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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锁连环

反派他不想被救赎[快穿] 南指月 8532 2025-02-04 21:51:59

腥风血雨被薄薄的轿帘挡在外头, 蔺伯是最晚进入轿中的人,他刚刚坐下,轿子就仿佛在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那样不平稳地飘摇起来,惊声尖叫、金石相接、马蹄答答, 沸沸的噪声不绝于耳。然而轿子始终稳定地前进着。

赶车的人抽空瞥了他一眼。

“你活不长了, ”

他笃定地说, 在乱蓬蓬的斗笠下面, 似乎有一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这称得上没什么礼貌的一句话,蔺伯一愣,慢慢地苦笑了一下:

“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他清楚自己已经灯尽油枯, 这么多年还强撑着活下来,无非是心中幽幽一点念头尚未熄灭。族人或死或疯, 仍活下来的人需要精神上的寄托,他必须挑起这个担子。

楚怀存一手执剑,一手护着他从密道走出时, 月光落在他身上。

那时候年迈的老人在想:

这么多年过去,月亮原来还是这副模样。

月亮和他最后一次见时, 和他在囚牢中想象时,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有他从朝堂上风光赫赫的蔺大人变成了一个半身残疾的老人, 已经死去的蔺家人和尚存于世的蔺家人仿佛都浮现在月光之下。他再一次踏进了人间,就算是死也已经无憾。

“我是楚怀存他师父。”

对方称得上落拓地承认了,随后又补充道, “不过是一介江湖人士,姓名不足为外人道。方先生现在出去忙了,到时候让他来给你看看,他那里有救急的药, 多少还能延些时候。也不必说那些客套话,若是怕麻烦,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面前人和那位气质凛然的楚相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

楚怀存对季瑛而言,和世人相比列一万条差别犹嫌不足;但蔺伯常常与各种小辈相处,对这个名字多少有些陌生,他眨了眨眼睛,想起当时长公子带来的那个冷冰冰的少年,又艰难地尝试着将他和此时这个身居高位、万人忌惮、狼子野心的权臣联系起来。

和外面那个宁可犯尽天下大不韪,也要护住他们的雪衣剑客联系起来。

“他这些年一直都——”

蔺伯低声问,“我没有想到会有其他人这么、这么……”

仿佛是外面遇到了什么情况,原本向前移动的马车随着赶车人干脆利落的手势急转了一个弯,马蹄声凌乱地响起,箭矢破空的声音也能隐约听到。楚怀存的剑刃在与敌人相击时会发出一种独特的金石之声,这声音忽然停了片刻。

暂时没有人能回答蔺伯的问题了,赶车的人微微弯下斗笠,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小心,现在要加速。”

恰好,蔺伯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触及那个沉重的念头,而身上的疼痛又应景般轰然炸开,让他感到一种无法遏制的疲惫,老人的喉咙低沉地发出“嗬嗬”的叹息,缩在车座上让自己尽可能稳定,同时阖起眼忍耐。

在诏狱的日子让他分不太出时间的快慢。

待他重新睁开眼睛,他一时间竟分辨不出马车此时在什么地方,其中又过去了多久。马车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有人拉开帷幕,清凉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张脸上溅上了不知什么人的血,雪衣更是染上了大团大团不详的血迹。

唯独那双眼睛,仍旧令人触之生凉,此时镇静地望进来。

“你受伤了?”

赶车的老侠客忽然开口。方先生此时不在,确实有点麻烦,伤口没能得到很好的处理,新鲜的血腥味是金疮药压不住的。蔺伯一时间惊骇万分,挣扎着想要立起来。楚怀存的神色缓和下来,他随手揩去唇边的血痕,安抚道:

“没事,没事,这都是别人的血,我只是受了小伤,算不上大碍。”

他接着郑重地看向老剑客:“师父,这里就拜托您了。离开宫城后,宫里的人追不上你们。虽还没有走远,但他们的人似乎被其他什么事惊动——”

“你还是打算要回去?”

