酒,人嘛……还不错吧,至少在圈子里没听过什么烂事。”
“行,你继续替我多留意,有事随时联系。”易恪挂断电话,抬头看向庄宁屿,“就这些。”然后在对方开口之前,抢先一步举起手,“你别生气。”
庄宁屿问:“我要是生气了,你就要扇我吗?”
易恪顿了顿,手依旧没放下来:“……我是想发誓,绝对没有在朋友面前调侃过你,柏斯郁就是嘴欠,你别听,我是很认真的,很认真地在追你,我的朋友也都很尊重你,真的,他们一般只会笑我进度缓慢。”
庄宁屿把他的手按下来:“有人来了。”
“咚、咚!”脚步声由近及远。
易恪贴着老式猫眼往外看,就见怪物保姆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盒子,正在朝着走廊尽头走。
其他房客也注意到了这异常声响,褚绯绯裹着被子,小声问男朋友:“是……是谁啊?”
“保姆,好像抱了一盒拼图。”李昊站在猫眼前,“应该就是过生日要拼的那一副吧。”
怪物保姆双目平视,路过所有人的房间,最后停在了尽头207房,何雨的住处。她抬起手,“咚咚咚”就开始敲门,声音急促如打雷,毫无待客礼仪可言,庄宁屿沉声说:“小何,给她开门!”
“好。”何雨放下对讲设备,没时间犹豫,深吸一口气,咬牙一把拉开门,“早。”
与此同时,青岗、钟沐和庄宁屿的房门也被打开,钟沐距离何雨最近,她单手按住腰间激光枪,做好了随时冲上前的准备,结果下一刻,就见保姆双手直直往前一伸,把盒子粗野地塞进了何雨怀里!何雨毫无防备,被撞得向后踉跄两步,盒子差点落在地上,保姆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眉间瞬间染上不满的愠色。
“对不起!”钟沐及时上前,代何雨道歉。
保姆眼珠上下转动几圈,最终没有继续发作,也没有物理变异,她脸色慢慢恢复如常,把盒子重新递过去后,就转身离开,看到走廊上站着的其余人,不忘微微点头示意。
“你之前认识她吗?”等保姆下楼后,易恪问。
何雨的胳膊还在“哐哐哐”地哆嗦,一来害怕,二来这个盒子实在是重,哭丧着脸回答:“当然不认识。”
钟沐帮忙接过盒子,李昊刚才在猫眼里看得没错,确实是拼图,盒盖上绘制着绿野仙踪的经典插画图案,看起来至少有数千片,几十斤。
李昊、褚绯绯和周欢畅这时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所有人都挤进青岗房中,围成一圈看庄宁屿拆拼图。褚绯绯用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瞄,李昊没懂:“这有什么好怕的?”
“盒子里真的是拼图吗?”褚绯绯声音很低,“有没有可能是……人体组织,比如说被大卸八块的多萝西本西?”
其余人:“……”
庄宁屿说:“放心吧,人体组织摇不出这种声音。”蝴蝶结缎带被解开,果然只是一副正常拼图,比常见的纸质版更高级一点,是由金属和亚克力板制成。
说明书说内含八小袋,可以各自拼好后再组装,现在却全部散混在了一起。钟沐说:“应该是嘉嘉撕开试过了,没拼好,所以保姆才需要找助手吧。”
李昊看得心理压力倍增:“这也太难了。”
“确实不简单,但就目前局面来看,这是我们离开规则区的唯一答案。”庄宁屿说,“其实也还好,虽然拼图目前混在了一起,不过根据背面的颜色,还是可以重新复原成八份,以降低难度。”
“我们一共有八个人,拼图也正好是八袋。”李昊又问,“是每人一份先各自拼好,然后再组到一起的意思吗?”
“拼图的完整性,直接关系到我们这次的任务是成功还是失败。”周欢畅看向庄宁屿,“一张都不能少。”
庄宁屿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如果在场的八个人里,有人故意想破坏这场生日会,让任务失败,那他只需要撕掉或者扔掉一张拼图,就能轻而易举达成目的。所以最稳妥的情况,其实是只由秩序维护部的四个人来拼,不让别人有接触到拼图的机会。
周欢畅的顾虑不无道理。因为虽然绝大多数群众在进入规则区后,都会选择积极配合秩序维护部的工作,以求能尽快安全脱身离开,但概率并不是百分之百。这一次规则选择‘玩家’的标准并不明晰,所有人都没有“明牌”,针对这种情况,确实需要全程保持警惕。
何雨也问:“那我们现在要分拼图吗?”
庄宁屿摇头:“不分。”
“不分要大家怎么拼?”褚绯绯不解,“这么一大包,我们只有几天时间。”
庄宁屿说:“我来想办法。”
他把拼图带回自己的房间,顺便叫上了易恪、青岗和钟沐。包装盒和说明书在第一时间就被发给了调查组,这种大型玩具的价格一般不会便宜,又没有品牌加持,销量应该也不会特别高,如果它曾经在市面上流通过,说不定可以试着找一下买家。
青岗充满压力地问:“庄队,真就我们四个拼,不找点帮手?”
