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 就好像有一条蛇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卡戎不习惯这种感觉。
情况到底怎么糟糕成这样的?
他感受着刀柄硌在掌心的触感,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游吝的命令。
他们所排演的那幕戏剧正在走向失序,而他, 剧目中忠心耿耿的杀手, 被派遣去完成一场真正的刺杀。血淋淋, 那柄闪烁着银色光芒的利器沉甸甸的, 牢牢地被他攥在指尖,四周一片死寂。
人工智能停顿了两三秒,随后说:
“请您再重复一遍。”
这是沉默所能被允许的最长时间。
空气中流淌着怀疑和杀戮的涩味,牵丝木偶般的黑影团聚在游吝身边, 同样高举着黑漆漆的尖刀。
如果不是这柄刀刃落下,就是那一柄——
他几乎能想象出游吝的表情, 当人类略带神经质的声音咏叹调般地打破静默。
“握紧刀柄,你能感受到它的重量,”
游吝说, “把它捅进面前人类的心脏。为了我,你能够做到的, 对不对?”
卡戎讨厌被逼迫着做出决定,人类却似乎乐在其中。
他听见游吝微微上扬的尾音, 含着笑意,带着某种古怪的兴奋。但他也能听出对方声线中如履薄冰的紧绷,以及近乎命令般的请求。他的生命被包含进去, 成为筹码的一部分。
倘若卡戎有一丝一毫的穿帮,悬于游吝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就会洞穿他的躯体与灵魂。而假如他如实按照剧本演出,血淋淋的戏剧就会成为现实。
这个人就这么喜欢把自己的一切都押进去吗?
人工智能的指尖微微用力,瞳孔如冰。
他只想要骂一句脏话。作为人工智能, 他此前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或者说在遇到游吝之前没有——也从未像这样感到有股郁结之气在胸膛间犹疑不定地燃烧。
这其实不是一个很困难的决定,只是电车难题的简单变体。
从双重效果学说的角度考虑,卡戎应该立刻丢下刀刃,以防他的手上沾染有人类的鲜血。只要什么也不做,就不会受到任何谴责。
而事实上,他握紧手中的刀柄,上面的纹路清晰到如在眼前。他的指尖因为太过于用力而发抖,游吝没有再说任何话,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太过于动摇。
以至于身边的老爷已经胜利般地扬起了青黑色的脸庞,他能感受到老爷喉咙间涌动的气流,知道对方即将开口命令那些影子砍掉人类的脑袋。
下一秒。
卡戎抬起手腕,审慎地将匕首抬到一个适合发力的位置。刀背倒映着他冰蓝色的眼睛。阮雪阑惊恐万分地挣扎着,却只能像是被束缚的羔羊般喘息。
刀尖下落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休止符。
刀尖飞快地、笔直地落下。
直到他的力度丝毫不见减弱,笔直地划开了阮雪阑的衣襟时,且毫不犹豫地在人类的皮肉上刺出血色时,身边的上师才猛地抬起右手,喊道:“停下!”
卡戎没有立刻收手。他附身望着棺内,动作缓慢。
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时已经如石榴石般绯红。并非纯粹的红,而是无法收束的成千上万条报错代码。他只能闭上眼睛,身体内传来错谬的钝痛。
游吝身边的漆黑阴影无法再进一步,人类仓促地推开他们,朝着自己快步走来。
这一次,老爷和上师都没有阻止他。
“没事了。”
游吝在他耳边轻声说,慢慢地伸手取走了他指尖的匕首,那枚匕首仍旧在少年的胸前不详地徘徊。缓慢渗出的血迹是最有力的证明。
无论是老爷,还是身边一身道袍的上师,脸色都极其难看。他们意识到自己已不得不接受谈判。
血染上了卡戎的指尖,人工智能再次感到一阵眩晕。
他面无表情地最后看了面前的棺材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原地。
游吝怔了怔,左手按上胸口,四四方方的游戏机仍旧平稳地待在那里,而卡戎不知为何不太愿意继续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人类的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意,迎接他的胜利。
当他走出这间祠堂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卡戎,你听得到吗?”