“他在那里。”楚怀存的瞳孔仿佛映照出了他雪白的剑刃,流淌出几分不可逼视的锋利和明亮。他的唇角仿佛动了动,不知算不算勾勒出一个微笑的模样:“我要去找他。”

季瑛既在那里,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合该去走一走的。

“等等,”

打断他的竟然是蔺伯。蔺伯的一只眼眶里没有眼睛,空洞地看着人时总会令人下意识感到恐惧与厌恶。不过这些情绪仿佛天然不存在于面前人的眼睛里。

楚怀存冰雪般的瞳孔只是微微一动,随后看向蔺伯。他的剑仍旧攥在手中,仿佛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我只是觉得,”老人紧紧地盯着他,“我有些话一定要让你知道。”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接着难得流露出毫无保留的坦诚:“我是目前活着的人里面,最能够代表蔺家说得上话的人了。蔺英……他是为了我们走上现在这条路的,蔺家一向以身报国,效死勿去;今上骨肉相残,不仁不义,苛政残民,得位不正。天下绝不能为他所有。”

“但这条路,它太深不见底了。”

“我明白,”楚怀存轻声说。

季瑛被迫做尽了最龌龊黑暗的事,随便拿出一件都和他前半生接受的那些光风霁月的君子之学相违背。他一身谦谦的君子骨被打碎,血肉重塑出这样一个蛇虺般阴毒的人物。

他能接受“被迫”这个轻飘飘的开脱之辞吗?

在他看着自己的手,发觉手中已经鲜血淋漓之时。

蔺伯停顿了一下,他又苦笑了一下:“蔺家的身份给了他太多的枷锁,即便他是为了我们站出去的,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敢看我们的眼睛。最可怕的是,我们中很多人也这样想过——想过长公子若是恢复了身份,便会成为蔺氏世代清名最大的污点。”

楚怀存的神色飞快地冰冷下去,他一身雪衣时已经能凌厉得让人不可逼视,此时雪衣被血染出层层叠叠的鲜血梅花,更是如修罗一般。

这番话说的并不荒唐,甚至是恳切。一个老人能够将这样的念头说出来剖白,对他来说是很艰难的事情。但楚怀存还是难以想象当时的季瑛在看见同族人眼中飘摇的一点陌生时,会有什么感受。他独自一人站在阴影中,垂下眼眸仿佛不存在于世的幽灵。

他的族人当然没有恶意。

但他自觉地和他们划清界限。他无法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同类,因为他已经满身污浊。

“那么我呢?”

楚怀存问,“狼子野心,妄图掌控天下的权臣,你们又该怎么想?”

“看见你的第一眼,”蔺伯的声音很低,“我就猜到会发生什么。我早就在陛下口中听说过你的名字了,太平盛世不能存在这样一个权臣,三纲五常也容不下你的野心。楚相,我当时甚至有过这样一个念头,长公子必须把你也处理掉才行,若是他的话,大概很容易就能做到……”

和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这样的话,这一幕显得多少有些荒诞。

楚怀存却显得很平静,甚至还承认道:

“的确。”

渊雅若要杀他,连刀子都不用。

赶车的老剑客这时候摘下斗笠瞪了自己的徒弟一眼,随即摇了摇头。他说出这番坦然赴死的话,脸色变都不变。师徒二人固执得如出一辙。

“但你做的这些事情,我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蔺伯惨然一笑,低声叹道:“然后我才意识到我在想什么,又错的多厉害。难道恩将仇报、背信负义才堪合仁义道德么?我想着向你道歉;至于蔺英,我们所有人对不起他太多,他过的太苦了,恐怕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偿还,但我依然想让他知道……”

楚怀存默然看向他,只看见老人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不管他做了什么,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谴责他。他应当自由地做一切他想要做的事情。若他因为相似的念头而痛苦的话,烦请楚相替我告诉他。拜托,拜托了。”

老人的脸上写着的,是丝毫没有作伪的痛苦与愧疚。他的声音最后轻到仿佛是空中一点微不可闻的振动。如此气氛之下,楚怀存却清晰地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他注意到护送的马车已经行到了树影交叠之处,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下轿。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最后说道。

“虽然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我答应您。至于其他的话,还请您留着当面告诉他。只是有一点您说错了:这一切归根到底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你们都遭受了不该遭受的苦难。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宫里的那位九五至尊。”

“——而我正在去杀他的路上。”

*

季瑛饶有兴趣地盯着明晃晃的刀背,刀背上映照出一双惶恐而浑浊的眼睛。

陛下贵为一国至尊,面对刀刃时,也不过是待宰的猪羊一般。他呼吸急促,就连脸色也变得又青又紫。他直到现在仍然想不通季瑛是如何突然间抛弃所承诺的一切,忽然间就把刀锋抹上他脖子的。

“朕,”他断断续续地说,“胆敢以天子性命要挟,季瑛,是你活腻了,还是你觉得你的家人是死是活没什么所谓。你明不明白,做了这样的事,是要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你难道以为你可以和朕……”