庄宁屿纠正:“不是我们四个拼,是你一个拼。”
青岗当场石化:“为什么?”
庄宁屿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抬起双眼,眉心微蹙,神情凝重:“因为——”
青岗万分紧张地和他对视,因为什么?
钟沐不忍直视这反应速度:“庄队,你就别逗他了。”
青岗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被耍了,但也没被耍得很明白,依旧一脸茫然:“啊?”
易恪循循善诱:“哥,不然你再想想呢?”
青岗彻底钻进了死胡同里:“不是,你们一个一个打什么哑谜,小易,小易你身为水灵灵的青春新人,不要学这些老油条话说半句的毛病!”
直到庄宁屿挑出拼图,一行一列摆整齐后让钟沐拍照上传,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哦,拍照让外面的同事帮忙拼啊!
规则只说要完成拼图,并没有规定要由谁完成,所以可以是规则区内的人拼,也可以是规则区外的人拼,更可以是规则外的计算机拼。
“庄队。”技术部的人很快就打电话过来,“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最快的方法,是你摆好一袋拼图之后,就不要再动它,我们会尽快用计算机完成配对,再发过来一个小程序,你只要点击某一张拼图,那它上下左右的四张也会相应地显示出来。”
“好。一共八袋。”
“明白,放心庄队,来得及。”
“摆好拼图后就不能动,那这空间有点小。”青岗四下看看,“这样吧,把小易的房间腾一下,床拆开靠墙放,当成拼图房,晚上小易来我房里凑合休息。”
易恪对拆自己的床毫无意见,甚至还很欢迎。木板床很好拆卸,行动背包里有现成的工具,两人在房间里“叮叮咣咣”地忙活,动静有点大,何雨好奇地把脑袋伸出来:“你们在干什么?”
靠在走廊上看热闹的钟沐回答:“拼图。”
拼图?何雨明显更疑惑了,走过来往房间里看了一眼:“拼图需要这么大的阵仗吗?”
钟沐笃定:“需要。”
于是何雨也就没有再多话,毕竟秩序维护部还是很权威的。
钟沐看她一直愁眉苦脸,主动问:“还在想怪物保姆拉你干活的事?”
“嗯。”何雨赶紧应下来,“钟姐,你知道原因吗?”
“目前还不好说,不过她看起来只是粗鲁了一点,但对你并没有实质性的恶意。”钟沐说,“不用太担心。”
何雨点头:“刚才绯绯也帮我分析来着,她说因为在所有人里,只有我看起来比较勤劳,所以怪物才会找我整理房间。”
这个用词应该是褚绯绯斟酌美化后的选择,说成“勤劳”,其实放在具体语境里,就是“好欺负,好使唤”的意思。确实,现场八个人,如果要挑谁性格最软,何雨长得最像包子。
“反正只要她没有故意针对我就行。”何雨看起来倒是并不排斥自己的“包子”人设,“如果没什么要帮忙的,那我先回去了。”
房里的三个男人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等何雨离开后,青岗开口:“我们之前一直在分析她被选进规则区的原因,现在看来,会不会就像刚才说的,真和干活有关?”
这场生日会看起来对嘉嘉很重要,爷爷又帮不上任何忙,如果保姆一个人操持不过来,那她确实需要找一个帮手。
“有可能。”庄宁屿坐在椅子上,还在研究拼图的包装盒,找不到厂名和任何质检标识,也不知道调查组能不能刨出这款“三无”玩具的同款。
等四人摆完一袋拼图后,时间已经来到了清晨八点半,楼梯上再度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钟沐和青岗各自闪回房间。一分钟后,怪物保姆推着餐车出现,前来给每位住客分发早餐。庄宁屿打开餐盒看了一眼,馒头、包子、煎蛋、青菜、粥和一些小咸菜,很正常的菜式。易恪站在门口,看着保姆一间房一间房送过去,等到了何雨住的207,已经没有了餐盒,只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包子一个鸡蛋一盒奶。
倒不能说虐待,但确实,更像是内部员工餐。
202房的桌子很小,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起吃饭,显得有些空间局促,但庄宁屿又没法把他打发回去,因为201已经被拆得家具全无。早餐的口味其实还不错,咸鸭蛋看起来也沙沙的油油的,易恪把所有蛋黄都挑给庄宁屿,自己咬着咸菜梗送粥,嚼了两下,抬头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庄宁屿回答:“看你吃得还挺香。”
自从调到纠纷调解部,庄队的固定饭搭子就只剩下了两个,吴桃挑食挑得匪夷所思,钱越倒是不挑,但又有点太不挑了,总之都达不到让领导如同在观看吃播的视觉效果。但易恪可以,他“咯吱咯吱”地吃了半小碟咸菜,生生把一旁的庄宁屿给听饿了。
易恪把嘴里的青菜咽下去,又问:“你为什么要笑?”
庄宁屿慢悠悠地啃包子:“我不能笑吗?”
易恪:“?”