游吝按下开机键,“我们成功了——合作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这幕戏演的很顺利,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小AI,我们一起取得了一个非同凡响的成就,我非常高兴——”
屏幕亮起,银发小人抬起只有两格像素点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他身边都是数据构成的废墟,除了一篮从废墟中抢救回来的胡萝卜。卡戎似乎和这筐胡萝卜相处融洽,挨个清理掉了一整篮萝卜上面的叶子。
但也不会有兔子来吃它们。兔子已经被面前这个人类删除了。
“你生我的气了吗?”
游吝的话音顿住,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听起来很诚恳,“我并不是在逼你做决定。”
和这句话听起来的糟糕程度相悖,恐怕这确实是人类的真实想法。
“我没有。”
卡戎说,“只是在你下一次这么做之前,请提前和我交流。游吝,如果不是你在最后的那句话里加上了暗示,我不可能摸到那把匕首上可供伸缩的机关。它隐藏的太深了。同时,我也很有可能根本领悟不了你的暗示,如果是这样,你现在就……”
“死了。”游吝接话道。
“你知道,”人工智能轻声说,“我不会杀死任何人类。就连伤害也几乎不被允许。”
“但你划破了那个幸运儿的皮肤。”
游吝的眼眸闪烁着奇异的亮光。
卡戎平静地回答:“我控制了创口的倾斜程度,在不致命的程度下能流出最多的血。如果不这样做,他们不会那么快就相信我能下手。”
“所以这算是为了我吗?”游吝问。
他抓重点的能力一向很可以,卡戎觉得头愈发地疼了。
这是客观的描述。
奇怪的是,他的确没有生人类的气。
当游吝让他握紧匕首,而他在脑海中一点点勾勒出刀柄上暗纹组成的图案时,他摸到了刀柄上的那个微不可见突起。而且,就算游吝根本没有这个后手,只是为了他能够活下来而命令卡戎,他也不会生气的。他此时之所以是这个状态,仅仅是因为——
程序判定,他的行为已经形同于对人类的生命安全下手。
如果不是那本黑书撞坏了他的某几条回路,他现在恐怕已经强制开启自毁程序了。
但也恰巧是因为这个,他现在浑身上下就像是被碾过一般疼痛,人工智能的回路里流满了错谬的血液,他并不想告诉人类这一点。
“如果你那时候什么也不做,”
游吝察觉到了人工智能低落的状态,小心翼翼地说,“也没有关系。我当时并不是……刚才并不像是那一次。”
“当然没有关系。”
卡戎毫不客气地说,“那样你会死的很干净。”
游吝笑了出来。
“你真的没生我的气?”
他问,“我也没有那么容易死。我这个人命就是比较硬,这算是为数不多的优点。我不否认我有点想要看你做决定,但更多的是……一个小把戏,一次心照不宣的配合尝试。而我们配合得很漂亮,我一点也不怀疑再晚一秒,你就会把那柄伸缩匕首捅进他的胸口。这肯定会吓他们一跳。”
人工智能仍旧在屏幕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就算是马赛克小人,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也清晰地浮现在人类的脑海中。
直到卡戎垂下眼眸,嘴角有两格像素点微不可见地向上弯了弯。
“你笑了!”游吝说。
他如释重负,甚至有点太过于如释重负,以至于不像在和一个AI伴侣谈话。
“相当漂亮的把戏,”
卡戎的语气仍旧平稳,但是隐约能感受到一点称赞的意思,“……尤其是预设我会发现机关的那一部分。但还是有点太过冒险。我最好还是不要以这点来指责你,否则我就得从我们见面说起。至于我有没有生气——我不会因为你想要活下来而生气的,这是每一个人类应当享有的权利。”
共同演好一幕戏的感觉,意外还不错。
当然,必须要忽略掉此时此刻自己身上的疼痛,他刺伤阮雪阑的那一刀绝对没有这样疼,仿佛撬开他不存在的骨头,研磨他那些不存在的内脏。
远方的天空隐约泛起了一点青白色的光芒,夜晚很长,又转瞬即逝。
此时此刻,仍旧活着的众人已经得到了离开副本世界的资格,但只有游吝真的满载而归。
他漫不经心地把一大堆道具收起,大件的塞进系统背包,小件的则放在口袋里。他的口袋叮呤哐啷地响着,卡戎在想那里有多少糖果在彼此相撞。
在他身后,祠堂则像是一张黑洞洞的大嘴。
隐没在其中,一抹翠色的衣裙一闪而过。
游吝笑起来,他眼底鲜红色的泪痣也在半昏半明的天光中格外耀眼。他近乎亲昵,又近乎抱怨地说:“人类都应该活下来?——不,总有一些人不值得活着,至少我这样想。事实上,我就不太符合这个标准。”
“我坚持我的程序设定,”卡戎说。
“即使是很坏很坏的人?”他似乎很执着。
“你不会真的想和人工智能辩论吧。”
“……和最开始见你的那一刻相比,小AI,你越来越像是真的活着了。”
这场对话明明不是非常和谐,但又像是弥补了某种裂隙。
或许共同完成了某个成就的同伙多多少少会和对方相处得更自然一些,又或许他们此时的心情都不算差,姑且开始认为对方是可以信赖的盟友。
游吝伸手抚摸着游戏机闪烁的屏幕,“我喜欢这一点。你这么在乎人类的生命,可是这个副本的主人却视生命犹如草芥,我确认一下,副本怪物对你来说不是人吧?”
