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这种追人的方式其实称不上有多高明,先贴贴再告白,顺便装一点可怜,别人如果全套照搬,庄宁屿估计早就五雷轰顶,连夜能扛起高铁跑出十里地,但偏偏易恪又不是“别人”,他眼下确实是有一些特殊地位的,具体表现在庄宁屿在听完“喜欢”之后,也没想着去扛高铁,相反,还很自然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好好坐直。”
态度之包容,让远在纠纷调解部里的小钱一口气打出十几个喷嚏,他抱着纸巾盒,泪眼婆娑地,第不知道多少次地问:“你说老大在和小易的朝夕相处里,会不会慢慢爱他胜过爱我?”
吴桃单手撑头,假装没听见这种逆天言论。
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敲响,钱越迅速收起作了一半的妖,从苦情男主秒切回公务员,拖过椅子正襟危坐:“请进。”
本以为又是哪个群众进来要水喝,结果访客竟然不是叔叔嬢嬢,而是一个西装革履的都市精英男,这个品种在纠纷调解部里实属罕见,连吴桃也有些纳闷,站起来问:“请问你找谁?”
“你们庄部长。”
“哦,我们领导被借调走了,秩序维护部,目前还在规则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稍稍皱了一下眉。
啧?吴桃的敏锐程度比起田璐心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纠纷调解部干的就是这种活,微表情一分析一个准。最近她在自家领导眼不见为净的默许下,已经吃了无数超绝美味据说要排很久队的咖啡奶茶小蛋糕,是时候给予金主一点应有的回报了!于是她不假思索、字正腔圆地开口补充:“和易恪在一起。”
傅寒不悦地说:“他的腿伤一直没好。”
钱越突然福至心灵来了一句:“没事,小易会帮他按摩。”
吴桃和傅寒双双转头看他。
钱越被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之前我打电话给老大汇报工作,他一边骂我写的东西狗屁不通,一边骂小易让他轻点,抽空还要吃苹果,嘴一秒钟都没闲。”
傅寒走得略显仓促。
吴桃伸手按住钱越的肩膀,郑重宣布:“我决定不把你偷坐老大高级版办公椅的事告诉他了。”
钱越受宠若惊:“但我昨晚没抗住骂,已经向老大坦白,那篇部门总结其实是你写的,老大说让你这周内重新写好提交。”
吴桃笑容顿失,一巴掌呼过去:“叛徒!”
……
翌日清晨,207房里,周欢畅、褚绯绯、李昊和何雨四个人正聚在一起讨论分析着,少了一片的拼图到底有可能藏在哪里。李昊说:“我和绯绯想了一晚上,这得分两种情况,有阴谋以及没有阴谋。”
比如说被嘉嘉玩丢了,或者说保姆在收拾的时候不小心漏了一片,就属于没有阴谋,这种情况比较好解决,只需要翻箱倒柜地猛找。
至于有阴谋,就要复杂得多,反正依靠李昊留学四年归来仍是How are you的白板脑子,是罗列不出个四五六的,于是他把充满期待的眼神投向四人组里唯一的大哥。周欢畅若有所思地说:“规则既然让我们每人都带了一辆摩托车进来,会不会是要出去找?”
“去山里找?”褚绯绯听完,一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止住,纠结地开口,“你们说,缺的那一片拼图,会不会在嘉嘉的手里啊?不是规则区内的嘉嘉,是十多年前的嘉嘉。庄队他们至今也没确认这家人的身份,那个,嘉嘉当年,会不会在山里出了意外,拼图一直和她的……遗体,在一起?让我们找拼图,其实是为了找遗体?”
声音越说越飘,别说周欢畅和何雨,就连李昊也被她这讲鬼故事的天赋惊出一身白毛汗。四人面面相觑,房间里静得吓人,正在这时,屋门突然被人“咚、咚、咚”地敲响,褚绯绯尖叫一声,何雨也一把扯住了周欢畅的袖子,李昊哆哆嗦嗦地问:“……谁?”
