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上挂着绯红的月亮, 克里斯梅尔已经离得足够近,仿佛横过手中的镰刀就能划破它。
“魔王啊魔王。”
在力量的威吓下,月光水波般颤抖起来。魔王听到自然的窃窃私语,“月亮上没有属于你的东西, 高傲的魔王, 你为何要停留?愤怒的魔王, 你所求为何?”
在“新星”出现后, 耳边寂静了数秒。
克里斯梅尔漠然地捏着镰刀,在寂静中听见了骨节的响声。他知道自然的精灵有多瞧不上低劣的深渊魔族,所以并不抱有像大法师一样和它们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杯茶的幻想。
“我需要修好它。”
魔王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这不可能……独一无二的宝藏……如果付出极大的代价……至少让它的主人……再开一次茶会……让大法师亲自来。”
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拼凑不出完整字句。
“他不会过来。”
克里斯梅尔说。月光一瞬间黯淡下来, 仿佛法师不请它们喝“茶”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大法师的人缘——如果这算是人缘——真是好到出奇。夜空中那一轮亘古的月亮冷冷清清地挂在天空中。
魔王感到这一幕特别碍眼。
“罗兰用什么当赌注和你们开的茶会?”
夜空中张开羽翼的魔物压低了声音,“我猜猜……他那时候就不是很懂得什么叫惜命。用失去生命的风险换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光明宝石, 他肯定上赶着做这笔买卖。既然他活下来了,这很好,但他不会再冒一次险。”
沉寂的夜色默认了他的猜测。
有风从西边吹来, 魔王陛下不喜欢商榷,也憎恶拖泥带水的交谈。他把银灰色的长发拨到身后, 随后轻而傲慢地说:
“我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
“不是罗兰就不行,不是罗兰就不行, 不是罗兰就……”
克里斯梅尔的镰刀燃起火焰,只差一点就能触碰到那轮满月。月光已变成深红色,耳边那些声音顷刻间湮没无踪。半响, 才重新像是交易般响起窃窃细语:
“月之精魄已经破碎,变不出第二枚宝石。”
魔王凝视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用我的心脏。”
这句话在天穹下清晰可闻,随后消散。就连克里斯梅尔的威胁对象——那轮月亮——显然也被他的发言震慑住了。深渊魔族的心脏蕴含着强大的魔力,这么计算, 它们的主君陛下显然拥有这个世界最珍贵的魔法材料。
说老实话,这可比罗兰当年的命要重得多。
耳边的精灵归根结底只是自然界的意志,魔王如此开价,裹挟着魔力契约的风便从他的耳畔呼啸而过,异象在夜空中闪烁不已。
“你既然有决心如此……为什么不把心脏直接给他。”
魔王并不意外地垂下眼眸,听到了这个问题。
假如他直接把心脏作为魔力材料,镶嵌在“新星”上的力量也足够恢弘。不过,这枚象征着光辉的法杖恐怕得换个名字了,因为克里斯梅尔的心脏承载着深渊魔族漆黑的魔力,是纯粹阴霾的象征。但那不是人类应该有的模样。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漫天如雪般的星辉。
“我无意和没生命的东西交谈。”
克里斯梅尔说,“也不打算现在就和你立约。记住我的话,我会再来。”
说毕,魔界的君主缓缓转过脚尖,背过身去。
当他远离月亮时,月光变得轻盈,被涤洗过一般恢复了原本柔和的银色。他一步步走回了他在密拉尔大陆上的殿堂。
*
当魔王的脚步声近到人类能听到的那一刻,他在读一本书。
罗兰停下了翻页的动作,随手拿起书签夹了进去。又把蘸满墨水的笔小心翼翼地撇在一边。
与此同时克里斯梅尔推开门,人类才刚刚收拾好眼前的东西,克里斯梅尔又打开了牢笼的锁,像一阵飓风般刮了进来。
“亲爱的,”
罗兰偏了偏头,“你需要一个拥抱吗?”
