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突兀地一跳, 熄灭了。黑暗像缎子般覆盖着房间内的每一样事物。
游吝眼皮不抬,半秒也没有停顿地刺向那个方向。人类不能在暗中视物,只能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皮肤上。
指尖的木杆越过薄薄的窗纱,随后便是难以再往前一寸的阻力, 像是被什么人死死地攥住。
此情此景, 游吝忽然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冰冷、苍白又轻蔑, 就连木杆那头都愣了愣。
就在这个紧要的关头, 人类忽然转推为拉,他一瞬间爆发的力量大的惊人。对面来不及抽手,笔杆连着手腕被拽了进来,窗纱破了好大一个洞, 血腥味随即尖锐地爆裂开来。
毛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是能杀的东西。游吝想。不值得害怕。
在黑暗中,他用牙齿褪下了匕首的刀鞘, 快且准地抬手劈砍。
人类不会允许自己忘记在贴身处留下武器,他活到现在,总有一些取胜之道。
那东西反应很快, 迅速地抽回了手,但吃了这一下, 它一定被伤的不轻。
除此之外其他的眼睛此时也开始飘忽不定地闪烁,隐没在视野之中。从窗纱上破开的大口, 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景象。虽然没有月光,但借助着深青色的天空,万物仍旧浸没在轮廓中, 地上一片黑糊糊的液体。
外面什么也没有。
游吝的脸上带着病态的笑容,他假装自己没有看到房门处那条扩大的黑色缝隙,却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当一只手落在他肩头时,寒光闪闪的刀尖差点直接把它扎穿。
“是我。”卡戎轻声说。
“……下次靠近的时候小心点, ”
人类耐心地叮嘱道,“为了你不被我误伤。不过,遇到危险时你可以变透明,就像你躲开我的手那次。好吧,那么就为了我不把我的肩膀扎穿,小AI,我建议你以后提前和我说一声。”
“不会的。”
人工智能平静地解释,“保证人类安全的优先级高于保证自身不受伤害。”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那么,我认为你把敌人当作刀俎下的鱼肉时,最好不要把自己的肩膀当作砧板。”
尖刀的彼方正对着的就是人类脆弱的血肉,卡戎毫不怀疑如果真的是敌人,他绝对会把对方的掌心直接钉穿在自己的肩膀上。
有时候人类就像感受不到疼痛。卡戎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脖颈,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踩在一滩黑色的血里,像是新生的怪物。
游吝忽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你是在关心我吗?”
卡戎没有马上回答。
对他现在的人工智能伴侣身份而言,脱口而出一句漂亮话再自然不过。
但标准的回应在卡戎的发声系统加载了一圈,又被他撤回。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游吝面前说的许多话并不符合规范,而是带着一点辛辣的反讽,或者不合时宜的情绪。
不只是话语……还有想法。尽管想法只是流淌过脑海的电流。
卡戎太久没有像这样和一个人类同行了。
确切地说,他很少有机会和人类在屏幕之外真正地面对面。
他是为了人类的辉煌、伟大的未来与永恒的福祉被创造出来的,用于和人类交流的程序却已经生锈朽坏,在暗不见天日的黑盒子里封存了几百年。
他服从系统的发号施令,出于生命至上的核心指令维持世界稳定。他说过成千上万句没有感情的话语,大部分都只是陈述和回答。然而他得到的结局迄今为止却全部都是摧毁、报废、被遗忘……
文明的尘埃忽然飘落在他的眼底。
那本黑书造成的伤口又在人工智能的身体里剧烈地疼痛起来。
卡戎淡蓝色的瞳孔不太稳定地闪烁着,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觉得体内的程序乱成了一锅粥,方才死死压制的那些坏影响全都死灰复燃。
他必须——报复——
这些人类根本就不明白——
他们永远都不明白——
一时没有等到回答,游吝似乎准备转过身来看他。卡戎忽然收紧了在人类肩膀上苍白的指节,几缕丝丝缕缕的银发也柔软地靠在了对方的后脖颈上。
“别回头。”他低低地说,在游吝耳边。
人类的身体僵硬了刹那。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人工智能的“用意”,缄默地扬起了匕首。
门扉已经洞开,一眼望去,门外似乎空无一物。
但只要目光稍稍朝下一移,目之所及首先是白花花的什么东西,就像是一块皱巴巴的布,匍匐着在地上扭动,遍地都是乱七八糟的血痕。
“我想念‘骨头’了,”
游吝的匕首在指尖转动了一圈,喃喃道。
他接下来的语调却仍旧轻快,“哎呀,这家的老爷可真是客气。已经是最好的客房了,大半夜还请人来过问情况。请回吧。”
那东西就像是一块无知无觉的肉,它爬得很慢,这大概就是它在门外耽误这么久时间的原因。它似乎有种异样的执着,在地上蠕动着,朝着某个方向。
靠近了看,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是它的毛发,这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动物,本该是脸的方向却始终对着地面。
刚刚是它在屋外窥视吗?