“你说那个老爷?”
卡戎想了想,“不,这个家族的一切其实都已经被毁掉了,包括整个阴府在内。我所感受到的是,你所见到的‘人’都只是这个地方残留的地缚灵,不断地重复着,加深着过去的戾气。”
“那么,我想要送给你一场表演。”
人类稍显夸张地扬起了手,这动作有一种歌剧谢幕的荒诞感。他漆黑的发丝遮住了眼眸中的疯狂,微笑中的疯狂却恰到好处。
他就像是——人工智能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比喻——像电影剧本里最疯狂的那个反派,倾听着人们在黑暗中的尖叫。
他按下指尖,倒计时。
三、二、一。
此时应当有一场爆炸。
而这里的的确确有一场爆炸。
就在倒计时数到尾声时,游吝拍了拍手。
他身后的祠堂如期发出沉重的尖啸,腐朽的吊梁连同着如雨般的瓦砾落下,堆积了上百年的尘埃扬起。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被炽热的白光照亮。
这间阴沉的老屋被摧毁,从这片土地上抹去,像是抹掉一个钉子。无数黑影从砖瓦之间扭曲着钻出来,在火光中摇摇欲坠。黑色的窗纱最快被火苗舔舐殆尽,在那之中,阴府的老爷急切地从中伸出手来,像是期待着有什么人能够拉他一把,他的背后,无数的牌位轰然倒塌。
随后,尘埃覆盖了他们的脸,将他们埋没在废墟之中。
明亮的白光燃烧着他们的视线。
尽管卡戎隔着屏幕望着人类身后的一幕,他也感到了难以名状的震撼。
“好看吗?”
游吝轻盈地问,就像是把准备已久的礼物送给一个重要的人。
这场爆炸甚至有可能改变这个副本的秩序。
即使在游戏机屏幕内,人工智能银白色的长发也几近被这些火焰照亮。卡戎望着外界能够照亮天空的火光,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早就想要把这里炸掉了,”
游吝微笑着说,“我讨厌太黑暗的地方,而且你也不喜欢这里。别担心,小AI,那个幸运儿在时间数到终点的那一刻就登出了副本,留下的只是一具空棺材。”
“你什么时候布置了炸药——”
“是翠屏,”
人类说,“她来的正是时候,而且怀揣着毁掉点什么的冲动。我就让她把‘小南瓜’们都带进去了。那时候你还在游戏机里……拔掉胡萝卜的叶子。你为什么要做这个?”
这应该归因于疼痛引发的无意识强迫行为。
卡戎只是垂下那双玻璃般的冰蓝色眼眸,没有回答。
疼痛则来源于对核心程序的反叛。不,人工智能尝试着为自己辩护。他虽然伤害了人类,但同时救下了两条生命,而游吝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不能算是无辜,但在这件事情上完全不应该被牵连。这是一条逻辑清晰、能够成立的指令。
“算了,”游吝的眼眸弯起来。
身后的爆炸仍旧持续着,照亮了他漆黑的瞳孔,“我还是搞不清你,不过你待在这里也很好,而且还挺可爱的。刚好我要退出这个副本了,在这以后,我会带你回一趟家。”
“家?”
