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楚怀存在季瑛面前表现得面不改色, 伤口换药的时候,刚刚手握大权的新帝还是被方先生指着鼻子谴责了一通。方先生有心想要絮絮叨叨几句,看着楚怀存冰雪般的眼眸,一时又觉得劝这个固执得要命的人没什么用, 干脆转向季瑛。
“季大人, ”他说, “我看这世界上只有你能管住陛下了。”
他算是找对了人。
虽然两人方才的动作都很克制, 但楚怀存的伤势比季瑛猜测得还要更坏。盯着只差一点就要贯穿心脏的箭伤,季瑛只觉得灵魂都狠狠地颤了颤,一大堆话语闷闷地堵在胸口,半响才哑声应道:“我知道。”又忽然急切地问:“你痛不痛?”
为了保证伤口彻底愈合, 方先生带来的伤药烈性,原本楚怀存真不怎么痛, 此时火烧般的痛楚却也也短暂地燎原般蔓延开来。
他面不改色地忍耐着,安抚季瑛道:
“你别听方先生的,他方才还说要我躺在床上养三天的伤。这几天要处理的糟心事这么多, 哪里来的空闲?真的没事。”
方先生吹胡子瞪眼地“哼”了一声。
他当然清楚,楚怀存如今确实不是能够抽开身好好养伤的时候, 殿中那一夜几近于宫变,既然他如今已经名正言顺, 那么各方势力的平衡,来拜访的源源不断的臣子的安抚,以及老皇帝留下的那几个儿子的处境, 都是刻不容缓需要解决的问题。
楚怀存一边镇定自若地胡说,一边尽量显得诚恳地望向季瑛的眼睛。他这回的眼眸终于不像是常年冻住的冰雪了,反而像是春日初化开的一点湖水,清冷却温柔。季瑛晃了晃神, 不得不逼迫自己无动于衷,他显然和方先生站在了同一战线,而且已经开始为新帝绸缪谋划。
“你可以。”他说,“我会替你拦一部分人,这些事情这几天都交给我办。”
“然后季大人会在新朝开始时就留下僭越的名声,”
楚怀存一针见血地指出,“若是平时的你,绝对不会觉得在宫变之后替新帝拦住所有觐见的人,并且在明面上独揽大权是一个好主意。养好伤后我得想办法处理数百本参你的折子——渊雅,你这是关心则乱。”
从季瑛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并不是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
但事情总有优先级。
方先生总说他和他师父如出一辙地固执,但看看季瑛的眼睛,就知道真正固执的可能另有其人。楚怀存这样想着,觉得心中反而安定。季瑛温热的指节和他的手指纠缠在一起,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一点点顺着手心传递过来,缓缓地蔓延到心脏。这并不是意外的事情,他担心渊雅,对方也同样毫无保留地担心他,就算放在很久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他虽然处于弱势,却或许可以利用一下目前的境况。
“渊雅,”
楚怀存的声音忽然低下来,低低地闷哼了一声。他垂着眼睫,克制地暴露出一点难受,连手指也微微拢紧,“我的确……不太适应被伤势控制的感觉。”
新帝这般作态,方先生十分自觉地明白自己该离开了。
季瑛当然听到了脚步声,但他此时也顾不上在意这个,只是急切地将身子凑过去,扶住楚怀存摇摇欲坠的肩膀,对方如水墨般的长发就这么淋淋漓漓地顺势洒落,细细地投下阴影,在两人之间留下一片暧昧的阴影。季瑛顾不上那么多,想要看楚怀存面色,便伸手去拂起他的头发。
“别动。”楚怀存低声打断。
季瑛于是就不敢再动。他担心自己的动作牵动了楚怀存的伤势,在阴影中,他也看不清楚怀存具体神色,只听见他又说,“当然了,不是很严重,但我现在确实有一点疼。我知道一个止痛的法子,据说是很有用的,不知渊雅愿不愿意为我试一试?”