门外传来庄宁屿疑惑的声音:“你们没事吧?”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周欢畅打开门,褚绯绯一脸要哭不哭:“庄队,你吓死我们了。”
庄宁屿无辜地举起手:“我就敲了个门。”
“我们正在讨论拼图的事。”周欢畅侧身,让他进来,“绯绯刚好说到怀疑十几年前的小女孩是横死,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横死?”
李昊把刚才女朋友的推论复述了一遍。庄宁屿说:“我们之前也这么怀疑过,所以调查组第一时间就调取了近二十年来,锦城所有的儿童失踪案和死亡案,但目前看起来都和嘉嘉没关系。”
当然,还存在另一种特殊假设——假如凶手就是监护人,那“嘉嘉横死在清泉山,警方却没有接到报案”的情况就是有可能发生的。毕竟照顾一个特殊儿童,往往需要家长付出数倍的精力和财力,在这种情况下,遗弃、漠视或者伤害儿童的事并不罕见,但是,庄宁屿又说:“根据目前的线索,嘉嘉的家庭环境很好,规则里也提及‘爷爷很喜欢嘉嘉’,她本人被养得白白净净,还有一个隆重的十岁生日会,所以,孩子被家人主动杀害或遗弃的可能性不算大。”
褚绯绯松开掐紧男朋友的手:“这样就好,我最怕惨死的小孩儿了。”
周欢畅又问:“那下一步有什么计划吗?”
“现在保姆在厨房,嘉嘉在院子里画画。”庄宁屿看了眼时间,“钟沐会带着小兔子下楼,吸引嘉嘉的注意力,小何,你去厨房拖住保姆,我和小易去三楼,剩下的人,随机应变吧,陪嘉嘉也好,想办法给保姆找点事也好,总之,别让她离开厨房,尽量给我们多争取一点时间。”
早上十点。
冬天的太阳穿过白雾和陈旧的窗玻璃,照到走廊时,就只剩下了一层暗淡的光,连墙壁都无法照亮。易恪掏出铁丝,很快就撬开了301的锁,窗帘依旧被紧紧拉合着,没有人住过的痕迹。上回何雨没有来得及录衣柜和书桌,现在看来,空空荡荡,也没什么好录。庄宁屿四下看了一圈,又随手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就见一个小小的,粉色的日记本正静静躺在里面。
两人对视一眼,易恪拿出日记本,是十多年前精品店里的常见款式,打开之后,上面并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幅画——一个骑着摩托车的骑手,正在山间风驰电掣,手里拿着的,赫然就是那片缺失的拼图!
“庄队,你和易老师还需要找多久?”耳机里传来何雨的声音,“保姆已经快忙完了。”
“十分钟。”庄宁屿把本子装进裤兜。
302是嘉嘉的房间,易恪同样轻而易举就打开了门,很可爱的,属于小姑娘的房间,衣柜里挂着无数条漂亮的公主裙,书桌上散乱放着一些画画纸和蜡笔,因为智力的关系,如果没有大人的陪伴,她很难独立完成一幅作品,纸上的白头发老头画得歪歪扭扭,“爷爷”两个字也写得七零八落,但能看出来,她在尽可能地用温馨色块去填满最爱的“爷爷”,到处都是代表快乐的小花、糖果、蝴蝶结。
303,保姆房,简洁整齐,没什么异常,架子上摆着一个黑漆漆的椰壳玩具,底部雕刻有“母亲节快乐”字样。
304住着爷爷,易恪贴在门上听了片刻,里面窸窸窣窣,明显有人在活动。
“要进去吗?”他用眼神问。
庄宁屿摇头:“撤。”
半小时后,所有人都聚在了203。在看完日记本上的画后,周欢畅第一个开口:“什么意思,真要骑车出去找?”
李昊这次抢先举手:“我要和青岗哥一组!”
褚绯绯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李昊赶紧补充:“我骑自己的车,你坐青岗哥的车,咱仨在一起。”
庄宁屿却说:“这次不用组队,所有人都分开,各自,随机,去山里找,画里只有一个摩托车手,我们要尽可能地还原它。”
李昊闻言脸都白了,他忘不了自己上次被精神污染后堪比赛车手的疯狂,尤其现在还身处规则区内,万一骑High了没人管,死了咋办?
