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丽英是半侧着身体靠在栏杆上,从这个角度,哪怕通往顶楼的消防门仅被推开一条窄缝,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青岗:“她只点名要见庄队一个,说我们要是敢推门,她立刻就跳。”
暴雨在此刻已经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半空中雷鸣不断,整座城市的天穹似乎都变成了暗黄色。易恪从消防门的缝隙看进去,就见魏丽英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灰发紧紧贴在她瘦削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神采,整个人有一种极为明显的,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的灰败感。
当空忽然劈下一道蓝色闪电,近得似乎是贴着她的头顶炸开,围观群众被吓得发出阵阵惊呼。青岗在耳机里焦急地汇报:“叶队,再这么拖下去,就算她自己不想跳,可能都会因为体力不支而滑下去。”
叶皎月看向霍霆,试探道:“霍部?”
“魏丽英的身体现在应该已经冻僵了。”霍霆盯着无人机画面。高空加上失温,这种环境对于一位身体原本就不太好的,快五十岁的女性来说,堪比极限求生。何墨在电脑上放大家属院的3D建筑模型——自从规则区出现以来,扫描留底辖区内每一栋建筑物就变成了政府部门必须完成的日常项目,调取起来很方便。他说:“如果魏丽英已经冻僵了,那我们的队员完全可以从这里上楼,她如果不大幅度转动脖颈的话,很难发现,正好雷雨声也能遮挡脚步声。”
庄宁屿解开安全带:“我去谈判,吸引她的注意力。”
“但是要注意,她有可能在看到你的第一时间,就跳下去。”霍霆提醒,“刚才小易说魏丽英这回不像威胁,她看起来似是真的打算自杀,应该是有人想利用她的死做文章。”
所以目前必须保证庄宁屿和救援者要同时抵达,尽可能减少魏丽英的反应时间。耳机里,易恪说:“叶队,我负责实施救援。”
“好。”叶皎月说,“这栋楼很旧,围栏和地面都不一定结实,一定要注意安全。”
通往顶楼的消防门只有一扇,何墨所说的路线,是从单元楼的侧面,也就是魏丽英背对着的方位徒手攀爬上去。这点高度对于行动组任何一个队员来说都不是问题,易恪站在七楼住户的阳台上,让青岗给自己挂好了安全绳。
与此同时,庄宁屿也从步梯上了楼。他戴着耳机,易恪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好。”庄宁屿说,“注意安全,行动。”
易恪身形矫健地从窗户翻了出去,骤雨立刻劈头盖脸浇了下来,护目镜有效保护了视野的清晰,他纵身一跃,双手紧紧扣住阳台上沿。金属扣碰撞安全绳的细小声音被呼啸而至的风悉数吞没,片刻后,他稳住了自己随风摇晃的身形,而后十指发力猛地向上一拉,整个人顺利落在了防水沿上。
“扑哧!”一块酥松的混凝土被他踩裂,另一头的魏丽英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立刻扭动着僵直的脊背想转身,庄宁屿当机立断,“砰”一声推开了门。
魏丽英的注意力果然全部被他吸引了过去,在看清来人后,她原本灰败浑浊的眼中顿时迸发出奇异的光彩,早已半僵的身体也像回光返照一般重新有了灵活的力量。魏丽英大大张开左臂,人也向左侧倾斜,就这么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做出生死抉择,直直向着距离自己足有七层楼高的坚硬地面坠去!
“啊!”街上的围观群众发出惊恐的叫声!
想象中的血肉模糊并没有发生,因为下一刻,他们就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如闪电般扑向了魏丽英,在她即将坠楼的刹那,一把将人拦腰拖住!年久失修的防水沿终于不堪重负,整截都脱落坠地,“砰”一声,在街上四分五裂地砸出一片灰尘。系在易恪腰间的安全绳骤然收紧,如同景区里的蹦极设备,带着两人大摆锤般荡在了空中!