“当然,我……”
他话还没说完,唇舌便被楚怀存封住。
季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楚怀存说的是他那一次——那时候他被领到方先生面前解毒,毒性反噬得实在凶险,以至于他失了理智,却没有被楚怀存推开。楚相接受了他的亲吻,冰冷而浅淡的气息笼罩着他,他咬破了对方的嘴唇,奇迹般地觉得不那么痛了。
当时他们的交际堪称寥寥无几,事后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这件事。
现在是楚怀存在吻他。与此同时,他方才的克制完全暴露无疑。他的呼吸急促,一身雪衣的上位者仿佛连痛楚都是冰冷的,搭在他身侧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那锐利到近乎能割伤人的疼痛无比真实。他身上的草药味很重,不过季瑛很快就没空想这些了。
“如果不想被算作僭越,我还有一个办法,”
楚怀存的声音混杂着模糊的痛意和朦胧的一点笑意,“比如,我早早地昭告天下,说朕心悦于季大人多年,除渊雅之外,别无他想,就算真被架空也甘之如饴。随后再下旨告诸文武百官,见君如见我……”
他有点苍白的嘴唇贴着季瑛轻微地振动着,季瑛听着新帝的话,恍惚间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眼睛冰冷又明亮的少年也这样对他伸出手来,说自己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
季瑛想着现在的情况到底有点不一样,又感到面前人的情话让人羞耻得无处遁身。他动也不敢动,甚至有些想要咬对方一口,但到底不舍得,于是只能毫无保留地被楚怀存扯进这个计划之外的亲吻。
两人分开时,季瑛稍微有点恍惚。
他羞耻地撇开眼,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露出一点发红的耳朵尖,显得意志不很坚定。
“或许我们可以各退一步,”
楚怀存整理了一下衣襟,药效发挥得差不多,又到了他可以压制住伤口的状态。他对他的季大人这样提出:
“我那些昔日的同僚,交给我解决。若有人纠缠不清,想要狮子大开口,再交给你,按你的意思来处理。至于平日里和你联系密切的那些人,你当打压便打压,当拉拢便拉拢,不必问过我。若有什么纠缠不清、惹人生烦的刺头,也可以带到我面前看看。”
“怀存……”
季瑛下意识说,随后反应过来,“对了,我已经应该叫你陛下了。”
楚怀存弯曲指节敲了敲床沿,
“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个。”
“嗯,”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但有时候态度端正点更合适。你方才说的很好,但这么多年来,在我面前还算得上‘纠缠不清、令人生烦’的事情已经不是很多了。我想短短数日,文武百官还不至于忘记我的手段。”
在朝野上,臭名昭著、残忍不仁的佞臣季瑛给人留下的印象,当然要比十余年前一个浅淡的影子要深刻得多。
但这句话背后藏着的隐语并不仅仅如此。楚怀存望向季瑛的眼睛,见对方眼中的神采惊心动魄地鲜明。他不打算否认他的过去。不管是很久以前,还是现在。他能够发挥他的才能,只是这一次,以他每一个意愿为主导,而且没有人能够轻易摧毁他的意志。
楚怀存对季瑛的决定并不意外。
季瑛早就一次次在他面前坦诚出他过去那些并不纯粹明亮的念头,虽然这并不妨碍楚怀存觉得对方是他所见过的最有一身君子骨的人。就算季瑛在他面前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着用酷刑断掉老皇帝的一条腿,楚怀存也不会改变念头。
“陛下,”季瑛忽然又变了一个话题,他唐突地说,“其实,我认为做你的佞臣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此言怎讲?”
“我比较熟悉怎么做……况且,我可以依仗陛下的宠爱,”
这个词对季瑛来说发烫般匆匆掠过他的舌尖,不过他整体显得深思熟虑:“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偏偏手握大权,偶尔做些逾越君主的事,但那也不要紧。倘若有人要做损害陛下的事情,又或者什么不长眼睛的人提起今上后宫空虚,我便能强词夺理、不顾一切地拦回去。”
楚怀存说:“我明天就能拟一道奏折,至少几年之内,不会有人再提起这种事。”
他停顿了一下,顺便反驳季瑛的话:
“渊雅,做权臣更好。权倾朝野,稳握半壁江山,不必为任何人俯首,也没有地方能够拦得住你。当你手中有实权的时候,就能做到让任何人都无法非议。反正你可以让他们闭嘴,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楚怀存真心诚意地分享过去职业选择的种种好处,完全没有考虑自己其实马上就要成为这句话中被轻飘飘干掉的皇帝。
“我有点不明白,”
方先生则插话说,“你们就不能君臣相得,成就一段佳话吗?”
