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恪一把圈住他几乎完全卸力的身体,掌心托在冰冷潮湿的后脖颈处,把人整个护在自己怀里。庄宁屿眉头紧锁,双手抓住易恪的衣服,用力到骨节泛白,他想让自己尽快从尖锐的脑髓剧痛中抽离,这不是一个正常的规则区。
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行动队员们也觉察出了不对,纷纷握紧武器。几分钟前还在愤怒咆哮的窦德凯和唐小缘,此刻却失去了所有声音,他们一动不动地僵直着身体,五官也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游戏图像出现了叠影。稀薄的白雾在地上滚动,时不时会往上蹿一小截,好像竭尽全力想再度凝聚,却又脆弱得经不住一丝风,只要有人走过,就会当场散成蒲公英。
撤离到另一处宴会厅的受困群众感受到这份寂静,也隐隐不安起来,有人壮着胆子问副队长:“是新的规则出现了吗?”
“没有。”副队长回答,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宙斯大饭店的时间,似乎停滞了。
傅寒看了眼腕表,机械指针齿轮艰涩,正在前后小幅度地费力摆动。一旁的倪睿灵把手机装回挎包,拢了拢头发,径直向外走去,只是还没等她靠近门口,人群里已经有老者发出了一声惊呼:“书店?”
不止他,许多人也都看见了相同的景象——城南书店似乎短暂地显现了一瞬。那绝不是幻觉,有嗅觉灵敏的,甚至还能闻到空气中残余的文创香薰味。
同样,在易恪和庄宁屿这头,也出现了转瞬即逝的规则裂缝。现实世界仿佛触手可及,行动队员们面面相觑,问道:“什么情况,是因为庄队人工清除了精神污染吗?”
易恪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庄宁屿呼吸细弱,像是说了一句话。张虎刚急忙凑近:“你说什么有问题?”
庄宁屿撑着易恪的胳膊,站直身体,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规则区有问题。”
规则区的精神污染并不会脱离基本逻辑链,比如说玩偶派对的精神污染源是童一帅,被污染后的“玩家”就会对派对狂热崇拜,再比如清泉山的“玩家”只有在骑上摩托车后,才会出现失控现象,沉迷于驾驶快感,因为嘉嘉的故事本身就和骑士有关。
而宙斯大饭店的精神污染源,目前已知的只有窦德凯和唐小缘,那“玩家”被污染后的行为也应该和这两个人有关,比如成为婚礼的热烈拥护者,又或者成为追杀新郎的疯狂杀手,但,都没有,甚至也没有和鲍铭铭相关的情绪。庄宁屿说:“刚才出现的精神污染逻辑极度混乱,似乎并没有哪种感情格外明显。”如果说之前的规则区是潦草的AI制品,那么这一次的规则区,就是比AI制品更加粗劣的仿制品。
庄宁屿继续说:“所以我怀疑这是一个人为制造的,不稳定规则区。”
像是为了应证他的话,城南书店再度隔着一层白雾出现在了众人眼前,驻守在书店的外部同事也觉察出了空间的异常。霍霆正在现场,庄宁屿此前已经和他沟通过了关于“AI模型”的想法,如果带入游戏视角,这一次的规则区,确实像一个粗糙的半成品。
“出现这种状况,规则区会自己崩塌吗?”余区长问。
“如果把它视为‘游戏’的话,会。”霍霆回答。因为在游戏逻辑里,违规或失败的玩家会被惩罚,但如果游戏本身出现程序崩坏,那就是设计者的失误,并不会触发惩罚机制,玩家大概率只会被卡出游戏。
宙斯大饭店正在不断变得模糊,亮光从四面八方的裂隙里穿透进来,城南书店出现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长,间隔一次比一次短,直至最后,它在出现之后,再也没有消失。
欢呼声四起!
不按规则解题,却顺利离开了规则区,这种事在全球范围内或许都是首例!脱困群众欢欣鼓舞,有人觉得这是规则体系即将整体崩塌的前兆,也有人觉得管它崩塌不崩塌,反正自己身为参与者,肯定能在历史上……或者至少也能在文献里留下名字。
秩序维护部安排了四辆大巴车,接所有人去体检。
“盯着她。”庄宁屿提醒。
霍霆会意,安排一个女队员和倪睿灵一起上了车。
唐小缘的尸体也被抬走,因为药物的关系,她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皮肤颜色。张虎刚侧身给检验组的同事让开一条路,转身见傅寒还站在旁边,于是提醒道:“傅总,所有人都要参加体检,这是规定。”
傅寒收回视线,和保镖一起登上大巴。
不远处,庄宁屿正披着衣服坐在沙发上,易恪蹲在他面前:“进化者研究院的医疗车马上就到了,他们会先给你打一针镇定剂,还难受吗?”