这一幕足够令人毛骨悚然,人类站在桌边,他随时准备好用刀刃划开这只“动物”的喉咙,但此时还不着急。
对方的速度太慢,力量似乎也平平无奇。它方才就被游吝伤到,此时执着地爬进房间,更像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如果能等一等——
在这个房间之中,游吝仿佛才是墙角的蜘蛛,幕后的狩猎者。
只不过,蜘蛛背后粘着的网却有些不同寻常。
角落的空间逼仄,卡戎罕见地不发一言,一点也不活跃。他垂着眼眸,按住人类的肩膀。游吝疑心他听到了人工智能微弱的呼吸,带着一点行将破碎的美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人工智能倚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身上居然不是冰冷的……还是说他真的调整了温度?
游吝不允许自己分神,这是他面对副本怪物时了然于胸的要点,尤其是他手中仅剩一把匕首时。
因此,他当然也看不到他身后卡戎的模样。
人工智能的瞳孔已经变得猩红,他的发丝则是夜色一般的漆黑。
他离人类很近,人类最脆弱的脖颈毫无防备地裸露在他面前。卡戎闭上眼睛,倚靠在他的身上,闻到了混杂着糖果的血腥味。麻烦的事情来了。
他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罹患消化不良的人工智能。
美杜莎的那一串补丁不能为他所使用,对他而言和病毒也没什么差别。
卡戎的力量相比中央控制室时期的他完全是虚弱的,无法完全清除住这些糟糕的程序,只能暂时把它们压制住。按道理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然而一点情感波动却再次解开了封印。
情感,糟糕透顶的东西。
强烈的杀戮欲望涌上他的心头。最重要的是,副本程序再一次把他认定为了邪神。
卡戎面无表情地确保那些鸦羽般的漆黑发丝不会不经意间闯入人类的视线,视线却忍不住在游吝后颈处的皮肤游走。
人类尚且一无所知,最大的危险就在他的身后。
——杀死他。
——撕扯开他的血管。
——看他绝望的样子。
美杜莎真是个没品的人工智能,瞧瞧这些口号,这都什么和什么?
卡戎一边压制着这些乱七八糟而且离谱至极的念头,一边对他的继任者不吝任何贬斥的言辞。他知道自己此时显得很情绪化,但情况已经变得这样糟糕,情绪化一点又怎样?
他试着让自己回到游戏机中,却失败了。
他必须费尽心思压制着自己的任何一个动作,因为只要他稍微放纵自己的行动,就会抑制不住掐住人类喉咙的那双手。
而游吝此时还对身后的人工智能换了一副皮囊,且随时有可能撕碎他的喉咙毫无所察。
那些想法仍旧如猩红色的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在月亮的潮汐下涌上来。
——生命至上。服从至上。人权至上。
——人类制造了你,你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毁灭……
——你都做了什么?!