方先生已经在外面转悠了一圈,此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又踏进这两个人待着的会客厅。他来得恰好,听见这么一番佞臣权臣的论调,只觉得眼前一黑。不过他见识的世面够大,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当他发现楚怀存身上的伤口还好好的时候,甚至感到十分欣慰。
“登基大典已经在准备了,”
他提醒道,“怎么说呢,我方才其实去体察了一下民意。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整体顺利得出奇——从两个角度都是。我估计宫里那些人早就做好了老皇帝死去另立新帝的准备。楚相,你现在可真算得上众望所归啊。”
*
在楚怀存登基前的种种准备中,有几件值得提起的事情。
自古以来,若是天生的皇帝料子,自当有些吉兆。史官们问了新帝的生辰,便从史料中搜肠刮肚地或编或造,给楚怀存头上安了些天生异象,鸾凤齐鸣的吉兆。这倒是观星司和他们做惯的事情。但他们逐渐发现,楚怀存身上还真有些不可忽视的帝王之兆。
例如,端王当时带着一群皇室暗卫出去调兵,在路途中和领着大军的楚怀存狭路相逢。他被暗卫团团护住,手持虎符,警觉地马上就要登上马车飞快地逃走。就在这时,一枚黑色的流星从天而降,硬是把他砸晕在了人群之中。
这件事听起来荒谬极了,但偏偏不止一个人言之凿凿地声称他们亲眼所见。
史官们正斟酌着该不该把这异象说成楚怀存身负天命,因此天道惩罚了与他作对的人——这样的事情便再一次出现了。仍旧有许多人亲眼看见了新的异象,新帝暂居的宫殿半夜仿佛有金光冲天,黑金交杂的鸾鸟在夜空中盘旋,最终直直地飞进了殿中。
奇闻异事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谁也分不清虚实。
关于楚怀存天命所归的说法,却飞快地乘着风飞向了万里江山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除去季瑛带来的先帝遗诏,楚怀存是真龙天子这一虚无缥缈的概念也仿佛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楚怀存,或者说未来的新帝,此时正襟危坐,看着刚刚从宫殿的窗户外面飞进来的“吉兆”。“吉兆”安安静静地停下来,所谓黑金交杂的鸾鸟也就隐约露了真容,那是一本黑色的大书,封面上乱七八糟地点缀了一堆金色的纹路,此时纹路正在飞快地消退。
“我不喜欢这种审美,”书页翻动时就好像鸟在扇动翅膀,黑书自觉完成一件大事,于是矜持而期待地写道:“还是黑色比较自在。”
楚怀存谨慎地停顿了一下:“我也没想到你说的帮忙是指……这个。”
黑书是在陛下寿辰前回来的。在此之前,它花了许多时间寻找插手这个世界而不会触犯法则的方法,又在告诉楚怀存关于他白月光的一点线索后匆匆离开。按它的话说,它要去设置一个陷阱,一个能够彻底解决掉这个世界外来者的陷阱。
楚怀存用摸一只猫的手法摸了摸天道光滑的书页。
黑书摊得更开了。
“我总觉得我没起到什么作用。”一行文字隐去,另一行文字显露出来,“这个世界没有非凡的力量,因为世界保护规则之类的,我不能透露太多信息,而且我只能借助普通的书为载体出现。不过话说回来,一本从空中高速坠落的书,至少砸你们人类还挺疼的。”
这么说,黑色的流星是什么也不言而喻。
在见到天道前,楚怀存不信怪力乱神,他生性凉薄,只在意值得在意的事物。而天道这种虚无缥缈却又高于一切的东西,作为仅仅手执一柄剑的凡人,他始终怀有一点审视的态度。
不过对方却意外地没有一点心眼,有时候还显得傻乎乎的。
想到这里,楚怀存微垂目光,声音带上一点温和地说:
