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办公室里本身就安有摄像头,所以田璐心没法大张旗鼓搞搜查,但所幸童一帅是个洁癖,对办公环境的洁净度要求严苛到了几乎变态的程度,如同童话里的恶毒后妈,手指头摸到一丁点灰都要扣钱。其余保洁员对此纷纷叫苦,田璐心却相当满意老板的这份变态,她握着抹布,花了整整一早上时间,把每一个角落都擦出了抛光效果,也把每一个角落都留在了内存卡里。
在审美方面,童一帅应该算是极繁主义者,酒吧装潢塞满了各种璀璨元素,晃得人眼晕,办公室也不例外,一侧的置物架上摆满了他从全世界淘来的昂贵工艺品,当中一只水晶杯剔透晶莹,易恪按下暂停键:“这个牌子的杯子,我记得好像只成对出售,他把另一个送给了尤红?”
“倒也没这么恋爱脑,童一帅之前和阿杰吵架,砸了不少置物架上的东西。你刚才可能没注意,小田还从柜子底下扫出来了一堆和水晶杯同色系的玻璃碴子。”庄宁屿继续拖动鼠标,镜头上移,他问,“摆在最中间的这幅画,很醒目,你认识吗?”
“《吗啡女孩》,印刷仿品。”服药后的脆弱少女深陷在床上,放松得像是枕在了蝴蝶雪白的翅膀间。易恪单手搭过庄宁屿的椅背:“你觉不觉得,她看起来很像温悦?”
这种像不是五官的相像,而是一种无限趋同的气质,白皙,纤细,美丽。由此来看,童一帅对女性的喜好还真是一如既往。
庄宁屿说:“所以尤红是他唯一的审美例外。”
易恪继续看着屏幕,就见田璐心正在擦拭一个精美的,巨大的皮质相框,里面装着尤红和童一帅的合影,依旧是模仿《莎乐美与圣施洗约翰的头颅》的那一张,可见两人都很满意这张照片。擦干净灰尘之后,田璐心又把相框照原样摆回去——正面朝下,规规整整平摊在了最下层架子的阴暗角落里。
这个位置……看来这份例外,也并没有很“例”,不过也有可能是在两人吵完架后,童一帅余怒未消,所以眼不见为净地把相框丢到了柜子最底层。
爱与不爱,亦或是别的情感,都还需要寻找更多证据来证明。
屏幕里田璐心的双手仍在忙碌,她又拿了一块一次性抹布,仔细擦过眼前一整排高低不平的药瓶,维生素、鱼油、辅酶Q10、氨糖、果蔬粉……数量繁多,把保健品吃出了正餐的架势。庄宁屿不理解这种放着正经饭菜不吃,偏偏要服食丹药的养生大法,他随口问:“这算不算一种心理疾病?”
易恪回答:“不算,因为我也吃。”
庄宁屿吃惊:“你年纪轻轻一个大小伙子,怎么也成了脑黄金的目标客户群?”
易恪哭笑不得,还真从兜里摸出来一板鱼油胶囊:“没开玩笑,已经吃了好几年。我有一朋友是这个牌子的国内总代理,他家鱼油的质量不错,我说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警方抓传销组织的眼神看我?”
庄宁屿不能,他对保健品领域知之甚少,而“国内总代理”几个字听起来就充满了浓浓的微商气质,感觉隔三差五就要抱着花去4S店里和劳斯莱斯合影。
易恪看着那双充满怀疑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想要继续解释的话卡在嘴里,干脆直接挤出一颗鱼油胶囊,作势要喂给他,结果好巧不巧,庄宁屿在此刻恰好端起杯子想喝水,余光瞥见易恪的举动,一个没把握好,水全部吸进了气管。
“咳咳咳咳咳!”
庄宁屿丢下茶杯,单手扶着桌子咳了个昏天暗地,易恪原本只想逗逗他,没想到竟然闯出这么一祸,但此刻后悔已然于事无补,只能手忙脚乱地帮他拍了半天背:“好点了吗?”
好你个……庄宁屿持续缺氧,站起身时眼前发黑喉头干涩。易恪在拔腿跑路和继续上班之间来回横跳半天,最后还是被男人的责任和公务员的良知羁绊住,无事发生地摸摸他的头,顺势把桌上的鱼油摸回手里,本欲毁尸灭迹,结果抬头却见庄宁屿正在看着自己,于是只能满脸无辜地问:“你还吃吗?”