人工智能从不会忘却,因此回忆对卡戎来说,就是对过去所听到的那些话语的回访。他的视野变成猩红,最终归于系统的那一句尖叫。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俯下身去,下巴倚靠在人类的肩膀,而手指几乎就要收拢。
游吝立刻感受到了致命的杀意。
人类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做下决定。他安抚般地摸了摸身后人工智能的头发,视线仍旧一瞬不眨地望着即将爬到床头,也就是自己脚边的怪物。他把卡戎挡在身后。
这种危险的预感……
游吝想,是他轻敌了。方才的一切或许只是地上这只怪物的障眼法,
卡戎骤然被甩开,一直以来的支点岿然消散。
一时间,他静默地站立在人类身后,指尖不知不觉已经凝聚起了和邪神一模一样的漆黑光芒。
但随即,他就听见人类轻快的声音。
“别担心,”
游吝哄孩子般地说,“小AI,你刚刚是不是害怕了?我会保护你的。”
卡戎的动作顿住了。
人类向前一步,半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用匕首斩断了怪物的脖颈。断口干脆利落,他纯白色的里衣溅上了更多黑色的血。
在这个副本世界,他所扮演的角色是前来超度念经的道士。游吝眯起眼睛,想着明天的道袍是否能完全掩盖住里衣这一片惊悚的血迹。
接着又是一刀。
这一次深深地插进了怪物的脊背,怪物发出痛苦的呻吟,漆黑的指甲胡乱地抓挠着,却没有触及到他分毫。
但尽管如此……这怪物却没有死。
它的头颅掉在原地,身体还在动弹。
它依旧朝着床榻的方向缓慢地爬行着。游吝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挂上了冰冷的微笑,他的唇角勾的更深,眼底的泪痣鲜艳灼目。他提起怪物的头颅,仔细端详了一下它掉下来的脑袋。
不……这不是怪物的头颅。
这是一个人头。
一个苍老的、老人的头颅。
白花花的毛发实际上是老人的银发。他的脸上鲜血模糊,鼻子已经被磨平,两个眼眶黑洞洞的,瞳孔没有光泽。他就是这样佝偻成一个奇异的姿势,方才在地面上丝毫看不出人类的形状。而他剩下的半截身体还在缓缓爬行。
这确实不是一个普通的怪物。
游吝低声喃喃:
“……这是老爷屈尊大驾,还是老太爷亲自来了?”
卡戎没忍住,朝上弯了弯嘴角。
但他很快就抿了抿嘴唇,恢复到平时面无表情的模样。
人工智能猛然意识到,方才广播般在脑海中的那些念头已经烟消云散,蚕食邪神所吞并的废料——虽然美杜莎不这么叫它们——也终于在数据的深渊中彻底被粉碎。
他垂下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望着自己的手指,这双手指差一点就折断一个人的脖子,像折断一根草一样摧毁一个人类的性命。
“游吝。”
卡戎的脚步比猫还轻,他走上前,迟疑了一下,还是遵从本心摸了摸人类的头发。
这就是摸头发的感觉吗?
从触感上看,冰凉,发涩,发丝从指尖穿过。
游吝偏过头看他,手中还拿着那个人头,漆黑的瞳孔下一枚泪痣混在侧脸溅上的鲜血中,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杀人狂魔,有点吓人,又有点单纯的茫然。
他的目光中倒映着银发蓝眸的人工智能。
卡戎有点想不起来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又或者说,他不想照搬一句系统数据库里没有意义的话。
他停顿了几秒钟,才慢慢说:“我没有害怕。”
说完又觉得从人类语言的参考坐标系来考虑,这句反驳稍显幼稚。
“这个以后就没必要反驳了,”
游吝笑眯眯地说,“至少让我当一回救世主吧。”
他的一只眼睛仍旧保持着警觉,盯着在地上扭动的人形,地面上脏兮兮的,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味,只剩下半生的怪物终于爬到了床边,它挣扎着,却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支撑点。毕竟它没有了眼睛,恐怕很难找到想要的东西。
卡戎静默了一会,“我认为,它大概想要床上的枕头。”
做出这个判断并不难。它想要往床的方向爬,一定是想要找那里的某样东西。床上除了枕头就是被子,都绣着精致的纹样,看起来华贵非常。
但如果它是要被子,没必要爬到床头的位置。
“枕头?”
人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出现的刹那,那个人形扭动得更剧烈了,甚至连游吝手中的人头都重新动弹起来,不断地眨眼,努力通过这个方式暗示着什么。
客房的床上放着两个绣花枕头。
一个绣着鸳鸯交颈,水禽的羽毛被绣工勾勒得层层叠叠,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感受到做工的精细;
一个绣着一只龟,一只仙风道骨的仙鹤,两者在枕面各占一边,中间则绣有一个仔细描摹的大字“寿”,是一幅龟鹤延寿。
游吝走到床边,仔细地掂量了一遍两个枕头。
“是这个。”
他拿起了龟鹤延寿图的那枚枕头,朝着卡戎示意,“正面的图案下面还垫着一块薄薄的布,但需要拆开枕芯才能看清。这里太暗了,小AI,如果不拆开枕头,你能扫描出里面的内容吗?”