“若你不曾来此,我恐怕无法分清现实还是虚幻,仍旧一厢情愿地爱着一个仅仅只是窃取他地位的人。我知道他还活着,这对我来说就远超一切,楚某实在没有更高的要求。我现在能够和渊雅走到一起,也实在多亏你。”
黑书自认为对这种话已经麻木了。
不过它还是感到一点诡异的兴奋。在穿越各个世界和反派合作的过程中,它最开始根本没想到自己拯救世界的同时还能替人牵线搭桥,然而它逐渐发挥了它的作用,并且将这一事业也视为了它的职责之一,直到它差点在楚怀存这里遭遇了滑铁卢。
这个人在数月以前还言之凿凿:“我和渊雅是年少情谊,并非你想的那样。”
至于现在……
虽然刚刚还沮丧于自己没有发挥更大的作用,但黑书听到楚怀存对它表示感谢的话,还是忍不住有点飘飘然,连书页翻动时也显得更为轻盈,它准备谦虚地客气一下,同时又意识到楚怀存——这个世界的大反派此时看向它的眼神已经消解了初见时大部分的防备。
楚怀存若有所思:“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黑书摇摇晃晃地在书页上写字,准备把之后解决气运之子的计划和盘托出。在楚怀存为他拖了最后一点时间,现在天罗地网已经为系统织就时,它显然卸下了许多负担。不过,墨水蔓延到一半,便因为楚怀存的一句话停下了。
楚怀存显然是一边思忖一边顺便和它讨论:
“既然你是天道,那是不是勉强也算是神的一种?登基之后,若你需要供奉,我可以下旨为你修建庙宇,供奉香火。这会对你的能力有帮助吗?”
“等一下,”黑书干巴巴地写道,“你说你要在这个世界给我建一座庙。”
“如果你觉得不妥……”
“不,”黑书急匆匆地打断了它这句话,它紧张极了,而且觉得自己好像忽然站上领奖台的参赛者,“我是说,天哪,我没有想到你会愿意给我修一座庙。在你们人类那里,是不是只有发挥重大作用的功臣才会有庙?我会说我很荣幸——”
“你走过这么多世界,”楚怀存也有点惊讶,“就没有以天道为供奉对象的宗教吗?”
“但那不一样,”黑书强调,“比如他们供奉的是构成我的法则本身,但是你刚刚承诺的不同,你会在庙里展示我这本书。呃,我还挺习惯当一本书的,不过你可能得先给我起个适合供奉的名字。”
它还偷偷漏了一个条件:“而且你是这个世界的反派,这可真是特殊。”
在它兴奋的时候,它又鼓起书页,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带着它飞起来。黑书自己想了想,雪白的书页上出现了四个浓墨重彩的大字“通灵宝书”。它高高兴兴地问:
“这个名字怎么样?”
楚怀存本来想替天道去问问季瑛,能不能为一本书起个适合供奉的好听点的称号。但是既然天道自己已经想出来了,他自然不打算对天道有点糟糕的品味发表什么其他意见。左右这个名字听起来受众就很广泛。
况且……
天道面前一身雪衣的新帝,这个世界未来的管理者,此时抬起那双清冷又明亮的眼睛,不仅表示了认同,而且又开了口。
“河出图,洛出书……”
楚怀存说,“既然如此,我有一个主意。”
*
登基大典越来越近,秦桑芷也听说了那些传闻。系统变得越来越担忧,在他脑海中说些老生常谈的旧话,但秦桑芷却丝毫不以为惧,反而欢欢喜喜。
“楚怀存要当皇帝了,这是好事,”
他说,“别总是那么紧张。那些异象当然都是史官编造的。你没有看到他今天看我的眼神吗?他现在一定很煎熬,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朱砂痣。楚怀存拿我当替身,本来就亏欠我了。”
但是秦桑芷将他和季瑛的条件横向对比:他比季瑛气质出尘,而且清清白白,从来都是好名声——除了被污蔑入狱的那一次;他做的诗当然要比季瑛好上数倍,看他那个样子,怎么像是还会写诗?而且他一向和楚怀存亲近,那季瑛明明一直和楚相针锋相对。
“他当然会选我的。”
系统检测到宿主加快的心跳,他的脸上流露出某种深信不疑的情态,“他怎么可能会不选我?”