魔王陛下欣然享受了他和伴侣的这一权力。人类伸出手,发觉他身上冰凉,大概是刚刚在外面转了一圈,沾染上了露水和烟尘。魔王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迅速地解开大氅,把下巴抵在罗兰肩膀上的同时,翅膀也顺便把他团团围住。
罗兰张开双臂,勉强把他抱了个满怀——勉强是因为克里斯梅尔的翅膀真的很占地方。
“我们才一个晚上没见面……”
拥抱魔王是一项充满风险的行为,因为马上就会面临着难以分开的困境。
克里斯梅尔像牛皮糖一样粘人,罗兰明智地没有把这个比喻说出口。
他听见魔王靠在他耳边低沉而缓慢地呼吸着,魔物的心脏隔着薄薄的阻碍贴在他的胸口,仿佛在他的胸膛里有力地鼓动。
当克里斯梅尔顺势把人类扑倒在地上,银灰色的头发洒了他整个胸口时,罗兰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他伸手推了推,当然魔王纹丝不动,只是对方皮肤慢慢地热了起来,那双阴晴不定的暗金色眼眸也像是融化了一般望向他。
罗兰觉得心都化了,“一个晚上已经很久了。”
“我不在这里的时候,”
魔王问,“你一直在看书?”
深渊魔族尝试着拐弯抹角地提问,但终究没有天赋。这个问题赤裸裸地导向另一个问题。
“当然,我有在想你。”
罗兰眨眨眼睛。
这又是人类的甜言蜜语,克里斯梅尔想,否则对方被锁在牢笼,剥夺了所有的力量,怎么还让他的心仿佛遇到危险的敌人般跳的这么快。
从大法师被锁进这牢笼算起,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最初,每一次推开魔宫的门扉,魔王的内心中总有一片阴霾的影子。但罗兰始终恪守着约定,他心甘情愿地被圈养在魔宫的一隅,每天和克里斯梅尔黏在一起,空闲的时候搞搞理论研究,甚至没有过问任何外界发生的事。
虽然,以他现在的状态也没法逾矩。
克里斯梅尔本以为人类会很快厌倦,但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看见自己时却总是闪闪发亮。
罗兰不吝啬说关于爱的话语,要是魔王愿意,甚至乐意对着他说一整晚——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最后以人类吻了吻睡着的魔物的眼睫告终。
他也不吝啬表达爱意,至少那双眼睛望向他时,克里斯梅尔觉得自己无法不相信眼眸中的情感。
一天、两天、三天……
一星期,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
时间不断流逝着,这似乎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魔王肉眼可见地被恒定的情景缓和了情绪,不再那么容易被激怒,尽管他并不愿意让自己显得那么容易被哄好,魔王城的魔物能够以“荣光焕发”来形容它们脾气忽然好了很多的陛下。主君养了个人类小白脸的故事也悄悄地传开了。
克里斯梅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自然,走到门扉前已经渐渐不再驻足。
就好像自然而然地回到了那段热恋的时期。
魔王得到了“有在想他”的满意答复,他抬起金灿灿的眼眸盯着人类看了一眼,似乎在考量他的真心,但很快就就着把人类扑倒的姿势跨坐在他的身上,蹭了蹭人类的脖颈。
就像是野兽狼吞虎咽掉猎物之前危险地表达亲昵。
他极为贪婪地吻在罗兰脖颈上时,人类听见了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低低的:
“一切是不是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你在说什……”
罗兰琥珀色的瞳孔闪烁了一瞬,但很快就被面前魔物的模样占据,“克里斯。”
魔王当然不甘心每一次都被人类牵着鼻子走。
现在是他在囚禁罗兰。所以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新的姿势。
魔王的眼眸泛起一点猩红,骑在人类身上。用这个姿势,他那只尖锐的角会时不时擦着他的脖颈刺下去,虽然没有一次真的划破人类的喉咙,但平白无故添上了命悬一线的气息。而且,每当结束,人类多少有点心疼昂贵的地毯。
不过,现在他当然没空考虑这个。
他只是抚摸着对方俯下身到极致时战栗不已的脊背,吻了吻那双金砾般的眼睛。
他的指尖是潮湿的,在这时一点点往下顺克里斯梅尔的长发时,对方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后总是会难耐地开始挣扎。
挣扎有时候会成功。
但挑剔的魔王陛下对这种情况下的成功显得非常不虞。
罗兰想,幸好魔王陛下已经为这间偏殿做了很好的隔音,他现在可没法放一个静音咒。
当糜乱的气息一点点在室内褪去,克里斯梅尔为自己扣好倒数第二枚扣子。
他的眼眸中还残留着餍足,却忽然瞥开了视线,没头没尾地对罗兰说,“……但我不会让你得逞。”
魔王的神情中有某种更为令人警惕的东西,尽管他立刻缄口不言。克里斯梅尔扣起最后一枚扣子,仿佛悄然地看了一眼人类,望见对方那双明智的眼眸陷入了思索,这才又紧接着宣布,试图掩盖掉方才的言论:“我得走了。”
“不留下来吗?”人类有点惊讶。
从被关起来开始算起,克里斯梅尔恨不得每天每夜和自己黏在一起,基本上没有让罗兰体会过寂寞的感觉。
不过他最近或许有其他要做的事情,总是频繁地外出。
人类用指尖点着毛茸茸的地毯——现在已经被魔王的魔法一键换成了新的,显得非常败家。罗兰考虑过按照他们的频率,一年得浪费掉多少张地毯,不过还是算了——
是魔王城里的内部事务,还是王国又派了烦人的勇者?