庄宁屿无情拒绝:“过敏。”
结果易恪并不相信,抽出纸巾帮他擦擦下巴,怎么会过敏,你在桃李小区时不是已经吃过我做的柠檬三文鱼,干煎银鳕鱼,香辣凤尾鱼,和茄汁沙丁鱼了吗?一直都好好的。
庄宁屿不想细听这喂猫食谱,他躲开易恪的胳膊,自己抬手胡乱抹了把嘴。平时不见几分血气的唇瓣,因为咳了一阵,现在倒多了几分艳丽颜色,看起来异常柔软,被手背蹭过去时,有些亮晶晶的柔润水光。
易恪喉结微微滚动,强压下想要凑近尝一口的冲动,他坐回沙发,端起桌上凉透了的果茶一口气喝干,但并没有什么用,脑子里的画面依旧生动鲜活,刚刚对方咳到飘红的眼尾,难得一见的脆弱狼狈,以及俯身时那隐在衬衫领口深处的一片细腻洁白。
一团黑影直直飞了过来。
易恪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挡,他稍微闭了下眼睛,任由那个沙发靠垫砸在自己坚硬的小腹上。
庄宁屿简直一肚子火,想骂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骂,他坐在椅子上,指着易恪,指着这厚颜无耻之徒,指了半天,最后气不打一处来地总结:“保健品吃的!”
易恪抱着靠垫,声音有点无奈:“我二十多岁,身体健康,又这么爱你,没反应才不正常吧?”
庄宁屿完全不想和他讨论生理卫生与爱情,但一时片刻又想不起来刚才的话题,给自己憋得够呛。最后还是易恪看不过眼提醒他:“药有问题。”
“……什么问题?”
易恪把靠垫丢到一旁,走过来坐回电脑旁的椅子,庄宁屿本能地往反方向一避,易恪立刻露出受伤的表情,但庄宁屿丝毫不为所动,心想你个耍流氓的还委屈上了。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公事公办地问:“说,药有什么问题?”
“这瓶维生素D3里的药被换过。”易恪指着架子中间那个棕色半透明药瓶,把画面静止放大,又在手机上搜出国外网站正在售卖的版本,“原本应该是小而圆的软胶囊,但现在很明显,里面装的是白色大药片。”
很多成年人都缺钙,尤其是像童一帅这种常年不运动,不晒太阳的昼伏夜出男,一看就是骨质疏松高危人群,定期来一粒维D有益身体健康,但现在,药却被换了。
两种情况,第一,他知情,第二,他不知情。
“如果童一帅不知情,那换药的最大嫌疑人应该是尤红,目前只有她同时满足具备医疗知识、能自由出入办公室这两个条件。”易恪说,“而如果童一帅知情,那他得的这病八成见不得人,至少在目前的社会大环境下会遭遇歧视和偏见,否则不至于连吃个药都要偷偷摸摸……传染病?”
当然,也有第三种可能性,就是事情其实也没大家想的这么复杂,只不过原本的药瓶坏了,所以童一帅随手找了个别的空瓶子装。
“先看看这里边装的到底是什么吧。”庄宁屿往三人小群里发了条消息,田璐心很快就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她说:“我下午还要去浇一次花,到时候看看有没有机会拍个照。对了庄队,我刚看到阿林往办公室里送了几张很大的铜版纸,应该是新的海报打样。”
海报是这场规则事件里的最后一个环节,易恪又给温悦打了个电话,依旧提示不在服务区。庄宁屿说:“每隔一个小时就试一次,她应该会和规则一起出现。”
……
因为VIP区关闭的关系,最近促销员们的工作热情大幅度降低,全部睡到下午上班前才呵欠连天地出了宿舍,走廊里一时显得有些拥挤。
阿林等了一会儿电梯,实在受不了身侧两道怨念目光,非常诚恳地发问:“请问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吗?”