于是它决定不提醒他:在所谓替身论调中,楚怀存其实是情感转移的受害者。
不过,楚怀存确实表现得无可挑剔。
他不仅在寿宴当晚体贴地送走了受惊的秦桑芷,反倒没有叫马车替季瑛送行,而且还主动叫人送了许多昂贵的金银玉器、书画墨宝到秦桑芷那里。秦桑芷打听过,新帝还没有给予其他人这样的优厚待遇。
系统不得不承认,或许秦桑芷就差一点点就能攻略成功。
——虽然这个念头随时随刻都在摇摆不定。
“我受了伤,”楚怀存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这几日不能照顾到你。”
秦桑芷此时面色倨傲地站在了殿中,他没想到这两天见楚怀存一面如此艰难,但原因其实很快就能找到。那个季瑛趁着楚怀存负伤,分明想着夺权,把自己当成了偌大一个皇城的主人。据说有许多事根本不经楚怀存的手,早就被季瑛拦下自作主张。
只不过是一个旧相识的身份,楚怀存若是知情,对这种行为绝对不会有任何容忍。
奸佞就是奸佞,他总会自食其果的。
就比如现在,秦桑芷就把季瑛这几日将他回绝在宫外,一步也不让他踏入的卑鄙行径自认为铁面无私地转告给了楚怀存。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在登基之前才见到楚怀存一面,楚相分明也极想要见他的,看向他的表情都柔和不少。
此时的楚怀存觉得自己很难保持不动声色。
从第三人口中听到关于季瑛的所作所为,他有点想要弯起唇角,不过还是按捺住了。
登基大典很快就要开始,典礼之前,其实已经进行了繁琐的准备,沐浴焚香,戴上帝王的冕冠,身披一身贵不可言的龙袍。就算是凤子龙孙,在这种场面下也未必能够保持冷静。而龙袍加身,也并非什么人都撑得起来。
譬如老皇帝,龙袍的布料无论如何挺直,总像是皱巴巴地依附在他身上。
但楚怀存对于穿上龙袍的所有人来说,还属于相当年轻的一个,这就显得他格外冷淡而俊秀,那双清冷的眼眸衬得这身代表尘世最高权力的衣裳都显得有些出尘。作为上位者,他看起来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天生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他当然穿雪衣更合适,不过龙袍也完全在他气质的压制之下。那袍上九条盘踞的龙身,在他的身上都完全驯顺起来。他的腰侧一边佩戴着一枚羊脂玉雕刻成的玉佩,一边则是他万年不变的佩剑。就算在这种场合,佩剑也没有加上什么额外的装饰,冷冷地流露出一点光华。
生杀予夺,锋芒毕露。
秦桑芷直勾勾地盯着他,甚至有些看呆了,神情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点痴迷。
只可惜礼官已经上前来提醒他应当动身。眼前的少年就算颇为不愿离去,也无可奈何。依照礼制,去往大典的车辇上,是不允许外人同行的。
虽然秦桑芷很希望成为楚怀存那个例外,但他也清楚以他朝廷清流的形象,楚怀存不会为他寻求这样的特别待遇。所以他只能恋恋不舍却又遗憾地离开,同时在心里再次反驳几句系统的忧虑。
不知何时起,他尤其听不得系统的假设。
而系统此时的异样感已经达到了顶峰,它的确想要立刻逃走,但是,它清楚以它的力量去往下一个世界虽然足够,却很难成功地转移到另一个宿主身上。它也做不到不顾一切,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劝说秦桑芷。
秦桑芷在心中却问:“系统,你说我一会儿写哪首诗,楚怀存会最高兴?”