魏丽英张大口,惊慌又急促地呼吸着,她机械地低下头,瞪大眼睛看着那团整整齐齐摔落在地,并且迅速被警方收了起来的印刷物,嘴里发出崩溃的谩骂声!预想中的满天飞撒并没有到来,传单因为长时间被雨浸泡的关系,早已紧紧黏着在了一起,像一块软烂的豆腐。
“小易!”其余行动队员纷纷赶过来,准备收安全绳。庄宁屿没靠近栏杆,他担心自己的出现会刺激到魏丽英,迫使她再度出现危险举动,所以只是远远站在人群后,任由眼睛被雨丝打得生疼,风在此刻也吹得更加不可控,马路上,围观群众仰头看着正在高空荡秋千的两个人,心都提在了嗓子眼,而更让他们崩溃,也更让行动队员们崩溃的是,魏丽英还在持续不断地挣扎着。
不知道是把易恪看成了庄宁屿的同伙,还是她已经真的疯了,想拉一个垫背,经年累月积攒的怒火似乎在此刻被彻底点燃,她竟然冷不丁用枯瘦的双手死命掐住了易恪的脖子,开始用尽力气来回摇晃!绳子震荡的幅度越发剧烈,庄宁屿忍不住从侧面往前走了两步,先看看营救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结果视线里却突兀出现了一道红光——
“小心!”他瞳孔骤然扩大,没有任何犹豫地飞扑上前,大半身体探出生锈的栏杆,在救援绳被激光切断的瞬间,一把抓住了断口!
“庄队!”队员们眼疾手快,七手八脚拖住了他的腿。庄宁屿头朝下悬挂在空中,双手紧紧抓着安全绳,咬牙想把两人带上来,然而绳子却还是一寸寸往下滑去!
更危险的是,对方的狙击手位置不明,而庄宁屿此刻整个人都暴露在他的视野里。易恪没有任何犹豫,用随身携带的蝴蝶刀主动割断了绳子,庄宁屿只觉得手里猛地一松,下一瞬,易恪就带着魏丽英向地面坠去!倒映在瞳孔中的人越来越小,庄宁屿大脑一片空白,在被同事拽上屋顶后,他来不及多想,就撑着虚软到极致的身体,重新扑回已然断裂的栏杆,双眼血红地向下看去——
铺设好的气垫床上并没有人,医护人员也还是有序地站在不远处。
易恪在掉落到五楼时,及时拉住一户人家延伸出来的金属花架,并且借力荡进了四楼的阳台。“哗啦”一声,玻璃碎裂,两人重重砸在了地上。
魏丽英在突如其来的撞击下晕了过去,易恪则是咳嗽两声,咬牙撑着坐起来,手往自己胸前摸了一把,粘稠温热的液体立刻争先恐后地溢出指缝。
刚才在安全绳被切断的瞬间,另一颗子弹也悄无声息没入了他的身体,肩胛骨霎时如同被铁锤重重砸下,可除了巨大的冲击力外,他其实并没有感觉到疼,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疼,就先看见了上方正在竭尽全力拉住绳子的庄宁屿。一时间,狂飙的肾上腺素牢牢压制住了其他所有知觉,他的大脑似乎变得无比清晰,几乎是纯靠着意志力,驱动本该沉重麻木的手臂划下了那锋利的一刀。
风雨从破裂的玻璃里灌进来,门外脚步声也在越来越近,而当青岗“砰”一下撞门而入时,迟来的、撕裂的剧痛终于从易恪的胸腔炸裂开来,潮湿粘腻的衣服紧紧包裹住他的身体,冰冷的麻痹感爬满气道,让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失血过多导致的晕眩使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飞奔而至恋人的脸,视野就已经被黑色填满,易恪不受控地呛咳出一口血沫,旋即沉沉陷入了无边死寂。
“靠!”青岗骂了句脏话,没人会想到易恪也中了枪,包括庄宁屿在内。他跌跌撞撞跪倒在满地血泊里,脱下自己的衣服替他按住伤口,嘴唇不住轻微颤抖着。医护人员围拢上来,庄宁屿站了两下,却发现自己的膝盖似乎被上了锁,竟然完全站不起来,直到被青岗半扶半抱地放到一张破椅子上,胳膊上也不知道被扎了一针什么药剂,僵直的身体才彻底瘫软。
交警队全程协调,让两辆救护车一路绿灯地冲进了医院。庄宁屿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所有意识都被一种粘稠的白色胶剂包裹着,世界变得沉重而又寂静,但他并不习惯这种被药物强加的“镇静”,也根本无法镇静,所以胸腔一直在剧烈地上下起伏,试图从噩梦的沼泽中挣脱。狂风暴雨、生锈的栏杆、断裂的安全绳,还有血,满地的血,满手的血,满身的血。
在一片鲜艳的红色中,庄宁屿终于猛地坐了起来,拔掉氧气管就往外跑,输液架被他拽得“当啷”砸在地上,手背上的留置针也被扯脱,动静把正在走廊上和医生说话的何墨以及医生本人都吓了一跳,赶紧跑进来看。
“易恪怎么样了?”庄宁屿急急地问。
“没事没事,他没事。”何墨把人按到床边,示意医生先出去,顺便问护士要了点棉球,帮他摁住了手背上正在流血的针孔。
庄宁屿站起来:“我去看看他。”
“外面都是人,你就别去了。”何墨知道瞒不过,叹了口气,“好好好,实话跟你说了吧,小易还在ICU,他的家人朋友都守着呢,领导们也在,还有庄叔叔和阿姨。不过你放心,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他的自愈能力很强。”
“伤到了哪里?”