季瑛脸上的笑意又浓重了几分,他的声音也变得很轻。

“陛下,”他的眼睛亮的吓人,“你不会认为我只是开个玩笑,而不打算真正动手吧。我眼下已经很想就这么把刀子扎进去,而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坏的主意。”

他一边说,一边还真的动手了。

对于老皇帝来说,这件事最微妙的地方在于今天是他的寿辰,这意味着宫中的一切都打点装饰好了,包括侍卫的匕首。御前侍卫的匕首也是新定做的一批,刀鞍是银制的,新开刃的刀寒光闪闪,吹毛断发,连陛下的余光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他只能极力向后伸着脖子,然而仍旧被季瑛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季瑛慢悠悠地,充满复仇意味地品味着整个过程,他显得格外愉快。尤其是在这间宫殿之中,在一群哭丧着脸对眼前情况手足无措的大臣面前,他的瞳孔因为愉悦而微微战栗,血色一点点被深不见底的幽暗吞没。陛下此时连挣扎都不太敢,而季瑛则忽然停住了刀。

“看来您也不是那么想死。”他说。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没有人想猝不及防地被人抹脖子杀死,尤其是当你是一国之君,而今天又刚好是你的寿宴现场。侍卫已经源源不断地从外面赶来,但他们根本就不敢背负靠近季瑛的责任。季瑛的眼睛在殿内灯火通明的环境中不知为何变得愈发漆黑,就像是蛇的瞳孔。

“你疯了,”老皇帝感受着颈侧的刺痛,咬牙道。

季瑛并没有反驳,皇帝看见他又握紧了刀,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吧。”

这句话听起来极为不妙,似乎下一秒钟刀刃就会又快又准地结果他的性命。陛下那双浑浊的眼睛开始飞快地闪烁起来,他忍耐着极度的不安全感,颤着声音喊道:

“季瑛,你把刀放下。朕可以和你做个交易。朕让你的家人离开,我现在就叫一辆马车,让人去宫中把他们带走,并且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逃脱。朕当着你的面下旨,绝无半句虚言。还有你,若你现在收手,朕下旨免你的罪,你……”

季瑛慢慢地笑了。

“我的家人?”他说,“陛下,您忘了,我现在姓季。”

要调查季瑛的身世,实在简单得要命。

以楚怀存的亲身实践为例,季瑛的父亲是宫中一个姓季的花匠,因此常年在宫中侍奉。季瑛也就是打杂时被陛下注意到,随后逐渐提拔的。至于他仿佛天生就有一副手段,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你到底想要如何?”

这句话终于让衰老的皇帝稍稍冷静了下来,他得以观察目前的形势。季瑛听到他提起家人,虽然刀尖仍旧死死地抵住他的脖子,但态度似乎有所改变。假如季瑛真的想要干脆利落地杀死他,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呢?

虽然他的脖颈传来一阵刺痛,但他终究因为什么原因没下死手。

季瑛在他手下待了这么多年还没疯,只是愈发长成了一条毒蛇。养蛇人以为自己能像是训狗一样驯蛇,被毒蛇咬一口,也实在谈不上冤枉。

只是,终究不能让眼中的畜生越到自己头上来。

“我想要你亲口承认,”

季瑛脸上虚假的笑意简直像是一张面具,“陛下,承认你对蔺家做的事情,承认你对先帝做的事情。承认您每时每刻都在畏惧东窗事发,直到最近才稍有松懈。”

尽管殿内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但毕竟人多势众,并非只有一两个人捕捉到了这句话中“蔺家”这个莫名其妙的关键词。

只是,它出现得过于突兀,以至于听者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字眼。

“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老皇帝毕竟在皇位上坐了这么些年,他清楚季瑛所提出的这些条件的荒谬,这分明比要他的命还要难。他的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季瑛提出这些条件背后的含义,并且得出了他认为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真正结论。

“季瑛,”

他的声音重新有了点威严,“你认为自己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其实只不过是跳梁小丑。现在你也把自己逼到绝处了。你以为你把朕杀了以后,你在乎的那些人还能活下来么?不,若朕死了,朕早就交待过,要把他们折磨至死,一个也不能活。”

季瑛的神色似乎变了变。

他漠然地眯起眼睛,瞳孔中流露出一丝冷冰冰的味道,但对于陛下来说,这是乘胜追击的信号:

“是什么让你开始不安……对了,是你对朕的欺骗。朕自然清楚,即便有那个身份,楚相与你始终站在对立面;方才不过是对你的一点惩罚,而你只是在让事态变得更糟糕,让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季瑛安静了一瞬,他的匕首仍旧一动不动:“那么,陛下打算如何?”