“如果你实在没把握,可以不参加这次行动。”庄宁屿很好说话,“钟沐会留在201拼图,你们——”
“我们保证跟紧钟姐,绝不捣乱。”李昊接过话头,举手保证。褚绯绯一方面觉得自己的男朋友怎么如此之窝囊,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也挺窝囊的,大家谁都不嫌弃谁,挺好。
何雨不会骑车,当然也不用参与这次活动,所以最后的“找拼图小分队”,就只有庄宁屿、易恪、青岗和周欢畅四个人。下午两点,山间的白雾丝毫不见稀薄,依旧昏暗腾腾地翻滚着,四野能见度极低。
怪物保姆并没有对这四人加以阻拦,已经邀请成功的客人,如果没有主人的允许,是无法离开的,所以她只看了他们一眼,就继续低头忙碌,在“哗哗”水流中,洗出一套又一套美丽的卡通鎏金餐具,继续为两天后的生日会做着准备。
油门轰鸣,在临出发前,庄宁屿提醒道:“小心。”
“放心吧庄队,我已经有经验了。”周欢畅扣好头盔,又确认了一次,“没有目的,随便乱骑?”
庄宁屿点头:“没有目的,随便乱骑。”
四辆摩托如离弦之箭,先后冲入雾中。
嘉嘉站在门口,伸长脖子好奇地看,一直等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院子里。
山间雾气愈发浓厚,周欢畅看了眼手环,精神污染指数229,严重级,不过因为防护得当,他并没有再像上次一样情绪失控。刚才还能听到青岗的摩托车油门声,现在林中却已经静得只剩寂寂鸟鸣,生平第一次进规则区,他搓了把手臂上的白毛汗,咬牙继续向着白雾深处开去。
青岗所在区域的污染指数要更高一些,耳畔风声呼啸,他俯身紧盯山道,不停拐过一个又一个弯,飙车确实能让人肾上腺素飙升,很爽,但在爽之余,最关键的拼图却毫无影踪。
四点左右,天色慢慢变暗,周欢畅和青岗先后回到出发点,就见易恪已经先一步等在了那里,看表情,三人不用问也知道,彼此都没找到拼图。
全村的希望只剩下了一个庄宁屿,半小时后,他终于骑车出现在了路的尽头,满身草叶,看起来像是摔了一跤,下摩托车走路时,腿也一瘸一拐:“没找到。”
青岗想上前扶他,易恪已经先一步把人搀住——本来是想直接抱起来的,但庄宁屿明显不会愿意,于是就只用手臂环过腰,让他把大半重心都靠在自己身上,好走得省力一些。
四人一起回到小楼,何雨正守在院子里,褚绯绯和李昊听到动静,也从楼上跑了下来,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看着他们充满期盼的眼神,青岗无奈地说:“没有。”
“没有?”最有希望的一条路就这么被掐断,褚绯绯不可避免地开始慌张,忍不住胡乱猜测,“那,那幅画的意思,有没有可能并不是让我们自己找,而是说会有一个骑摩托车的人,给嘉嘉送来最后一张拼图?301的住客不是一直没出现吗,会不会就是这个神秘的拼图骑士?”
庄宁屿看了眼周欢畅,说:“先回房吧。”
李昊和褚绯绯还想说什么,易恪却已经扶着庄宁屿上了楼,青岗也揽过周欢畅的肩膀:“周老板,走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勾肩搭背,周欢畅心里不由一惊,但他的体能和青岗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还没等大脑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踉踉跄跄被一起带上了楼。
褚绯绯觉察出异样,有些不安地问:“他们没出事吧?”
何雨解下围裙,也匆匆跟了过去。
202房里,庄宁屿坐在床边,他的裤腿已经被卷了起来,微微涨热的膝盖透着几分不正常的红,看起来又有些淤肿,因为没有再打NO.9,所以眼下关节里细锐的疼来得格外明显。周欢畅一进门,就见易恪正在给庄宁屿敷药,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关心了一句:“庄队,你这是摔车了吗?”