在两人以往所有的相处里,他一直都是主动的一方,也一直能提前预判出庄宁屿的所有情绪,现在双方突然角色互换,易恪确实有些不适应庄宁屿这预料之外的笑,顶着一脑门雾水和他对视半天,越看心里越没底,于是又稍微往前凑了凑,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庄宁屿这次却并没有再往后躲,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让易恪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庄宁屿则是看着他发红的耳垂,上下滚动的喉结,以及略带不安的忐忑眼神,最后终于没忍住:“噗。”
易恪后知后觉:“你故意的是不是!”
庄宁屿笑着问:“你刚刚在紧张什么?”
易恪从来都没有把两人之间的年龄差当成过一回事,也早就习惯了庄宁屿日常所表现出来的,好像真对自己毫无办法的纵容和无语,但现在,刚刚,他发现对方确实有一种属于年长者的游刃有余,只要抬抬手指,就能轻松拿走所有主动权。
他有点微妙的懊恼,继而又发展成带着那么一点点恼羞成怒的懊恼,抬头看庄宁屿眼底还有笑意,干脆扑过去把人强行抱进自己怀里,破罐子破摔地威胁:“不许笑了,再笑亲你。”
庄宁屿没有再逗他,毕竟吃完饭还有一堆活要干,于是很配合地点头:“去,吃饭。”
易恪耳根上的红意退得很慢,直到吃完饭,还残余着那么一点点,庄宁屿只当没看到。几分钟后,何雨站在外面敲门,她说:“庄队,我来收餐盘。”
“保姆让你做的?”庄宁屿问。
“嗯。”何雨点头,“我的早餐袋里有一张纸,写着要把大家的餐盘送回厨房。”
有了前几次的干活经验,她已经不怎么怕了,临走时又想起来提醒:“对了,午饭要到一楼大厅去吃。”
“好。”易恪道过谢,重新锁上门后,回头问庄宁屿:“爷爷不会下楼,那嘉嘉会不会和我们一起吃饭?”
“应该会吧,毕竟规则里也说了,嘉嘉很喜欢她的新朋友。”庄宁屿站在窗边,看着对面的三楼。四间挂有窗帘的房子,其中三间此刻已经被拉开,只有角落里的房子,窗帘依旧紧紧合着,不知道是没人居住,还是住客没有起床。
中午十二点,除了守着拼图的青岗,其余人都陆陆续续地聚在了一楼饭厅。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农家菜,嘉嘉,也就是易恪和何雨在林中碰到过的那个小女孩果然出现了,依旧穿着那身蓝白相间的裙子,梳着两根小辫子,坐在自己的专属小椅子上。
褚绯绯、李昊和何雨都不愿意和她同桌吃饭,但也不敢拒绝,只能各自挑了个最远的位置。易恪和钟沐则是分坐在小女孩的左右两旁,保姆单独给嘉嘉准备了西式的燕麦粥和蔬菜煎蛋卷,她的食量很小,吃饭时的动作也轻轻的,只有在对上身侧钟沐的视线时,才会稍微拘谨地笑一笑。
钟沐盛了一小碗汤,问她:“吃吗?”
嘉嘉摇摇头,又好奇地扫了一圈四周的“新朋友”们,褚绯绯原本正在偷眼打量她,冷不丁四目相接,被吓了一大跳,丢下筷子就开始弯腰咳嗽。嘉嘉显然也被惊到了,她跳下椅子跑出餐厅,等钟沐追出去时,小女孩已经像一阵风一样跑上了三楼。
保姆从厨房出来,示意钟沐没事,并且很快就准备好一个新的餐盘端上了楼。
饭厅里,李昊说:“你看看你。”
褚绯绯小声抱怨:“我害怕的嘛,谁知道她会突然直勾勾地看过来,小何刚刚不也差点丢了筷子?”
何雨赶紧辩解:“我我我还好。”
“我也觉得那小孩儿没什么好怕的。”周欢畅分析,“也没敌意,可能就是太孤独了,想拉一群客人陪她过个生日。”
“除了我。”何雨纠正,在吃完饭后,她还要收拾碗筷整理厨房,肉眼可见和“前来过生日的客人”关系不大。
钟沐说:“保姆只让你做清洁,但并没有禁止我们一起参与,今天吃完饭,大家各自收一下餐具吧,如果规则不制止,那就不要一直麻烦小何。”
其余人都没有异议。吃完饭后,庄宁屿给青岗打包了一份上去,钟沐和易恪则是端着餐具,陪何雨一起往厨房的方向走。怪物保姆正坐在院子里,看到众人后,立刻站起来,示意两人把东西全部交给何雨,她高壮的身躯实在太有存在感,居高临下地俯视时,眼底几乎见不到一丝白,视觉效果恐怖而又诡异。她虽然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发怒,但很显然,也不希望有何雨之外的人来干这个活。
“以后这些事还是我来吧,反正也没什么难度。”在从厨房出来后,何雨苦着脸小声说,“免得激怒她。”
钟沐也不想节外生枝,只能点头:“那这两天就辛苦你。”
易恪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向三楼,嘉嘉恰好正趴在窗前往下看,目光对上之后,她“嗖”一下,就消失在了玻璃后。
是个敏感,脆弱,又胆小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