这仿佛是一个成功的暗示。季瑛的神情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些老皇帝熟悉的驯服,而这种感觉总是令人忘却自我。

老皇帝的眼睛狡猾地转了转:

“你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们不可能不死,”他承诺,“但我保证你放下刀,那些人死的会干脆利落得多,我现在就下旨;若你今天在这里杀了我,那些人则会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季瑛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才最知道利弊。老皇帝要挟了他那么多年,自然最清楚他的死穴。此时,他感受到抵着自己脖颈的那一线刀刃正在微微颤抖,心知对方一定已经动摇,用不了多久就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本来是顺理成章发生的。

——直到他听到了压抑的笑声。

刀刃的寒意终于又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梗住了老人的声带。

满朝文武,倒也不至于没有一个忠心为国。虽然事发突然,此时也终于回过味来。尤其是一些热血沸腾的后生,他们被提拔上来不久,满脑子舍生取义的热枕,季瑛奸佞小人的形象简直在他们脑海中扎根了,此时愤怒而惊恐地喊道:

“你这个反贼,竟敢……竟敢……还不放开陛下!”

季瑛笑到浑身情不自禁地颤抖,方才差点一个没留意真抹了陛下的脖子。他忍耐住自己的笑声,主要原因是因为他确实离取走皇帝陛下的性命太近了。而对方不能现在死,绝不能现在死。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还没有在活着的时候被夺走一切。

“陛下,”

他称得上温和地终于开口,但话语还带着笑音,“您方才说了一句话。嗯,就是和楚相有关的那句,是否能烦请您当着在座诸位国之栋梁的面再说上一说?”

老皇帝简直像泥鳅一样滑,他方才口口声声做出承诺,却硬是没有一个字提到蔺家。不过,或许是因为楚怀存这个名字和蔺家扯上关系的时间过于短促,时机又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方才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在场的人脑中立刻回想起来陛下方才的发言。

老皇帝咬着牙,脸色又难看起来:

“难道你完全不在意他们了?他们痛苦万状地死去时,都会明白,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我们不是在谈楚相的事情么?”

季瑛丝毫不为所动。方才稍有松动的刀刃又扎扎实实地横在了陛下的脖颈前。此时,最开始的那一条血痕已经逐渐凝固,只有一点儿暗红色染在陛下明黄色的龙袍领口。

“‘楚相和我一直站在对立面’,陛下特意这样说,大概是因为发现了我和楚相存在的某种联系吧?”

季瑛若是专心说服一个人,他的天赋也堪称少有人及。

明明直接说出来的情况下不会有多少人相信,偏偏他要逼出陛下的话来,拿这个被他要挟性命的老人的话语作为最终的证据。季瑛没有错过眼前的群臣眼底闪过的思索和怀疑。就连一直对他骂骂咧咧,恨不得除之后快的朝廷新秀,也迟疑了几秒钟。

“张大人,”季瑛忽然点了一个大臣的名。对方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仿佛大难临头。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季瑛——这个半个时辰前还在和他心照不宣地交流如何贪赃枉法的佞臣,此时已经把刀横在陛下的脖子上,虽然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太刺激了。

季瑛耐心地看着他:

“您猜一猜,我会和楚相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楚相……”

对方脸色一白。说到联系,大部分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家世,但季瑛的出身显得如此平凡,而楚怀存,之前的他一直像是忽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只说家在边关的某个小城,父母亲族已经寥寥无几。可是如今,提到楚相和什么有关联,那就只有一个答案——

蔺家。

陛下对季瑛动怒,季瑛的状态开始变得不对,似乎也是从端王揭晓楚怀存的真实身份开始的。

于张大人而言,他恨不得自己的脑子不要转的那么快,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开口提出楚怀存和季瑛其实在私底下有那么一腿,已经山盟海誓情真意切私定了终身,这听起来也比提出季瑛和蔺家有关联这种结论要好得多。

季瑛面带微笑,一边催促一边再度划开了皇帝刚刚凝固的伤口,仿佛张大人不说出个答案,就要将陛下就地正法般。

这责任他可担不起。

张大人脑子一热,便脱口而出:“难道季、季大人也和蔺家有关系?”