“没有。”庄宁屿看着他,“我根本就没骑车。”
周欢畅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他本能地想起了在初遇庄宁屿那天,对方如猫科动物般极速穿过林间的身影,比摩托车更快,也比摩托车更轻。自己能根据青岗的油门声判断出他距离自己的左右远近,但庄宁屿奔跑时的腿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环境越发死寂。
几小时前,四人在停车场分开后,周欢畅骑着摩托车,如鬼魅般自如穿行在密林间,他是所有人里最熟悉清泉山的那个,因此没用多少时间,就驶抵了目的地——铁锅坑。这地方其实没有正式名字,因为看起来像个铁锅,所以山民们都这么叫,不是景区,也没种农作物,平时鲜有人至。周欢畅停好车,从储物包里拎出来一把伸缩镐,顺着斜坡就溜了下去。庄宁屿则是站在高处的树影里,静静看着他挖了两个多小时,最后颓然地坐下粗喘。
“我已经把坐标同步给了叶队,”庄宁屿继续说,“周老板,你猜我的同事们会不会在那个坑里挖到什么?”
周欢畅一语不发地和他对视,脸部肌肉微微跳动着,过了许久,他一咬牙:“是——”
“是我!”屋门被人“砰”一把推开,风浩浩倒灌进来。
何雨干枯的头发被吹得越发凌乱,人瘦而单薄,她直视着庄宁屿,又重复了一遍:“和周老板没关系,是我让他帮我去铁锅坑里找拼图的,我以为……它还在那儿。”
庄宁屿示意她:“进来说。”
何雨走进屋,反手关上门,她的胸口上下起伏,整个人看起来高度紧张。青岗回到201,把钟沐换了过来,她拎着一张椅子放好:“没事小何,来,先坐。”
何雨乖乖坐下。
庄宁屿拿起桌上的粉色日记:“这是你放的吧,画也是你画的?”
何雨眉心跳动,本来还在疑惑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而后又很快反应过来:“在我放日记之前,你们已经进过了301?”
庄宁屿点头:“是。”
昨天下午,在他依次告知众人拼图缺失的事实时,易恪早就从窗外翻进了301,完全没有惊动走廊里的保姆。他把所有角落都细致地搜了一遍,没找到缺失的拼图,当然,也没看到这本日记,当时的床头柜抽屉里空空如也。原本以为要无功而返,余光却在离开之前敏锐地扫到了一丁点异样——在紧贴着床的那面墙上,有一些斑驳痕迹,像是曾经长时间贴于墙面的贴纸被撕掉后,留下的明显色块。
具体的贴纸内容虽然已经无从知晓,但其中几个靠轮廓也能辨认出来,蝴蝶结,兔子,和英文字母“Bugs Bunny”,早年流行过的动画片《兔八哥》,现在已经基本在中文互联网上销声匿迹,但易恪前几天才刚见过一次——在联合执法队上交的,何雨的大帆布包上,也有类似的布贴图案,兔八哥,红色蝴蝶结。
庄宁屿接着说:“301的房主是你,或者说,是十多年前的你。保姆并没有在二楼准备你的房间,但恰好褚绯绯和李昊是情侣,所以你顺理成章安排他们住在了一起,正好用来掩盖你其实是‘主人’,应该住在三楼的事实。”
何雨捧着水杯,水面微微颤动,过了很久,她才沙哑开口:“没错,我的确应该住在301,但不是‘主人’,我也是这里的‘客人’,只不过,是十多年前的‘客人’。”
“保姆房间里摆着鹿城特有的椰壳雕塑,和你是同乡吧,具体什么关系?”庄宁屿问。
何雨回答:“二婶。”
“她叫什么名字?”
“何远花。”
桌上手机“嗡嗡”震动,来电显示叶皎月,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相当嘈杂,人声,机械声,还有警犬的吠鸣,庄宁屿问:“怎么样?”
“在铁锅坑找到了一具骸骨。”叶皎月回答,“但不是小孩儿,是个成年人。”
庄宁屿挂断电话,转身问何雨:“嘉嘉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病逝,她有很严重的遗传病,在十岁生日前就去世了。锦城小关县第一人民医院,穆荣嘉,你们去查吧。”何雨说,“应该还有记录。”
“那坑里的死者是谁?”
何雨低着头,一滴眼泪落在了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