“肺叶。”
庄宁屿手指抓紧床单,骨节森白,过了一会,才又问:“对面是谁?”
“没这么快抓到,狙击位应该在森海大厦。”何墨说,“不过‘博爱善缘’的一行人已经被警方控制了起来,现在金益和方涵拒不承认一切罪行,正在大呼小叫地喊冤。”
“魏丽英呢?”
“还在昏迷,断了几根肋骨,她倒是没什么大事。”
警方从魏丽英家里搜出来了五万块现金,以及遗落的几张传单,印刷风格很是惊悚,乍一看还以为是恐怖片海报。庄宁屿问:“什么内容?”
何墨敷衍:“魏丽英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你管她印了什么,反正也没发出去。”
庄宁屿也就没再追问,他现在确实没心情管别的,不顾何墨阻拦,依旧去了ICU。领导们已经散了,霍霆也回了单位开会,ICU外守着的只有双方长辈,叶皎月,青岗,还有几个易恪的朋友,此刻他们正围在刚从病房出来的医生身边。
“子弹擦过左侧肺叶,造成了贯穿和撕裂伤,目前伤口还在持续渗血,最严重的后果,可能会压迫肺部和心脏,造成呼吸衰竭,此外还有一定的感染风险,但家属也不用太担心,伤者的进化程度很高,他的自我康复能力其实和S级无异,根据我们用最新模型所做的测算,最理想的情况,他或许在明天晚上就能苏醒。”
“好,好。”邓纵云点头,“谢谢医生。”
她是在开会中途得到的消息,此刻整个人依旧是浑身冰冷的,易国东揽着自己的太太,一起搀扶着坐在椅子上,相互安慰着对方。易慎拍拍庄宁屿的肩膀:“这儿有我们守着,你别太担心,先回病房休息吧,小恪没事的。”
庄宁屿不肯回去,钟毓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儿子坐到自己身边。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夜深人静时,易慎让姐姐先陪着父母回家,顺便让司机把庄岩和钟毓也送了回去,几个朋友则是去了隔壁酒店休息,说有事随时电话。
庄宁屿让何墨也回了家。
一时间,走廊里就只剩下了细细的电流仪器音,也不知道是从ICU里传出来的,还是自己神经紧绷导致的幻听。庄宁屿向后靠住椅背,视线始终落在那扇哑光色的金属门上,被救生绳磨破的掌心像是在这时候才开始有了知觉,绽开的皮肤如同被浸在盐水里,滚烫的灼痛一阵又一阵地跳跃着,而每一下跳动,都牵扯得他的神经和心脏一阵闷疼。
护工坐在旁边,本来想劝两人去休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没本事劝得动,于是只是给他们拿了两条毯子。天快亮时,易慎短暂靠在墙上打了个盹,而后又很快惊醒,睁眼就见庄宁屿站在ICU门前,正微微弯下腰,眼睛贴着那扇窄小的观察窗往里看,磨砂玻璃,其实顶多只能辨别出一点影影绰绰的,正在忙碌的医护人员的模糊身影,但他就是看得一动不动,身上还穿着没来及换的宽大病号服,被白色灯光一照,整个人显得极为瘦削。
易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