陛下鼓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副神情仿佛恶鬼,但老皇帝这般反应,却让在场的人心中一惊。人们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因为陛下的状态,显然证明了蔺家无论如何都与眼下的情况有关。季瑛却仿佛很满意般。他一满意,手就开始因为激昂的情绪而发抖,这场面看得所有人都不敢移开眼睛。

但是陛下却忍无可忍般开口:

“够了,十几年前蔺家的人早就在那场大火中死绝了。蔺家世代清名,为国效死。季瑛,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连这种谎都说得出口,怎么可能和蔺家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忘恩负义,大逆不道……你是要毁了蔺家的名誉。”

“我是要毁了蔺家的名誉,”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但陛下是恨不得蔺家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么看来,还是我更讲道理一点。”

眨眼的时候,面前纷乱的局面仿佛短暂地消失了一秒钟,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热,殿内的烛火烧的很旺,人们的影子拉的极长,他握住刀柄的手更是滚烫,让季瑛疑心自己很快就会失手将它掉落。仇恨已经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在一瞬间感到极度的疲惫。

但他还是握紧了刀。

他不能出事,因为有人在等他。

季瑛随意地瞥了老皇帝一眼,保持着将刀刃抵在他脖子上的姿势,缓缓地站了起来。在他的四周,几乎汇聚了本朝全部的栋梁,当然还有足够在他放下刀刃的那一刻就冲上来将他撕碎的侍卫。这无关紧要,只是提供了数量足以令他感到欣慰的观众。

而这些观众——他们首先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其次在心中闪烁过一个诡异的念头。季瑛的气质格外截然不同起来,仿佛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方才凝结在他唇角的讥讽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褪去了。

他此时面色一片平静,只有幽暗的眼眸深处,仍旧闪烁着稍纵即逝的火焰。他的脸色堪称有点苍白,然而不知为何,动作却格外翩翩有礼起来,就连把刀放在陛下的脖子上时也显得很客气。

那身深紫色的官袍罩着他的身体,但人们恍惚间却好像看见了某个一身白衣的世家公子。

“还没有人想起来吗?”季瑛轻声说。

“你……你——”

人群中有人脱口而出,他随意地望过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文臣。年纪大到绝对曾经见过他,或许是在哪场诗会,或者是单纯的世家宴会。但那人立刻噤声,仿佛脱口而出了什么禁忌。随着这声一出,越来越多的人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神情,但人群中却是一片死寂。

季瑛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这比他想的还要难。

让他们承认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又或者承认世所公认的佞臣,毫无廉耻的走狗,也曾有过清白干净的灵魂。

陛下已经不挣扎了。他脸色铁青,死死地抿着嘴唇,在他的刀下缄口不言,季瑛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用手指慢慢地摩挲着刀背,思考些什么。他在想如何自证,如何让所有人能够承认过去的一切,如何让陛下开口。但这一切都太难了,考虑到他现在的形象,简直不可能。

他忽然言简意赅地、突兀地说,“我原来不姓季。”

这句话没头没尾,算不上真正的坦白。

然而今年刚刚提拔的新科员外郎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完全把他视为朝廷的渣滓,一切罪大恶极之人里为首的那个。他方才确实有过动摇,但季瑛此时的举动毫无疑问称得上丧尽天良,于是他喊道:

“你这个悖逆之徒,这又算是什么狡辩。你不姓季,难道还叫蔺瑛不成?”

季瑛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安静地站在人群最中间,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漆黑的长发微微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然而他没法空出手去把它拂开。不仅是他,当姓氏和这个名字被拼在一起时,场面上最后那根弦瞬间绷断了,殿内的空气似乎愈发稀薄,以至于连烛花都颤了颤。

“蔺长公子……”人群中终于低低地响起这个声音,“曾经那个天下第一君子?——不,根本不像——可若是细看,似乎有点……这怎么可能,简直荒谬透顶?”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季瑛没有一点新的动作。当然,刀还架在陛下的脖子上,老人迅速地说了一句“你疯了”,随后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群。不知为何,季瑛仿佛确实留给他们了讨论的空间,而没有为自己做哪怕一句的辩白。

他清晰地听见了很多声音。

“这简直是侮辱!”有人义愤填膺,“我是记得蔺公子的,他和这等宵小之徒没有一丝相像。季瑛季瑛,你简直令人恶心透顶。”