难受归难受,但活还没干完,庄宁屿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尽量保持思维清晰:“如果这是一次人为实验,那所有和读书活动有关的——”
“放心吧。”霍霆打断他,伸手按住肩膀,“书店老板,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和参与者,我们都在盯着,你别想了,好好休息。”
也行。庄宁屿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把头深深埋进自己膝盖。精神污染带来的闷痛还未消失,跳动的血管牵扯眼眶周围的神经也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冷汗顺着发尾滑进衣领。好在门口已经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易恪把他打横抱在怀里,大步下了楼。
患者不抬自来,刚撑好担架的医务人员只好又把担架收了回去。按照规定,无关人员并不能进治疗仓,但霍霆说:“让小易随车。”
“好的霍部。”领导说话,就是这么管用。
易恪卷起庄宁屿的衣袖,在护士推完镇静剂后,又用消毒棉球按住那个小小的针眼。在药物作用下,庄宁屿很快就熟睡过去。车辆直接开到了进化者研究院的第一住院部,听到消息的庄岩和钟毓早早就守在了病房里,此时正在接老家父母的电话:“小屿没事……正常任务……住院常规体检……不用给他买塑料洗脸盆……洗手液也不用……他不爱喝高钙牛奶……检查完就出院了……”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轮了个遍。
对于和自家儿子一起出现的小易,庄父庄母则显得丝毫不意外。工作人员陪同钟毓去办手续,易恪找了块干毛巾,先把庄宁屿身上的冷汗擦了一遍,再快手快脚地帮他换好柔软的住院服。庄岩拍拍他的背:“你也要去体检吧,这儿有我和你阿姨,赶紧检查完了回去休息。”
易恪看了眼病床上熟睡的庄宁屿,点头:“好,那我明天中午再送饭过来。”
这是研究院里最豪华的一间病房,虽然比不上安道国际,但也有两室一厅。庄岩和钟毓最近不用工作,正好在医院里陪儿子。庄宁屿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十一点,才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随手扯掉鼻子上的吸氧管,然后头晕眼花地往前一栽——
被牢牢接住!
鼻尖碰到熟悉的粗糙质感,他疑惑地掀开眼皮,看了眼那起球的毛衣,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爸。”
庄岩扶着他坐好:“医生刚来看过,说你后天就能出院。”
钟毓给他倒了杯温水:“饿不饿?小易给你买了佛跳墙,正在停车,五分钟后到。”
庄宁屿向后靠在软枕上,觉得这个病号饭是不是有点过于隆重了。
但事实证明佛跳墙只是厨师的极限,绝不是易恪的极限,他甚至带了两个专门拎饭盒的助理,在病房小餐桌上摆起了一桌豪华家宴,很有礼貌地说:“叔叔阿姨你们坐这慢慢吃。”
庄宁屿也试图流窜过来,但实在头晕,只有作罢。易恪单独撑开一张小桌子,坐在病床边喂他,顺便自己也抽空吃两口。庄宁屿扒着碗边喝了两口汤,问:“调查组有没有什么进展?”
“柳奇静和城南书店的老板都说自己不知情。”易恪说,“柳姐这一次的活动流程和前几次基本一样,没看出哪儿不对。”她是专业的读友会策划者,活动经验丰富,和庄宁屿也很熟,双方算是朋友。而书店老板也表示他完全是出于和柳奇静的私人交情,以及“知道庄队会参加这次活动,想借此新店打出一点名气”,所以才会慷慨出借场地。反正乍一听,都挺有理有据。
“倪睿灵呢?”庄宁屿继续问。
“她说自己之所以临时报名,是因为欣赏傅寒。”易恪往他嘴里塞了个大鲍鱼,“多嚼一会儿。”
肉质紧实Q弹,庄宁屿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咽下去:“怎么又改欣赏傅寒了,她的大佬男朋友知道这件事吗?”
“你别说,侯军业还真来了锦城。”易恪说,“没坐飞机,开车来的,直接住进了两人的秘密爱巢,对这个情人上心得不止一星半点。”
倒也未必就是出于爱情,毕竟根据倪睿灵在规则区的言论,应该和恋爱脑扯不上关系。庄宁屿挑芋头吃:“万一和规则区有关,你记得告诉调查组一声。”
“已经上报给他们了。”易恪把碗递给他,“不说工作了,自己端着,我再去叔叔阿姨那给你夹点排骨。”
吃饱肚子的庄宁屿膝盖发软地挪下床,挂在易恪身上满屋子地溜达消食。庄岩一方面心疼连路都走不稳的儿子,一方面又觉得怎么连拖鞋都要别人帮忙穿,正想开口教育,护工就来敲门:“庄老师,有人给你送花。”
庄宁屿不假思索:“退回去。”
幸好易恪眼尖,及时看见了他身后小车上的土味花束,问了句:“谁送的?”
护工拿着卡片:“是庄老师的同事。”
粉红塑料纸包裹着九十九枝粉红康乃馨,母亲节同款。庄宁屿大为震撼,为什么要给我送这种东西?
“因为大家觉得送花比送水果牛奶更浪漫一点。”张虎刚在电话里解释,“其实我们本来打算来医院探望,结果霍部不让。”
庄宁屿觉得霍霆总算做了件好事。
但行动队员们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现在对庄宁屿正处于盲目崇拜期,无比渴求能够近距离接触,于是和队长展开激烈探讨,为什么小易可以,我们却不行,能不能和庄队商量一下,让我们也享受小易同等待遇?
张虎刚:“……”一群傻子吧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