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宁屿站着没动,即便那瞬间微烫的触感足以让整条脊椎隐隐发麻,也依旧站着没动。他发现对方总能在两人相处的诸多时间点里,准确挑出理由看似最充分的那一小截——比如,哭的时候,肋骨断的时候,胃疼的时候,以及像现在这样,马上就要出任务的时候,来肆无忌惮撕碎应有的社交距离。
易恪问:“你这次怎么不打我了?”
庄宁屿没有感情地答:“手疼。”
易恪笑了一声,终于舍得站直身体,正想耍赖继续去牵毛衣袖口下那点细白指尖,门铃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庄队,小易。”门外是刘晓阳的声音。他在接到队里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手里拎着个行动背包,包身印刷有秩序维护部的统一标志——这东西在全市各处都能找到,普及程度和消防栓差不多,专门用来应付像现在这样的突发状况。
山庄前台也打来电话,说车子已经准备好,随时都能出发。
易恪道了声谢,一手抓过桌上正疯狂震动,仿佛已经震出了黄辉煌咆哮体的手机,又看了眼庄宁屿,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庄宁屿问:“那几名失踪的执法人员,现在情况怎么样?”
刘晓阳回答:“找到了四个,可能是受到规则区的影响,他们一度出现了信号缺失的现象,几分钟前刚刚取得联系。”
他把自己的平板电脑递给庄宁屿,上面有几人的详细信息,四男一女,因为是联合执法,所以人员分属于不同部门,市交警队三人,区综合执法局一人,街道办一人。目前还没找到的那个是街道办实习生,叫何雨,这姑娘走的是残疾人特招,据说腿部行动不大方便。
庄宁屿不解:“腿脚不方便,还让人一姑娘大半夜跟着四个老爷们爬山抓飙车党?”
“这活又累又没油水,没几个人愿意干,也就实习生好打发。”刘晓阳也觉得这安排挺缺德,“不过听说她只是轻微跛足,可能就……不大美观吧,跑不快,但不影响日常工作和生活。”
“行,我知道了。”庄宁屿点头,“电脑暂时借我,规则区的事有叶队他们处理,你就别再想了,安心去忙自己的婚礼。”
眼下清泉山的出入口已经被封堵起来,刘晓阳还要赶着和婚庆公司商量明天中巴车的线路,并且逐一通知宾客新的出发时间,确实没多少精力再去跟进几十公里外的规则区。庄宁屿亲自把这位焦头烂额的新郎官送回套房,又打开手机看了眼易恪的方位,地图上的红点此时正在以130KM的时速朝着清泉山方向移动,他站在走廊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回了住处。
豪华套间确实豪华,金碧辉煌,隔音效果极佳,关上门后,就连走廊里服务生的声音也仿佛被黑洞吸走,静得让人心脏发沉。庄宁屿没心思去泡温泉,尽管套间外就是私汤,精油浴盐玫瑰花瓣一应俱全。
酒店司机一直把易恪送到了清泉山入口,交警大队已经第一时间抵达并且拉好了警戒线,周围零零散散地站了几个胆大的吃瓜群众,正在有鼻子有眼地讨论着规则区的事,易恪在路过时顺便听了一耳朵,失踪人数经过本地嬢嬢一番润色加工,已经从原本的五涨成了十五,估计不日就将变成一百零五。
“您好。”交警队的人认识易恪,和他握了握手,又检查过工作证件后,就按规放行。他们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一部巡逻摩托,易恪戴好头盔,轰开油门,如离弦之箭驶入深山。
豪华套房里,庄宁屿靠在床头,有一下没一下翻着手里的书,余光时不时瞥一眼旁边放着的手机,根据红点坐标,易恪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之前的白雾消散点附近。
“怎么样?”他问。
“暂时没什么发现。”易恪回答,“叶队带人从另一个入口进山,预计半个小时后到,我先在这附近找一圈。”