“蔺家可是簪缨世家,”也有人悄悄说,“季大人……他做的事情可是人尽皆知,贪财好贿,屠戮忠良。我是不信的,若真是,那可把蔺家的脸都丢尽了。”

“莫非真有什么隐情?”猜测声渐起。

“他只不过想要为自己开脱……”

“要是蔺家人看到这一幕,恐怕恨不得把这等不肖子孙就地正法。”

“听说当年就是他杀了……简直是狼心狗肺……”

“话是那么说,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越来越多的质疑声传来,奇迹般的是,季瑛的手反而比之前更稳了,他将这一切声音都收在耳中,只觉得胃里有某种情绪在扭曲地翻涌。就差一点了,他告诉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过程,你必须要坚持把这一切完成。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梗在了喉咙里。

季瑛缓慢地将视线向下移,随后,他对上了老皇帝的那一双眼睛,一双写满了恶毒的嘲讽的眼睛。他们都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会发生。事实就是,陛下已经用这些年的时光彻底地摧毁了蔺英这个人,敲碎他的骨头,用墨汁染黑他的血肉。有谁会相信?

对方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能毁掉你。

“而我能杀死你。”

季瑛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轻声说,觉得这声音陌生得甚至不像从自己的声带发出,不过这句话的效果却立竿见影。老皇帝的脸色一下子青了。

季瑛再次抬起眼睛,他的目光从人群这头巡视到那头。他逼迫自己下定决心,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当然不是在这种场合还要惊慌失措等待一切发生的性格。他逼迫自己将话语逼出来,就像是在心脏上刺穿一个洞。他再一次尝试着张开嘴唇,和那些虚无缥缈的念头作斗争。

然后——

殿门忽然洞开。

大殿的门本不该打开,因为殿内的形势已经焦灼成这样。月光忽然越过层层叠叠的台阶,照进了大殿之中,就连季瑛手中的刀刃也反射着一点青色的月光。青色使人冷静。在殿门外,一眼望去,是密密麻麻的着铁甲的兵将。

端王殿下确实离开了好一会,殿内的人不约而同想道,想来是他调动的兵到了。

虽然这基本改变不了什么形势,但还是让陛下的眼中闪过一点宽慰。只不过,当殿内人们的眼睛适应了幽暗的月光,看清外面的具体情况时,便会非常自然地感到一点错愕。因为这些人的身上并没有佩戴着皇室亲兵的标志。

季瑛忽然一怔。

他看清了,他不是第一个看清的,但对方的眼睛却在第一刻就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身上。那是温柔又清冷的一眼,如冰雪般,忽然让他身上迷乱的滚烫尽数消湮。

楚怀存持剑走进殿中。

此时的楚相简直可以称得上殿内不少人噩梦中关顾的常客,他的剑锋上有还没有干涸的血迹,此时顺着银亮的剑身滴落在金銮殿价值千金的红萝毯上。他一身雪衣也染上了斑斑驳驳的血迹,神色却一如既往孤高而凛冽,那双冰雪般的瞳孔映照着殿内的一切,却仿佛一点也不讶异,平淡得像是陛下被刀卡着脖子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再发生什么事也不会让殿内的群臣感到更惊讶了。

唯有陛下还梗着脖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下这一幕在陛下所有噩梦中也排的上前三,在此之前更糟糕的梦分别是他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和他死去的父亲不幸复活。他用了最强大的自制力,才仍旧保持了话语中的庄严,劝慰自己楚怀存此前并无谋反之心,来尽可能不让自己先乱了阵脚。

“——楚卿可是来救驾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太信。

楚怀存走进殿中,仿佛这不是皇家威严的禁地。周围的侍卫想要上前,然而背后的士卒比那更先持起武器。殿内的一切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楚怀存一点点踏过那平衡。他走到了季瑛面前。季瑛眼神闪烁着,不知为何把手中的刀刃又往里送了送,随后对他笑了一下。

“你接着说。”楚怀存安抚般地颔首。

他只是站在这里,就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心,季瑛按捺下心中一千个含糊的念头,终于真正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看着众人。

“我不姓季,”他说,“我姓蔺,字渊雅。我曾经的名字是蔺英。我猜,你们中有些人还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你们认为我不可能是他。”

室内的寂静此时简直可以让燥热的夏夜冻结。

当然,使得室内气氛一片冰冷的罪魁祸首,还包括刚刚闯入殿中的楚相。

楚怀存轻声但不容置疑地开口:

“而我,我是来为他作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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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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