“那倒也没有。”田璐心直白指控,“只不过你们这群人起床也太晚了,严重影响我发展扫地事业,明天麻烦稍微起早一点啊。”
“噗。”身侧传来一声笑,调酒师一边系领带,一边走过来,弯腰打趣,“那可真是太对不起了。”
他在笑起来时,其实有点像易恪,都有一种五官太过俊美以至于有些发邪的调调。而面对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帅哥,田璐心作为一个审美正常的少女,耳朵会不自觉发烫实属理所应当,血液冲向大脑的感觉太过明显,稀里糊涂的,她心里突然就萌发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像被巨木用根须紧紧搅住了血管,再摇晃着呼啸而起!过速生长令胸腔剧烈胀痛,痛得双眼发黑,但脑海中的回响却没有片刻停歇,反而越来越喧嚣,越来越清晰——
她想要永远留在这里。
但是,不行。
田璐心呼吸急促,在慌乱中用力紧握双拳,折断后的美甲刺入掌心,在被刺痛唤回的理智间,她凭借多年在学校里练出来的肌肉本能,一把拍开了自己的防护手环!喧嚣顿散,只有心脏依旧像是掉进河水之后又被救上岸的溺水者,保持着异常狂跳,砰,砰!她靠在墙上,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离谱反应,呆愣片刻,才低头看向手环,就见屏幕上的数字正在迅速变小——103……101……93……88……
直至最后,彻底停留在了“5”。
在国际通用规范里,精神污染指数一般被分为五个大等级,分别是不可控(数值≥1000)、剧烈(999≥数值≥500)、严重(499≥数值≥100)、普通(99≥数值≥20)和无(数值≤19),每一个大等级里又有各自的细分等级。田璐心刚才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在严重精神污染的边缘行走了一圈。
电梯“叮”一声停在五楼,调酒师和阿林说说笑笑地走了进去。
门彻底合上。
田璐心从备品里抽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等到完全冷静之后,才推起清洁小车接着去工作。促销员们的宿舍大多收拾得很整齐,工作量并不大,既没有高标准,也没有摄像头,吸吸尘倒倒垃圾就能完工,做起来很快。
阿林和调酒师的房间挨在一起,分别是501和502,里面没有其余促销员房中随处可见的奢侈品,素得更像是男高宿舍。田璐心戴好手套,用长柄夹清理着调酒师洗手间里的垃圾桶,清理到一半,里面有一个白色小药瓶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的标签被撕掉了一大部分,像是在刻意隐瞒用途。
在把药瓶用塑封袋装起来时,田璐心的手有点不稳。本来这一幕应该是很帅的,毕竟她从小就爱跟着爸妈一起看《法证先锋》,收集证据属于美梦成真,但有了刚才走廊上的经历,就又觉得眼下这种行为有点像暗恋调酒师从而偷翻人家垃圾桶的变态痴汉——可见帅哥果然只会影响工作的体验感。
收拾好清洁小车后,她重新扫视一圈房间,直到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才锁门离开,把找到的东西交给了庄宁屿。
风穿过长长的回廊,带得两侧百叶窗扬起又落下,打在墙上,发出“咔咔”的规律响声。
晚些时候,开完组会的庄宁屿和易恪默契回到吧台最角落的老位置。二楼荒得长草并不影响一楼的热闹,今晚生意很好,调酒师忙得脚不沾地,完全顾不上两个人。易恪自己钻进长长的吧台,准备调两杯无酒精的小甜酒:“裴院回复了吗?”
“还没。”庄宁屿撑着脑袋,看了一眼吧台上毫无动静的手机,又看了一眼吧台另一头正在和一众美女调情的调酒师。感慨对方身强力壮,精力旺盛,怎么居然也在偷偷吃药,这一行真这么伤身?
“正常,昼夜颠倒,烟酒超标,纸醉金迷,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很容易失衡。”易恪忙活半天,最后把一个杯子推过来,邀请道:“试试看。”
酸橙汁和姜汁汽水碰撞出难以描述的奇妙口感,庄宁屿先是嫌弃地皱起眉,余味过去之后却又觉得好像可以再来一口,于是端起杯子谨慎地凑回嘴边。易恪全程弯着嘴角,他很喜欢看他吃东西,像某种小型猫科动物。
手机屏幕短暂一亮,显示有新消息,庄宁屿扫了一眼,示意易恪也过来看——
裴源:看残余包装应该是地西泮片。
裴源:抗抑郁焦虑,镇静安眠类药物。
下面还附了一大张完整的药物说明书。
一个人焦虑的原因可能有一万种,单靠猜是猜不出来的。调酒师应付完一波客人,走过来给他自己倒了杯常温水,随口聊天:“怎么了你们两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庄宁屿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就是最近有点头昏乏力,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可能是抗焦虑药的副作用,需要找医生再调整一下。”
调酒师手下一顿,转头看他:“焦虑什么,你家里也有事?”
庄宁屿眼神闪了闪,没回答。
见他像是不想说,调酒师也没多话,只是多倒了一杯常温水推过来:“吃药就别喝酒,不要命了?”
庄宁屿道了声谢,又问:“哥,你知道老板打算什么时候重开二楼VIP区吗,不会真要关到店庆结束吧?”
“不至于,店庆算大活动,关闭VIP区可没法向金卡贵宾交代。”调酒师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这边,于是放低声音继续说,“老板之前和尤总吵架,一时上头才会口不择言,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后悔了,但又没法把说出来的话再吃回去,所以就采取了一个比较折中的办法。”
“专门给VIP客户再办一场店庆?”