假如他能够帮得上忙……
罗兰不知不觉思考得太多,随后惊觉以自己此时的身份,不应该再过问外面的事。他的瞳孔微微转动着,完全是一时间没有忍住便重操旧业。
克里斯梅尔盯着他看。
魔族不用眨眼,这点有时让人毛骨悚然。
好吧,但是魔王这样望向他,就好像在等待着他问些什么。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就算知道不太应该,还是忍不住挑一个问题问他。
“克里斯,”罗兰问,“你昨晚去了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
魔王说,语气颇有点居高临下。
对方其实就是想要听他这么问,然后说出这句早有准备的话来。人类一时间觉得十分可爱,但潜意识里某个齿轮忽然咔擦一响,头脑又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
那件大氅。
他想到了克里斯梅尔一开始就主动脱下的大氅,上面有股冰冷的味道,但不是往常会出现在魔王身上的哪一种。这股气味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但罗兰说不上来。他在回忆时渐渐蹙起了眉毛,觉得这件事背后藏着一朵乌云。
如果他能够跟着克里斯梅尔出去——
罗兰在念头出现的那一刻就颇有自知之明地打消了它。
不,他绝对不希望看到对方再一次失望的样子。
他想了想,踮起脚尖伸手越过魔王的肩膀,银灰色的发丝被羽翼分成两部分,他整理了一下魔王背后的头发,随后满意地拍了拍手。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但是被克里斯梅尔打断。
“我有时候看不明白,”
魔王盯着他,“法师,你真的对现在什么都做不到的状态很满意,还是只是在我面前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
深渊魔族有着非凡的恢复能力。以方才他们做的乱七八糟的事的激烈程度,换一个人或许已经走不动路。
但魔界的暴君已经好整以暇地收拾好自己,用衣物掩盖住自己的皮肤,随后极具压迫感地用恐吓般的目光望过来——或许也没有那么完善,比如克里斯梅尔恐怕并不介意顶着脖子上的红印到处走,也无意掩盖自己屈居人下的事实。
反正没有魔敢看。
罗兰因为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因为是你,所以都——”
但是克里斯梅尔仍旧没有让他说完。
这位魔界的君主在把大法师罗兰关押了足足数月后,情绪日趋稳定,却不知为何又显著地开始发疯。
克里斯梅尔冷冰冰地、嘲弄般地说:“但我难免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只是把你锁起来然后放在我身边,就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弱者总是这样自欺欺人。但是假如锁链有一天解开了呢?如果我走进这间宫殿而没有看到你,梦魇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锁链的钥匙在你手上。”罗兰说。
“是的,”魔王微微垂了垂眼眸,“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事情。”
他一伸手就拽住了人类身上的锁链,细细的银色链条无比坚固,在他的指尖就像是泉水一样流过。克里斯梅尔望着锁链的眼神,让人类的心跳忽然加快起来。
“你昨晚去了哪里?”罗兰脱口而出,即使他已经决心不再问。
“无可奉告。”
“那么今晚呢?”
克里斯梅尔没有说话。
不过须臾之间,罗兰顺着锁链的力量向前踉跄了两步,魔王足以抬起手抚摸着被圈养的人类留长的头发。
淡金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是冰冷燃烧的火焰。人类的头发要更柔顺许多,摸起来并不像魔族那样发涩。他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绪,再一次咬破了人类的嘴唇。
他们此时的氛围怎么看都不应该有一个吻。
但就是有这么一个吻。
罗兰觉得某股火苗忽然从指尖窜上来,他的手臂仿佛蜡烛一样融化。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忽然拽着魔王的大氅也拼命地朝自己这里按,那吻生涩地就好像他第一次吻上对方冰冷的嘴唇,还没有习惯温柔的亲昵,可以称得上撕咬,回味辛辣。
“不管你想要去哪里,”
罗兰气息不稳地要求,“今晚哪里也别去。”
“你能用什么阻止我?”