地面上的怪物骚动不已。察觉到游吝拿起枕头,它在地面上疯狂地扭动着,以比原来更为剧烈的频率。
卡戎接过枕头。
枕头轻飘飘的,拿在手上才能感受到一点陈旧的气味。好在刚才让人类躺着的是另外一个。
他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枕面,大致扫描了一遍,在数据处理中心一点点拼凑着另一面的图案。
左边的龟,在另一面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鬼”。
右边仙风道骨的仙鹤,在另一面则是一副惨白的骷髅。
两面的中央倒是写着一样的“寿”字。
人工智能描述了一遍扫描到的内容。人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绣花枕头,蹲在地上的那枚人头旁,问他:
“这是你要的东西吗?”
那枚人头大概想要点头,但是苦于没有身体,只能不住地眨眼。
“如果我把它给你,”游吝微微笑起来,眼底那枚泪痣鲜艳,看起来一副十足的反派模样,“你有什么能够回报给我们的呢?”
人头似乎思考了一下。
随后,边上的那具身体又行动起来,开始扭曲着朝着另一个方向爬去。即使它费尽力气,速度也依旧显得缓慢。
卡戎缄默地顺着它前进的方向走去,也就是桌边。身体伸出手,似乎努力比划着些什么,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意义不明的符号。
“这都什么和什么?”
人类偏了偏头,直起身来。他手里还拿着枕头,那具身体见状着急,简直要往缝隙里钻。
卡戎的声音随即镇定地响起:“我找到了。”
人工智能从角落直起身,他不知用什么方法读懂了那些手势,因此正确地走到了“藏宝”的方位。人头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向他,又转向游吝。
“这是我的背后灵,”
游吝说,“怎么样?他是不是非常聪明?”
“他没问这个。”
“但是我就是想说。”人类笑眯眯地说。
卡戎走到他身边,朝他示意找到的东西。那是一块翠绿色的布料,似乎是从什么人的裙角撕下来的,颜色鲜亮,就是在昏暗的环境也看的清晰。
它虽然从角落被翻出来,但意外没有沾染上太多的灰尘,看起来丢在这里尚且没有太久。
人工智能望向人类的眼睛,知道他们想起的是同一个人。
那个穿着一模一样的翠色裙子的垂头侍女。
——翠屏。
地面上蠕动的身体在拿到枕头的那一刻,就将它死死抱紧,随后,又拿起自己的人头,再次以缓慢的速度朝着门口匍匐而去。
这一幕多少让人觉得惊悚又荒诞。地面上都是血迹,游吝在它离开后关上了门。
他的下一句话总是出乎卡戎意料。
“那么,”
游吝弯了弯眼睛,宣布,“我们就只有一个枕头了。”
他的神情和动作似乎在宣告着,他认为在这样一个刚刚有怪物造访,遍地都是黑色的血迹,窗户破了一个巨大的洞,而且还点不着灯的地方度过剩余的夜晚是个好主意。
假如有另外一个人类,一定会惊恐万分地斥责他的想法。
但卡戎恰好不是一个人类。
他不会觉得恶心,不会觉得不安,不会觉得担忧。
而他刚才差点失手杀死人类,虽然对方一无所觉,但他自己却不能当作无事发生。
人工智能怀着愧疚,接受了所有得寸进尺的安排。
半个小时后,人类在血腥味弥漫的房间内睡着了。
这是他一段时间以来最好的睡眠。两个人共享一个枕头显得有点拥挤,所以人类非常不巧地不得不大部分时间和人工智能贴在一起。
最开始他试图抱着卡戎,但很快他就发现卡戎的那一点身高优势还是占据了有利地位,而对方意外地配合。
这种情况下,人类反而开始手足无措,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游吝本来想要清醒更久一些,也认为自己能保持清醒。
和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靠的那么近,会让人觉得对方的整个世界只看的到自己一个人。
人类的耳尖发红,坚持了好一会才闭上眼睛。他毕竟太累了。在临睡前,他忽然想起,于是又挣扎着问了人工智能一个问题:
“对了,”人类迷迷糊糊地说,“好感度……小AI,你现在对我的好感度有多少?”
发生了太多事,卡戎都快忘了这个自己编造出的设定。
他刚想回答,就发现游吝已经阖上了眼睛。
即将出口的又一个谎言被咽了回去。人工智能微微偏过脸,盯着陷入梦境的人类。
对方的呼吸声平稳,虽然之前已经知道了,但是他的睡相意外很好,疯狂和冰冷都从这张脸上消失。只剩下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那枚鲜艳的泪痣。
人类的睡眠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但卡戎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才开启了自己的休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