“不错啊,这你也能猜到。”调酒师对他刮目相看,“答对了,就是再办一场。大家都觉得这方法挺好的,既能保住老板颜面,又能多上一次热搜,还能多赚一轮钱。”
规则区内的世界,正在和五年前的事件关键点逐渐重合。
“多办一场,筹备时间来得及吗?”庄宁屿又问,眼底填满清纯小白花式的真诚担忧。这长相实在太有迷惑性,以至于即便明知他这份担忧完全是出于赚钱方面的庸俗考量,调酒师还是不自觉就放轻了声音,耐心地安抚他:“当然来得及,听说老板把VIP客户的所有筹备事宜都丢给了尤总,他自己只负责玩偶派对。”
果然,还是尤红。
震耳欲聋的音乐变得和缓,一轮激情过后,舞池里的俊男靓女们各自回到座位,吧台旁顿时挤满了人。一群漂亮女孩儿叽叽喳喳的聊着天,其中一个人拿着手机拨弄两下,转头对同伴抱怨:“怎么Alice一直不接电话,上次她明明答应陪我拍视频的。”
“你自己拍呗,又不一定非要拉她一起,可能人家最近在忙。”
Alice?易恪想起了资料上的名字,侧头搭讪道:“是网上那个Alice Wen吗?”
“对啊,你也加了她的好友?”女孩们对这天降帅哥态度很友好,“Alice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
“那要怎么办,你们没问问她的家人?”
女孩们面面相觑,各自摇头,大家只是酒吧里买个醉的短暂朋友,这不是还没发展到一起逛街吃饭拍视频的程度嘛,谁会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
见她们也不知道更多内情,易恪礼貌地笑了笑,刚准备坐回去,女孩们却邀请他:“帅哥,别一个人干坐着,一起过来喝杯酒啊。”
易恪瞥了一眼吧台上的酒单,表示自己爱莫能助:“抱歉,工作呢,今晚还没开张,要不你们先点几瓶人头马,给我冲冲业绩?”
女孩们笑着嚷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哪有这样一上来就卖酒的,演都不演一下。眼见这个帅哥拉不动,她们又把视线投向庄宁屿,结果易恪侧过身,不动声色把人挡得严严实实,一本正经地说:“他比我贵,人头马怕是不行,出场费七位数起。”
这话又换来一阵笑声,音乐声逐渐加大,女孩们也顾不得再调戏帅哥了,纷纷丢下酒杯去舞池最中央,兴奋尖叫着准备玩游戏。易恪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问:“刚才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庄宁屿不是很能理解这个问题:“因为你在和她们聊天,我不看你看谁?”
易恪“哦”了一声,视线颇有深意:“看你那么投入,我还以为是吃醋了。”
你还挺敢想。庄宁屿双手圈着酒杯:“我巴不得你和漂亮小姑娘多聊几句,好趁早发现除我以外的美丽新世界。”
“没用。”易恪喝了口酒,“我不喜欢小姑娘。”
庄宁屿没有继续问,甚至还想站起来跑路,免得又迎来新一轮告白,结果没跑成功。
易恪揽过他的肩膀:“我的择偶标准早已经和我爸妈坦白过了,必须得是高学历高智商超高颜值工作稳定家庭美满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爱看书的S级进化者,少半条都不行。”
庄宁屿觉得这个人果然十分肤浅:“为什么只有颜值前面有个‘超’?”
“因为某人985的学历只能算做高,至于智商,爱因斯坦才算‘超’。”易恪屈起食指,用指背碰了一下他的脸,很满意地笑了一声,“只有颜值这一块,你当之无愧。”
在酒吧暧昧的环境下,这画面属实有点超过,庄宁屿被撩得一口气没上来,于是抄起保温杯打算找地方冷静一下。但易恪是绝对不可能放他在这种灯红酒绿的场所独自行动的,和放小绵羊入虎狼窝有什么区别?于是执意要跟着,像一块大号香甜Q弹软软的牛皮糖。
“走开。”
“不。”
阿林远远注视两人的背影,看得满腔感慨:“你看吧,我就说小鱼这种苦情柔弱小白花的路线真的非常管用。可怜的小易,从上班第一天开始,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听说小易今天来来回回往厨房跑了好几趟,非要亲手做爱心餐。”
调酒师擦着杯子:“佩服。”
过了一阵。
“小梅今天怎么样了?我忙得都没顾得上问。”
“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啊……”
“嗯。”
良久,两人同时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酒吧里的灯光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