克里斯梅尔一哂,他的眼眸中也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手铐,脚镣,还是秘银与纯金制作的牢笼。你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报复。
这个词电光石火般出现在罗兰的脑海里。
方才的抵死缠绵,毫无嫌隙的亲密无间,那时候也是如此,直到事情发生前的最后一刻,一切急转直下。那时候也是如此。
“假如你能够明白这点,你就知道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人类拽着魔王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但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可怕的幻想,目光中似乎望见了赤红色的星河,那时星辰就像血一样,他把克里斯梅尔骗进了幻境,群星幻化成枷锁,锁在魔物的四肢上,就连撕扯也是徒劳。
假如这是一场报复,克里斯梅尔会怎么做?
漫长的囚禁并没有真的让人类忘掉如何思考,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今天是满月日。”
他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今晚过后,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魔物的嘴唇还残留着一抹鲜艳的血色,他这样说道,“现在该你发现自己无力制止,只好眼睁睁看着了。”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因为兴奋而变成了野兽般的竖瞳。
他很少看到人类如此惊悸的模样。
这时候的罗兰什么都答应,什么乱七八糟的承诺都做,他口不择言,只是想要他留下来,不拿自己做牺牲或者任何危险的勾当。
假如方才人类只是觉得两只手臂化为了蜡烛,现在他浑身上下仿佛一枚着了火的木头。
“我刚刚问你满不满足。”
克里斯梅尔专横地说,甚至有些孩子气,“不过,不管你怎么回答。我不满足。我不想要听你道歉,也不希望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你不该招惹深渊魔族的君主,我会用一模一样的手段把东西还给你。我说过我会让你后悔。”
“我后悔了。”
罗兰第一次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感到巨大的不安,仿佛来自过去的刀割在他的身上,露出不会流血的疮疤,他麻木地摇着头,“不要去。”
但他的指尖被迫从克里斯梅尔的大氅上抽离。
克里斯梅尔横过镰刀,那枚他的肋骨被作为当年的罪状呈现在眼前,散发出的魔气阻止他再靠近。他低声说:
“当年怎么没有带走呢?你明明说过想要我的心脏做你的礼物。”
罗兰拼命地挣扎着,人类第一次发现根本不影响行动的镣铐是如此坚不可摧,而牢笼的栏杆之外,又如此遥不可及。魔王不留情面地走出了笼子,他回望了一眼罗兰,那只暗金色的眼眸璀璨如神明。
罗兰用力绷紧指尖,却只拽下他的一枚羽毛。
假如他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漆黑的翎羽轻飘飘掉在地上。
人类的瞳孔中只能映照出那个背影。
他不知道克里斯梅尔要去做什么,但基本能够预料,因而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他心跳如擂鼓。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法师此时无计可施,他被拘束在甜蜜的牢笼之中,一度自满于此,毫无忧虑。
所以他看不到,听不到。
“你知道吗?”
魔王站在即将关闭的门扉前,忽然再一次开口,“罗兰。我在深渊里待了很久,从来不屑与光明为伍,尤其憎恶以光明自居的人类。但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身后的星辰非常美丽。那对我来说几乎是卑鄙的,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开始只能看见你。”
“不行,不要去。”
罗兰喃喃道,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只有纯粹而强大的你足以与我比肩,我最开始是这样想的,”
魔王平静地陈述着,“然后你消失了,在教会我什么是爱后。我把一切都怪罪在你的不告而别上。你让我忘记,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我考虑拔掉你的指甲,折断你的羽翼,把你圈养起来。我发现我其实不在乎你是否拥有力量,你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感到……快乐。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忽略掉我们之间的旧伤疤,所以我总得找一天翻翻旧账。”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罗兰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如果你想要看到‘新星’重燃光彩,我可以自己再去试着摘一次月亮。”
克里斯梅尔仿佛听到什么趣事,轻飘飘地说,听起来心情更为捉摸不透,“大法师罗兰,你可是天底下最爱自我牺牲的人类,现在反倒还开始阻止别人尝试你的爱好。”
“我真的,”
罗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铁锈般的味道蔓延开来,“感到非常、非常、非常后悔。我不想看你陷入危险,我只要你能答应这一点。”
“你做事之前就没考虑过别人吗?”