山里的温度此刻已经很低了,庄宁屿光是透过耳机里的各种声音,都能想出那覆盖在枯枝残叶上的濡湿寒意,而易恪也不怎么喜欢这种天气,雾腾腾的水汽像一只看不见的鬼爪,又被风搅出尖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干扰着他的判断力。
“别走太远,”庄宁屿叮嘱,“一个人注意安全。”
易恪应了一声,视线被枯叶丛中的一点亮色吸引,他打着手电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枚红色的蝴蝶结抓夹,很新,稍微抖一抖,灰尘就落了下去。
“和街道办的人确认过,这的确是何雨的发卡。”五分钟后,调查组迅速回传结果,“她今天上班时还戴着,因为颜色很鲜艳,所以全办公室的人都有印象。”
庄宁屿在电脑屏幕上放大图片,这个抓夹是塑料材质,并没有被损坏的痕迹。他在购物软件上图片识别同款,关键字大多显示为“轻便结实”,宝贝详情页里也有模特的视频展示,确实能把头发夹得挺结实,按理来说是不应该掉落的,除非……何雨当时正在奔跑。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庄宁屿还专门请教了吴桃,对方很快就语音回复:“老大,也不一定,发质特别好,头发特别重的话,这种夹子也是会自己慢慢往下滑的。”
庄宁屿知道什么叫“发质特别好”,就是洗发水广告里的那种,但何雨显然不是,在入职照里,她的发色偏黄,发质看起来略显毛躁,脸庞瘦削,眉眼很深,整体给人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健康,有些恹恹的病态。
易恪骑着摩托,继续穿过一片稀稀拉拉的树林,他的耳机始终保持着和庄宁屿的通话状态,起先一直是很安静的,但随着他步伐的逐渐深入,安静里开始断续掺杂了若有似无的,信号被干扰的电流音。庄宁屿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他把手里的书翻扣在被子上,坐直身体仔细凝神听着耳机里的动静,从极轻微的“嘶……”到明显的“滋滋啦啦……”,再到最后一声如铁勺刮玻璃的刺耳尖音。
“怎么样?”他问。
易恪定位拍照:“有个深坑,大概十米左右的高度,坑前面好像是矮崖,现在雾太重了,能见度不高。”
两人的对话被电流音扯得断断续续,按照经验,规则区大概率就在附近。
易恪举着手电,照过视线所及处的每一片山林。浓厚的雾气牵扯在树影里,常青林的厚重叶片被露水沾湿,在光的照射下,会淋淋漓漓泛出宝石般的剔透色泽。假如没有规则区,那这样的夜晚其实挺漂亮的,但现在,易恪看着那团垂垂坠于枝头的白雾区,对着麦克风说:“我找到了。”
坐标被同步上传,叶皎月带着其余队员迅速赶了过来。庄宁屿一直看着显示屏,一红一绿两个点正逐渐靠拢,眼看就要重合,代表着易恪方位的红点却突然往前蹿了一截——
“易恪!”
耳机里传来油门声,破风声,以及“哗啦啦”树枝扫过麦克风时的巨大杂音,易恪的呼吸听起来有些急促,他刚刚应该是骑车速降到了深坑之内,最后伴随一声闷响和极为突兀的女声尖叫,世界突然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宁屿,”叶皎月说,“小易进规则区了。”
庄宁屿追问:“只有他一个?”
叶皎月看着眼前寂静的野林,语气有些无奈:“我们赶过来时,刚好看到小易正在骑着摩托往坑里开,青岗当时距离他比较近,但依旧什么都没看清,雾实在太重。”
而等其余人也冲下深坑时,规则区已经连带着易恪,一起消失了。
……
易恪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双手撑着向后坐在地上,问她:“你为什么会和同事走散?”
眼前的年轻姑娘穿着街道办统一下发的工服,头上沾满枯枝败叶,满脸惊恐,显然被吓得不轻,半天硬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嘴里磕磕巴巴:“什……什么?”
