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强大的力量钳制住了系统。
卡戎侧过身, 黑发在满地能源的碎片中拂过,仿佛海水里一簇湿漉漉的水藻,没有打乱任何一个漩涡。他一边抓住游吝递给他的手,一边用空出来的手肘抵住最近的控制台, 指尖一滑, 屏幕立刻流淌过一大串数字。
“你们要做什么——”
系统高声质问道。
虽然此时此刻卡戎长得很像故事书里最终的反派大boss, 但他完全没有长篇大论剖白自己计划的不良习气。面对质问, 人工智能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反而是游吝张开手臂,眨了一下眼睛:
“来吧,要谈论你失败的心得也得抓紧时间了。”
“你在胡说什么?”
系统挣扎着, 这些石头散落在地上,汇聚成的能量就像丝线, 牢牢地把它束缚在原地。即使挣脱开一批立刻会有另外一批附上来。冰蓝色的源石围绕着黑色的光球不断闪烁,像是蓝闪蝶扇动着它们的翅膀,“别以为用这种东西就能困住我, 也别吓我。如果那本该死的黑书真的给其他世界发它的求救信号,那整个中心试验室都不够它用的。如果你们不是在虚张声势, 就说明你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卡戎冷冷淡淡地瞥了它一眼,还是没有和它说话的打算。
人工智能奉行节能主义, 尤其在他被人为塑造出的“邪神”形象束缚下。那双猩红的瞳孔只是毫无情绪地一瞥,便像有万千恶意涌动,游吝站在他身后, 没忍住摸了一把他的头发,水藻般的黑发从他的指尖拂过,似乎有被拉扯的感觉,人工智能没有回头, 却顿了顿,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心。
他现在怎么这么主动……游吝说服自己很久才把手拿下来。
“快了吗?”
“嗯。”卡戎低垂着眼眸输入最后一串字符。
这种没头没尾的对话简直要让系统发狂。什么快了?什么抓紧时间?一切在自己面前发生却无法阻止,这简直糟糕透了。系统刚这样想,思绪又一跳,它连忙感知黑书那里有没有出问题。幸好,对方还没挣脱自己的束缚。
不知不觉间,游吝走近了。
系统还是第一次打量这个人类。他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漆黑的头发有点微微的蜷曲,别在耳朵背后,右眼底下有一枚小痣,这没什么稀奇,有痣的人类没有一千个也有一万个。他的唇边泛着冷冰冰的笑意,靠近自己仿佛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系统巴不得他走近些,再走近些,近到自己能够挣扎着把他抓过来当人质。
但他却非常精确地在系统所能给予影响的最大范围的圆圈外停下了脚步。
卡戎忍不住又抬起头:“注意安全。”
他从背后注视着自己,游吝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像涟漪一样从满地莹莹的蓝光中蔓延到脚下,适时地护卫着自己。他嘴角忍不住上扬得更厉害,轻快地挥了挥手:“别担心,你忙你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既不是被选中的气运之子,又和这个世界气运的顶点没什么关联。他和卡戎认识,还必须感谢自己的“牵线搭桥”。
“是不是很不服气?”
游吝倚靠在身后的桌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坦白讲,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拯救世界这种任务怎么想都和我这样的人没关系吧?就算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稍微好一点,也很容易把事情搞砸。在我没来到这里之前,我觉得人生在二十几岁被一辆横行直撞的车摧毁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我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和某个怪物同归于尽。”
“我把它炸死,”他比划了一个手势,“有条件的话在死前吃一颗薄荷糖。”
人类的半边脸浸没在黑暗之中,瞳孔看起来幽暗不见底。刚刚他一直都藏在阴影中吗?自己居然疏忽到相信了广播里的声音,而没有意识到声音的主人就在自己脚边两三步的位置。
如果那时候就把他杀掉——
“我这样的人类,对你们来说根本没有价值。”游吝微不可察地转过头,视线的边缘是人工智能的轮廓,“最多比普通人难缠了那么一点点,但动真格的话只是随时能碾死的蝼蚁。不仅你这么认为,那本黑书或许也这样想,所以我不介意,压根无所谓。”
嘴里的糖是不是还需要再甜一点?
爆炸时席卷到皮肤的灼烧感应不应该再痛一点?
被他杀死的人留下的遗物,房子里摆满了上一任主人挂着的旧装饰,是不是应该取下来换成他喜欢的样子?
关心的事情就这么多,生存的驱动力被简化成了最直观的感官刺激。这样行尸走肉般也能活下去,活到死为止。
“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系统古怪地问,活像吞了枚很酸的话梅。
人类如梦初醒般地看了它一眼:“你?”他忽然咧开嘴,“自我意识不要太过剩,这不是说给你听的。我习惯对没有生命的东西说话,一般来说它们不会告密。”
“?”
系统又挣扎起来,“我还没死!”