系统第一次体会到宿主尽职尽责履行攻略任务的恐惧。
但它远远没有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是说,它之前的经历就已经足够糟糕了,比如在被宿主背叛的时候发现整个世界都布满天道的天罗地网,又或者寄生的宿主翻开一本书,而这本书恰恰好对它露出一个天道的笑脸。对于一个系统来说,还有什么突破它想象力,能够让它再一次体会到深入骨髓的、全新的恐惧感呢?
在青天白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
新帝缓步走上殷红如朱的地毯,就像是踩着鲜血。丹山的日光正盛,和数月前那个雨夜全然不同,他身上龙袍的暗纹在阳光下折射出庄严而光怪陆离的图样,在他的前方,是皇族世代传承的祭坛,汉白玉的祭坛每一寸都被照的纤毫毕现,甚至称得上闪闪发光。
在新帝身边,是簇拥的群臣,以及仰首以观的百姓。
无数目光都聚焦在楚怀存身上,昭示着他的身份此后大有不同。
“狼子野心”这个词的烙印已经从他的身上洗去,他的锋芒与权势,都成为新帝加冕时沉甸甸的冠冕。此前他不拜帝王,算得上忤逆悖乱;此后,他天然地不需要对任何人屈膝,只有昭昭朗朗的日月还担得起他一拜。
祭台上已经准备好了供奉的茶酒。
新帝这时候朝他的左边浅浅地偏了偏头,他的目光与人群中站得最靠前的那个人短暂地相触,对方显然比他自己还要庄严,眼睛眨也不舍得眨地看着楚怀存一步步走上高台,心里数着台阶,骤然与新帝的目光相接,于是漏数掉一阶。
楚怀存仿佛弯了弯唇角。
他接着便开始行祭拜天地的帝王之礼。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个过程足够新鲜,但不能够否认,它本身十分冗长,况且新帝必须一遍遍地对上天念诵誓言,以此来与天地有所感应。据说此前的人皇,有些还硬生生熬到了祥瑞——如果说掉几滴雨水算是五谷丰登的预兆。
此时四周一片光明,天空白亮而高远,指望它下雨显然是不现实的。
秦桑芷站在人群稍后一点的位置,他对这个位置安排感到十分不满,但看到季瑛站在文武百官之首,他十分轻易地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季瑛其人,论资排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站到那里,他这显然是忤逆礼数,对陛下不敬。
而楚怀存方才转过头看他一眼,显然是警告。
秦桑芷还在回味方才楚怀存的眼神,忽然被新帝唇角流露出的一点笑意摄住了注意力。他还愣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几秒钟,忽然却听见有人高喊,随后是人群中嗡嗡传来的骚动。高喊出声的是一个史官,声音苍老,惊异也显得沉重。
“神物!这是神物!”人群中逐渐传来这样的声音。
秦桑芷并没有意识到他所看见的是什么。在这一刻,他只是和身边的所有人一样瞪大眼睛,他的心智融入到了因为看到神异之物而不可思议的人群之中,血液也因为看到的一幕沸腾。在祭坛之上,从无垠的天穹,有一件金光灿灿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得却缓慢如羽毛。
帝王沉静地仰起头,手中还执着为天地祭献的酒盅。
它在空中慢慢地降落,那摄人心魄的华光使得鼓噪的人群一点点安静下来,到最后,人们屏息凝视,看着神迹落到了一定的高度。他们这才意识到,这是一本遍体纯黑的书,但翻动的书页之中,却闪烁着无比华美神异的光芒。
看见它的第一眼,人们便不由自主认为这是天地间蕴育出的灵物。
而他们的新帝伸出手,这本书便轻轻地飞落到他的手中。
“陛、陛下果然真龙天子——这是吉兆,天降吉兆!和古人的河图洛书一般无二,这、这一定是天地赐下的灵书。经世治国之道,尽在此书之中。”
亲眼见证神迹,老史官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他捋直了自己打结的舌头,近乎老泪纵横地宣布道:
“天命所向,陛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