易恪提醒:“兔子要被你掐死了。”
“哦哦!”年轻姑娘猛地回神,赶紧松开双手,那只被她攥在掌心的黄色野兔有气无力地扑腾两下,露出腿部一团血淋淋的乱毛,它像是刚从捕兔夹里挣脱出来,皮肉伤口新鲜外翻,仍在不停地流着血,易恪从行动包里翻出一支止血剂丢过去:“何雨?”
“是,你……你是秩序维护部的人吧?”何雨一边给受伤的兔子敷药,一边试探着问,见易恪点头,她明显松了口气。
耳机里重新传来电流音,和庄宁屿时近时远的声音:“喂,能听到吗?”
“能,我没事。”易恪站起来,“刚进规则区,信号有些不稳定。”
听到他安然无恙,庄宁屿稍微放下心:“里面什么情况?”
“和清泉山一样的高山密林,街道办的何雨和我在一起,她没受伤。”易恪看向身后的姑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和同事走散?”
何雨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
联合执法队是在晚上六点多进的山,车开到一半,何雨想上厕所,司机老杨就把车停在了路边,让她去野林子里找个地方解决问题。何雨虽然觉得尴尬,但条件有限也没法挑三拣四,只能尽量往林子深处走,前后可能十分钟不到吧,再想出来,就迷路了。
何雨继续说:“我方位感很强的,按理来说绝对不可能迷路,但当时偏偏就跟鬼打墙似的,越走林越深,还白雾腾腾,有些吓人,我的包和手机又都在车上,站在原地等了好一阵,也没见老杨他们进来找我,没办法,只能凭感觉继续走。”
庄宁屿问:“所以你是因为迷路,自己误打误撞地进了规则区?”
手机开着外放,何雨看了眼易恪,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没有,是这个帅哥突然出现,把我拉进来的。”
易恪:“……”
他有些无语,对耳机另一头的庄宁屿解释:“刚才视野受阻,我远远看见有个人正在往山下滚,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就想下去拉住她,结果我刚一动,树林间一直静止的规则区忽然就和我一起动了起来。”
“叶队看见了你,但没来得及一起跟进去,现在规则区已经消失了。”庄宁屿说,“她应该马上就会联系你。”
“好。”易恪答应一声,暂时结束通话。何雨显然也听到了刚才两人的交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对了,该怎么称呼?”
“易恪。这个备用手机给你,密码520625。走吧,先找个避风的地方。”
听到他的名字,何雨脸上明显露出一丝惊讶:“原来你就是……我总听他们说起你。”
易恪跳下一个浅坑,这里的风要小上不少。
何雨抱着兔子,也跟着慢慢溜了下来,边溜边解释,“易老师,我刚才没想自杀,只是觉得这只兔子很可怜,所以想把夹子帮它掰开。”
“没事。”易恪踩开眼前枯枝败叶,“叫我的名字或者小易都行。你既然能考进街道办,关于规则区的注意事项应该不用我特别提醒,自己多留点心,如果走累了,可以告诉我。”
“好。”何雨点头,“你放心,我没问题。”
规则区内的这片山,要比实际上的清泉山光线更强一点,能见度大概在十米左右。又过了十分钟,易恪的通讯器总算亮了起来,信号连接成功,他戴好耳机:“叶队。”
叶皎月刚才已经和庄宁屿简单沟通过,知道易恪眼下正和何雨在一起,她说:“剩下的四名执法队员,已经开车和我们会和了。”
区综合执法局的老欧心有余悸,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自责:“怪我,都怪我,不然小何也不会被落下。”
几小时前,一行五人把车停靠在了山路边,放何雨去林子里上厕所。一个姑娘家,车里四个大男人又没法陪着,只能提醒她天黑路陡多留意,而等何雨进林之后,老欧忽然也想上厕所,于是就让司机老杨继续往前开了五十来米,想着把自己放远一点,再倒回来接小何。
老杨说:“结果我车才刚发动,就发现窗外到处都是白雾,刹车也不好用,只能慢速在山道上溜,几个手机全没信号。”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溜了不知道多久,四周的景象才总算慢慢恢复了正常,手机里也开始接连不停地“叮叮当当”,一分钟内塞进了近百条消息,朋友的,单位的,都在问山里是怎么回事。
老欧在说话时提着个帆布挎包,粉红色,上面贴满小动物的布贴和卡通蝴蝶结,明显和他的风格不相符。见叶皎月一直在朝自己手里看,老欧这才反应过来,忙解释道:“哦,这是何雨的,按照规定,我是不是得交给你们?”