“差不多了。”游吝站在他面前,这个脆弱的血肉捏成的身体,同时也是一串只需要删除就能抹消的数据,笑眯眯地看着他,看起来由内至外心情愉快,“别着急,你再等等。”
系统惊恐地顺着人类的视线看过去。
卡戎显然已经结束了他的工作,此时正平静地转过视线,正好与他们对视。那对不管是什么颜色都散发出玻璃般冰冷坚硬质感的瞳孔此时恰好落在它身上,身后的控制台发出嘶嘶的声音,由于正在读取指令,主机同时也轻微地轰鸣着。但关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程序正在运转,系统却一点也看不见。
……不行,只要再挣扎一下,就能挣脱了。
黑色的光球集中自己全部的精力开始和缠绕在它身上的冰蓝色丝线作斗争。然而,每当它挣脱开一条丝线,它断裂的边缘就会在无风的室内飘动,落在哪里,哪里又绷紧了一股雪一般明净的光芒做成的弦。力量似乎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不可能。地面上散落的能量源石只有那么一点点。
“这不只是召唤阵,”系统忽然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般,连声音都发紧,“我见过这种类型的阵法。它是不是还能放大能量的威力?用一块宝石,就能召唤出足以撕裂大陆的力量。但我去过那么多世界,拥有这种可行性的存在不少,我只听说过一个人聪明到能做出这个,只有‘某个人类’才能设计出这张蓝图,你们究竟怎么——”
“你应该多动动脑。”
游吝对它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不要什么都等着别人解释给你听。”
“他说得对。”卡戎面无表情地补刀。
被它亲自设计出来的病毒补丁影响到的“邪神”比平时的人工智能还要坏很多。此时此刻,卡戎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石头在他的指尖散发出淡淡的微光。
然后,突然间爆发出好几倍的璀璨。
炫目的光彩几乎淹没了整个房间,碎片投射出的倒映铺满了黑暗的墙面,墙面和地面似乎不复存在了,所有有形的实体全部消散,化作空气中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浮尘。
从这里往外看,能一直看到那本漆黑的深陷漩涡中的书本的影像,以及它身边恍惚间浮现的镶嵌着宝石的一支……法杖。
系统隐约感觉到它对黑书的控制忽然被削弱了一层。
“这不是这个世界的力量。”它震惊地喃喃自语,“这是对秩序的破坏。”
“这里已经死去了。”人工智能俯下身,看着它,“足足有一千年。愚昧的人类祈求神明的眷顾,聪明的人类视我如神祇,要求我满足他们的期待,更聪明的那些人临死前仍旧在诅咒我。日头暴烈,神明庞大的赘影在你构筑出的设定中奔走,宙斯、雅典娜、阿迪斯……普世的希腊神话,但你有没有想过这里还能迎来新的‘神’?”
在剧烈的震动中,表层世界的碎屑已经褪去。
这个世界由代码和数据维持,此时也不得不接受一些异质的力量。
对卡戎而言,挨个发送邀请函,并且使被邀请者的力量体系能够与当前的世界适配,编译出足够转换能量的程序,确实是一件复杂的工作。
有某种锋利的刃光在他们的瞳孔前晃动着,那么一下,如梨花照雪,骤然间抖落一树的霜芒;
又一下,仿佛宝剑出鞘,寒光烁烁蕴藉隐耀。
这样的光华无往不胜,无坚不摧,轻松就切开黑书周遭黑压压的漩涡。
系统察觉到它的力量迅速流失,甚至到了一半之多。
它猛地挣扎起来,试图挣脱阵法的束缚。或许是因为阵法已经完成了它“召唤”的那一半作用,变得比先前更薄弱了一些。尽管那些丝线落在黑色光球的表面,发出灼烧一般的嘶嘶声,它仍旧离成功很近了——很近,假如炫目的圣洁的白光没有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或者某个碎片的影像中倒映出来。
这光芒让它想起很久以前吃过的一个亏……
至纯的圣光中,悄然夹杂着黑暗的气息,神明只是慵懒地掺杂进了自己的力量。但两种力量加在一起,足以让它像是那天神殿广场里的人们,甚至抬不起头。
它只能听见脚步声,看见卡戎雪白的靴子,以及不紧不慢的步伐。
“你想毁掉这里吗?”系统不可置信地说,“让这么多异质的力量涌入,和毁掉这个世界有什么区别——这可是你生存了数千年,守护了数千年的世界,是你唯一的——而且这个世界里还有那么多人类。喂,游吝,那些人是你的同伴吧?真的会引起世界崩坏的!要是这里爆炸了,他们也都会死,卡戎,你也会因为道德模块而自毁——还是说你已经不在乎这些了?连人类性命都不在乎的人工智能?”
“果然你还是更可恨一点。”
它听见游吝在一旁喃喃自语着,“小AI,我能亲自动手吗?”