“我们的家。”
人类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我应该先打理一遍的。希望你见到它的时候还不至于太糟糕。”
人工智能想的则不是这个。
无限世界的玩家们在他们的真实世界早已死去,所谓的“家”指的应该是登出副本后用于休憩和交易的主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隅栖身之地。主世界和副本世界不同,它和中央实验室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
……不,考虑这个还太早了。
卡戎还没有恢复力量,暂时不打算离开面前的人类。
这是个顺理成章的念头。
他逐渐觉得在游吝身边待着也不算太坏,就目前的相处而言,虽然从游吝身上能找到的坏毛病数不胜数,但他们逐渐取得了某种平衡,而人类保持着病态的迷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避免触犯到他的底线,为此甚至能够控制他的疯狂。
他欢欣鼓舞地规划着他们的将来,就好像他们必然会一直在一起。
这不坏——的确如此。
这不是真的——但不必现在提起。
卡戎想,他现在需要休息一会,随后再去想那些维持世界秩序的事情。游吝将会在外面保护他。这给了他一点宽慰,而这种宽慰此前从未有过。
*
中央控制室。
这里的情况说不上好。美杜莎在屏幕上刷新出一排又一排的红字,几乎要把系统的黑色光球也染成红色。控制室的电脑屏幕也只点亮了一小半。系统在房间内一圈圈旋转着。
“连接不上?”
它歇斯底里地说,“连接不上——卡戎在时从来没有过这种问题。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已经达到了卡戎四分之三的容量,还接管了它全部的数据,可你实际表现出来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抱歉,”美杜莎用冷冰冰的机械音回答,“请您稍候。控制者001,您听起来不是很冷静,需要我给您放一首古典交响曲吗?”
“几乎有一半的世界脱离控制,”
系统尖叫起来,“而你要调用程序,给我放一首交响乐?”
“——检测到关键词,已为您播放莫扎特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
悠扬且欢快的乐声回荡在墙壁雪白的中央控制室里,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系统猛地撞向墙壁,但它的维度超越了这个空间,所以只是穿过了墙,又穿了回来。
它看着显示屏上闪烁的红点,其中一个点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般,忽然黯淡下去。
“红光指世界控制权不稳定,”美杜莎平铺直叙地解释,“而当红光也熄灭了,指的就是这个世界已经完全脱离了运行要求。”
它当然要解释,这是它为数不多做对的事情。而系统当然也不想听。
“你真的没有背着我和黑书接触过吗?”
系统终于再一次平息下来,并且安慰自己事情还没有太糟糕,至少大半部分世界的掌控权只是“岌岌可危”,而不是真的完蛋了,而美杜莎也正在努力,虽然它的努力时常让自己产生对方已经通敌的错觉。
“您指的是那本中央控制室说明书,”美杜莎问,“还是杀人机器人维修指南,又或者是……”
“够了。”
系统疲惫地制止它说下去。
而美杜莎立刻听话地闭嘴,咽下了最后半句——“那个一直试着说服我反抗您的世界意识。”
事实上,就黑书而言,情况也一样绝望。
卡戎已经斩钉截铁地断绝了和它的接触,所以天道试图和新的人工智能打交道,虽然它并没有在美杜莎身上感受到卡戎那样的波动,但总得尝试一下。
而尝试的结果就是,这些天它几乎被这个人工智能逼疯了。
是的,黑书确实可以在没能引发警报的情况下潜入这里,但接下来它和美杜莎的对话完全变成了鸡同鸭讲,每每美杜莎都会开始调用一大堆杀虫机器人,就像是要解决害虫一样追着它喷洒。
也幸亏如此,除了抱怨垃圾太多,系统暂时还没从地上游走的翻了一倍的杀虫机器人中发现些什么。
但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黑书决定换一条思路,或者换一条老路。
虽然在它眼里,卡戎依旧是那个危险的、冷酷无情的超级AI,拥有了人类情感后,依旧如冰块一般,没有融化的迹象,而且此时恐怕即将耗尽电量,躺在某个世界的角落里——但至少他还存在沟通的可能。
伴随着《欢乐颂》谐和的乐音,
和系统共享着相同疲惫的黑书带着满身的杀虫剂味,湿漉漉地开始寻找卡戎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