“给小钟吧,我们会替她保管。”叶皎月说,“何雨目前是安全的,你们也不用太担心。”
她安排了一辆车和两名队员,先把这四人送了出去。天色此刻已经开始蒙蒙变亮,等日出后,浓雾就会消散大半,到那时再寻找规则区,会容易许多。
“叶队,”易恪汇报,“暂时没发现什么危险,就是何雨的腿……”他转过身,放低声音,“不太适合长时间走路,这里的地形复杂,我也没法骑摩托带着她。”
眼下局势未明,没必要耗费太多体力,叶皎月让两人先原地休息,等天亮再说。易恪领着何雨,在附近找了块相对平整避风的地方,又从背包里取出简易睡袋和防风毯,全部递给何雨,自己则是收拢枯枝生了堆火,柴草在高温下“噼啪”作响,火焰腾腾,很快就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
何雨一边整理睡袋一边问:“那你等会睡哪儿?”
“你不用管我。”易恪坐在火堆边。他的五官很好地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线条却又更加凌厉一些,不笑时,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生人勿近。可能是觉察到何雨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像是十分紧张,他又放缓语调,安慰道:“不用怕,我会带你出规则区的,去休息吧。”
“谢谢。”何雨铺好睡袋,从易恪手里接过一包饼干和一瓶水,余光瞥见他的行动背包上挂了个粉红兔子挂坠,于是好奇地问,“易老师,这是你女朋友挂的吗?”
易恪被她问得有些懵,顺着视线一看,这才发现了背扣上的挂坠,猜测应该是酒店里哪个小孩的手闲之作。他正准备否认,却及时想起庄宁屿也在行动群里,这大好机会必不能浪费,于是清了清嗓子:“不是,我没有女朋友。”
声音通过耳机传到第一支队所有人的耳朵里。青岗感慨,小易这受异性的喜欢的程度,和咱庄队有一比,怎么出任务都能被人打听情感状况,桃花运令人羡慕。
何雨没料到他会这么字正腔圆地回复,一时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哦。”
其余队友都不觉得这对话有哪儿不对,只有庄宁屿的心里隐隐涌上不详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
易恪:“但我有老婆。”
庄宁屿:“……”
队友们大大受惊,纷纷反思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重要情报,小易年纪轻轻哪儿来的老婆?钟沐在旁边好心解释,小易一直是这样的,只要有人追他,他就会说自己有老婆,并且还会赋予这个老婆一个非常梦幻的人设。
庄宁屿在退群与继续工作之间来回摇摆,但还没等他作出决定,钟沐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进了耳朵里:“他老婆每流一滴眼泪,天上就会多出一颗星星。”
在队友集体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以及“将来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当面转述给小易老婆”的起哄声中,庄宁屿取下单边耳机,试图换取一半宁静。
易恪: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庄宁屿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易恪又发过来一张照片,这次不是自拍了,而是他之前去西北自驾游时,拍摄的星空。
易恪:下次带你去看。
星空壮阔,如彩色银河横贯沙漠上空,但庄宁屿现在没心情欣赏美景,他满脑子都是那句“他老婆每流一滴眼泪,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这句话的精神攻击力堪称史诗级,远远凌驾于他所能接受的所有人类文明。
易恪:[老婆]
易恪:[撒花]
庄宁屿不愿再看,眯起眼睛把人丢进了黑名单。
易恪把微烫的手机贴在额头上,笑得肩膀都在抖。
作者有话说:
小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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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单人本,小庄和其余人也会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