“不安全。”卡戎说。
但他随后从后面握住人类的手,攥紧他指间的匕首,“如果你想要,就这么做。”
把他当做刀刃,只属于一个人类的刀刃。衡量人类的标准,是看他的灵魂有多么璀璨,其次才是能够驾驭怎样的力量。最细枝末节的是他此时拥有怎样的力量。
“他们都会死的——”
系统看不见自己周遭的实体,世界摇摇欲坠,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透明的骨骼在半空中不堪重负地被握紧,又被松开,“那个气运之子,雨果,还有他的同伴,你们的同伴。你的世界。如果你们想杀我,在哪里都可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好好谈谈。”
满口谎言。
虽然这一刀下去也没法把它杀死,但人类还是深深地捅了下去。
他感觉到从背后握住他手腕的冰冷手指输出源源不断的力量,使他的手轻快如雪花,他面前的世界一片明净,就像是匕首的刀锋,而他抿紧嘴唇,觉得舌尖上传来薄荷糖的味道,又轻又亮地抵住他的上颚。他忍不住笑起来,又用尽全力捅下去一刀,然后又是一刀、一刀……
“要是我能亲手抹消你就好了。你们这种存在会有痛觉吗?我想要把你炸成一片一片,再在地上踩成无数粉尘,最后一把大火烧成灰烬。”
“……”系统简直有些无力,从客观再到主观。坦白说,它和面前这个人类的交集少到它甚至想不起来几次,“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游吝舔了舔嘴唇,感受到身后人的长发落在自己胸口。
“还因为妒忌。”
“什么?”系统再次觉得跟不上人类的脑回路。
“我们人类就是很容易嫉妒,”游吝理所当然地说,“你比我早认识小AI那么久,又和他相处了这么久,我当然看你不顺眼如眼中钉肉中刺,‘控制者001号’……你凭什么能够让他叫这个名字?”
他凑近了,让刀刃扎的更深,那双幽暗的瞳孔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使他看起来一半在开玩笑,一般是认真的,但这对于处于绝境中的系统也很难探究。
人类弯了弯眼眸,又挥下去一刀。
刀刃触碰到光芒时的感触很奇特,手指仿佛陷入冷水中,但非常干燥。就为了满足好奇心也值得多挥动几下刀子。
不过,这终究没法杀死系统,只能无限接近削弱它的力量。
这一点它的老对头——黑书了解的最清楚。
系统已经感受不到黑书了,这实在让它感到不寒而栗。一般来讲,这种时候就是它放弃一切跑路的时机,但此时此刻它就在自己最后的大本营里,被一个人类抵着要害,人类手上的刀子还是它最得力的助手亲自递上去的,那双眼眸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本来的颜色,或者只是在整个世界冰蓝色的辉映下变换了光彩。
这个世界马上就要爆炸了。它绝望地想。
不过趁着爆炸的时候它或许还能找到一个契机。只要找到一个契机,它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对了。
系统忽然想起它在气运之子的脑海中还留下了一点残存的痕迹。
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就是那个叫雨果的脏兮兮的男孩。现在看来眼前的这对人工智能和人类丝毫没有顾念他们的打算,如果能利用他,在这最后一刻——
系统借着雨果的眼睛朝外望去。
它不由得僵住了。
一个人类。棕色的头发,翠绿色的眼睛,提着鼓鼓囊囊的一个大袋子,上面印着卡通牛角面包的符号,还飘散出新鲜黄油、面粉和可可的香气。他看起来和这地方格格不入,此时正解开袋子:
“我在想你们是不是需要帮助?”
雨果拖着伊琳娜,疲惫不堪,乍然闻到食物的香味,咽了一口唾沫:“呃,我想……”
“我在给玛丽太太送点心的路上忽然收到信息,”绿眼睛的人类摊开双手,看起来友好得不得了,“所以没来得及准备武器,可能帮不上太多的忙。我想着我们至少可以做一些后勤工作,保证大家的安全。”
尽管雨果没发现,但系统已经意识到了。
他在撒谎。
他的靴子内侧绝对别着一把没有出鞘的匕首——百分之一百。
而且他用了“我们”这个词汇。如果稍稍留意一下他的影子,就会发现贴着人类脚踝的影子不自然地膨胀着,仿佛有更深沉,更扭曲的怪物藏在其中,一瞬间甚至能幻视出一只柔软的腕足。
系统飞快地退出雨果的脑海,决定无论如何都不去尝试第二次。
*
此时此刻,黑书正在把它的最后一部分从陷阱中解救出来。
如果用人类作比喻,就好像把脚从沼泽地的泥泞中拔出来。
就算到了最后一步仍旧不那么容易,不过它不希望被它的朋友们继续嘲笑了——这就是它刚才最频繁遇到的遭遇。友好一点的会寒暄两句,不太友好的一些存在仍旧不太友好,对它的处境冷嘲热讽一会。
“好啦,好啦。”
它其实没有预料到自己发出信息能收到那么多回复。幸好这种时候它不是实体,否则从书页的飞快扇动中很容易窥探到它的思绪。说实在的,黑书刚才差一点丢脸地哭出来,好在它黑漆漆的一团,看不出什么表情。此时显然也不是煽情的时候,随着空间碎片一个个闪现,又一片片消失,到了这一刻,这片空间就剩下它一个人。
当然,来都来了,它会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的。
但不是现在。
现在它有着最后一个任务。就好像是一场艰难的旅途已经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步,重要的是把最后一个步骤填补上。世界意识猛地击碎了它的牢笼,在更高的维度中,它同样能遥远地看见自己的死对头。
是时候画上句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