人类仿佛犯了错的孩子般垂着头,琥珀色的眼眸也黯淡了光辉。他迟疑了半响,才听起来很可怜地喊道:“克里斯……”
魔王板着脸,“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因为……”
人类的声音忽然失去控制,罗兰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他所在的牢笼,他的手臂晃了晃,最终垂下,挡住了眼睛,“我太爱你了,克里斯。但是我做的非常糟糕。我现在明白了。我明白你这么做是完全正当的报复,但如果我还能够用这种卑鄙的爱来请求你,那么……”
“……不要为了我去牺牲。”
“是吗。”
克里斯梅尔冷冰冰地说,但遮着眼睛的大法师没有察觉到他稍稍柔和的目光,“或许我们在某些想法上还能够相互理解。”
人类和魔王本就是相似的人,因为强大所以傲慢,因为傲慢所以独断专行,做的事情都一等一的糟糕。
事实上,他知道罗兰爱他,大法师已经身体力行地贯彻了爱这个字。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让人放心的爱人,而且过去的一些事不能怪罪在他身上。
但魔王迁怒于人类,并不打算悔改,在对方的纵容下剥夺了对方的辉光,限制了对方的自由,并且说不定那天就会用镰刀割下对方的喉咙。
如果这一切都能做一次清算——
大法师仍旧无法平静,他战栗地、心怀畏惧地等待着他的审判。
“但是我和你不同,”
然而在微妙的停顿后,克里斯梅尔忽然缓慢而庄矜地说道:“比如说,我没有幼稚到真的必须要重复一遍你做过的错事。”
“如果你能阻止我的话,那就过来。”
话音还没有落,魔王就直截了当地锁上了门扉,截断了他的声音。
被克里斯梅尔说幼稚,对人类来说还是头一次。
罗兰怔怔地望着那扇被关闭的门,心中咀嚼着魔王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微微一缩。隔着栏杆,人类迅速地望向室内有限的不划分在牢笼范畴的空间,发现那枚黑漆漆的羽毛仍旧落在地上,魔王没有让它消散。
是忘记了,还是……有意?
人类摸索着,拾捡起那枚羽毛。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要离开这里,然后追上克里斯梅尔。
*
一刻钟后。
魔王身处在遍布星辉的空间。在他的对面,璀璨的光球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它正要和面色冷淡的克里斯梅尔立约,把魔王的心脏锻造成一枚明亮的宝石。
克里斯梅尔已经将手伸到胸口。
就在这时,四周的墙壁忽然传来一阵巨响。非客观物质的墙壁开始坍塌,有什么力量直接在它们的外部轰出了一个大洞,以至于星尘在暴力的冲击下开始到处乱飘。
魔王陛下面不改色地松开了按住胸口的手。
他面前的光球难得表现出了欣悦的情绪,细小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响起:“罗兰、罗兰、罗兰……”克里斯梅尔冷冷地瞥了它一眼。
从墙面上的洞口中浮现的,除了人类不会有其他存在。
站在一片废墟的爆炸现场,罗兰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凌乱,手铐不知道被他怎么弄开了,手腕上还有一道痕迹,但是脚镣却还锁着他的脚踝。
他的耳垂上挂着一枚漆黑的羽毛,锋利地垂在他的脖颈边,映衬着他苍白的皮肤,仿佛一个别出心裁的装饰。
看见毫发无损的克里斯梅尔,人类来来回回扫视了三遍,才终于放心。
无视月亮的声音,他冲着克里斯梅尔微笑:“我来了。”
“比我想象的要快。”
暗金色眼眸的魔王被人类用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还是按捺不住夸赞了一句。
他冲着罗兰伸出手来。罗兰乖乖地凑上前去,踩着满地的星尘坐在魔王的旁边,对面自然的精灵察觉到人类的状态不好,仿佛很关切的样子,窃窃私语也愈发清晰。
“你是指这个吗?”
人类揣测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形象,然后带着骄傲的情绪说,“没必要担心,这是我和克里斯之间的情·趣。”
克里斯梅尔有时候很佩服人类的话术。
就比如说他之前就没有发现那喧嚣的月亮一瞬间能变得这么安静。
不过,既然罗兰来了,而且坐在本来只允许两方博弈的房间——局势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扭转,魔王忽然有了一点期待,关于对方什么时候才能发觉这残酷的现实。
它翘首以盼等来的大法师此时此刻坐在这里,
不仅不是拿着令它垂涎灵魂来和它做交易,而且还是来坑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